同一違法行為可以并罰嗎？——以一起出口管制違規案為切入

一、基本案情

2024年1月26日，A公司委托B公司，向機場海關以“一般貿易”方式申報了一批出口貨物，以商品編碼為“38249999.99”（出口退稅稅率為13%）申報3項出口貨物，品名均為熒光磁粉濃縮液（共2904件，總價501811.2元），準備甲市機場出口至俄羅斯。經機場海關業務科室查驗發現該3項貨物均檢出“三乙醇胺”成分，在《兩用物項和技術進出口許可證管理目錄》具體列名，屬于“第三類，可作為生產化學武器主要原料的化學品”，企業申報出口時未提供《兩用物項和技術進出口許可證》；且申報稅則號列不實，該3項出口貨物實際正確商品編號為“3204909000”（出口退稅稅率為0%），經海關計核，涉案貨物價值共計501811.2元，可能多退稅款人民幣65235.456元。

以上事實有線索移交單，報關單及隨附資料復印件，檢驗報告，歸類確認說明，企業主體資格證明文件復印件，企業法人信息，企業情況說明，查問筆錄，甲市機場海關查驗記錄等證據為證。

由此認定當事人申報商品稅則號列不實的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法》第二十四條第一款之規定；當事人未經許可擅自出口管制物項的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口管制法》第十九條第一款之規定。

最終，機場海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法》第八十六條第（三）項、《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行政處罰實施條例》第十五條第（五）項之規定，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行政處罰裁量基準（一）》第十六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口管制法》第三十四條第（一）、《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第三十二條之規定，對A公司兩個違法行為合并罰款共計人民幣6.7萬元整。

二、規范依據

·《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法》第二十四條進口貨物的收貨人、出口貨物的發貨人應當向海關如實申報，交驗進出口許可證件和有關單證。國家限制進出口的貨物，沒有進出口許可證件的，不予放行，具體處理辦法由國務院規定。

·《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口管制法》第十九條第一款　出口貨物的發貨人或者代理報關企業出口管制貨物時，應當向海關交驗由國家出口管制管理部門頒發的許可證件，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辦理報關手續。

第三十四條出口經營者有下列行為之一的，責令停止違法行為，沒收違法所得，違法經營額五十萬元以上的，并處違法經營額五倍以上十倍以下罰款；沒有違法經營額或者違法經營額不足五十萬元的，并處五十萬元以上五百萬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責令停業整頓，直至吊銷相關管制物項出口經營資格：

（一）未經許可擅自出口管制物項；

（二）超出出口許可證件規定的許可范圍出口管制物項；

（三）出口禁止出口的管制物項。

·《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行政處罰實施條例》第十五條　進出口貨物的品名、稅則號列、數量、規格、價格、貿易方式、原產地、啟運地、運抵地、最終目的地或者其他應當申報的項目未申報或者申報不實的，分別依照下列規定予以處罰，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

（一）影響海關統計準確性的，予以警告或者處1000元以上1萬元以下罰款；

（二）影響海關監管秩序的，予以警告或者處1000元以上3萬元以下罰款；

（三）影響國家許可證件管理的，處貨物價值5%以上30%以下罰款；

（四）影響國家稅款征收的，處漏繳稅款30%以上2倍以下罰款；

（五）影響國家外匯、出口退稅管理的，處申報價格10%以上50%以下罰款。

三、海關律師評析

嚴格而言，本案當事人實施的違法行為只有一個，即將原應申報為“3204909000”的貨物申報為“38249999.99”，該申報不實的違法行為卻同時造成了兩個后果，分別是未經許可擅自出口管制物項和影響國家出口退稅管理。就此，海關對其處以并罰。這一處罰引發了對“一事不再罰”原則適用性質疑：同一違法行為是否應受到多次處罰？法理上，此問題涉及競合處斷；法律上，這與“一事不再罰”原則緊密相關。為剖析該爭議，本部分的評析也由此展開。

（一）如何理解“競合”的法律概念

在海關行政案件中，“競合”可以被理解為同一違法行為同時符合多個法律規范的構成要件、導致法律適用沖突的現象。在類別上，競合可被分為“法條競合”與“想象競合”。其中，“法條競合”是指同一行為同時符合多個法律條文的構成要件，但條文之間存在邏輯上的包容或交叉關系；而“想象競合”則是指一個行為同時侵害多個行政法益，觸犯多個不同法律規范。按照一般的法理認識，對單一違法行為的處罰應遵循“一事不再罰”的原則，《行政處罰法》第二十九條就規定：“對當事人的同一個違法行為，不得給予兩次以上罰款的行政處罰。同一個違法行為違反多個法律規范應當給予罰款處罰的，按照罰款數額高的規定處罰。”

由上述條文可知，《行政處罰法》還針對罰款這一處罰重量規定了“擇一重處斷”原則，但在海關行政處罰中，處罰種類并不限于罰款，還包括“沒收”“禁止從事報關活動”“停業整頓”等。因此“擇一重處斷”的適用范圍相對有限。

（二）關于本案的法條競合情形

如上，法條競合要求當事人違反的不同條文間存在包容或交叉關系，本文所討論的案例亦存在此種情形，具體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口管制法》（以下簡稱《出口管制法》）第三十四條第一款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行政處罰實施條例》（以下簡稱《處罰條例》）第十五條第三項之間的競合。

在處罰種類上，《出口管制法》第三十四條設定的處罰包含“沒收違法所得+高額罰款+資格罰”，而《處罰條例》第十五條僅規定“罰款+沒收違法所得”。二者雖均有罰款，但前者兼具資格懲戒功能，后者側重經濟制裁。若從罰款幅度來看，《出口管制法》的處罰力度亦嚴于《處罰條例》，前者的量罰檔次分“五十萬元以上五百萬元以下罰款”和“違法經營額五倍以上十倍以下罰款”。而后者僅設置“處貨物價值5%以上30%以下罰款”。

需要補充的是，在我國的行政執法實踐中，倘若法條競合涉及不同的行政機關時，不同的行政機關可以分別適用相應的法律依據，對該事實行為給予不同的行政處罰，但罰款不在該并罰范圍內。

本案最終系依據《出口管制法》第三十四條進行處罰，符合一事不二罰和擇一重處斷的原則。此外，雖然《出口管制法》的有權處罰部門包括海關和商務部，但實踐中，《出口管制法》第三十四條的執法主體基本是海關，故本案同時存在處罰主體競合的情形。

（三）關于本案的想象競合情形

如上，想象競合是指同一行為同時觸犯多個不同法律規范。需要注意的是，想象競合所涉及的多個不同法律規范之間并不存在包容或交叉關系，這一點明顯區別于法條競合。本案例同樣存在想象競合情形，A海關認定當事人實施的兩個違法行為分別是“未經許可擅自出口管制物項”和“申報不實影響國家出口退稅管理”。上述兩個違法行為的依據分別是《出口管制法》第三十四條和《處罰條例》第十五條第五項。

對于違法行為構成想象競合的處斷，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應當遵循擇一重和特別法優先于一般法的原則。譬如，在繞關走私藥品進口案件中，當事人同時造成關稅損失和逃避藥品進口許可證件管理的后果，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辦案機關會以法律責任更重的案由進行定性，如認定構成走私普通貨物。而回到本案，海關對當事人適用《出口管制法》第三十四條和《處罰條例》第十五條第五項予以并罰，這顯然不屬于擇一重處斷的情形。

本案的違法事實同一，《出口管制法》第三十四條和《處罰條例》第十五條第五項并不存在普通法與特別法的關系，也不存在執法主體競合的問題。海關基于上述情形仍對當事人處以并罰，這是否與《行政處罰法》第二十九條“一事不二罰”原則相悖？無疑，爭議是客觀存在的。而著眼于當下的海關行政處罰案件，不難發現，此類并罰情形并不罕見，但鮮有當事人提出申辯。只能說，對這一問題的爭議，反映了當前在類似海關行政處罰案件中，對于“一事不再罰”原則的理解與適用存在模糊地帶，亟待進一步明確和規范。

本文作者：上海蘭迪（深圳）律師事務所 海關財稅團隊 陸怡坤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