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讀者們,如果你感覺最近沒有收到我們的推送,可能是因為公眾號又調整了推送規則,導致推文沒有推到你們的跟前。請星標我們,或是多多給我們留言,點贊,人海茫茫,不要走散哦~
![]()
● 和阿川在博物館島附近散步。
七月的一天,柏林街頭,我和快三歲的兒子阿川散步。我們在博物館島的橋上遇見了一只憨態可掬的“大熊”——一個身穿毛絨卡通熊服裝的街頭表演者。孩子們圍著他擊掌擁抱,行人們紛紛舉起手機拍照,阿川在一旁看了許久,躍躍欲試。那一刻,空氣輕盈,像意外飄來的一個童話泡泡。
還沒等阿川撲上去抱大熊,三個警察板著臉走近了,他們要求“大熊”脫下服裝,接受檢查。“大熊”緩慢卸下毛絨外皮,露出一個其貌不揚、略顯疲憊的中年男子,像是某家土耳其烤肉店的店員。他沒有爭辯,只是垂頭,點上了一根煙,身旁是正在全程執法錄影的警察。剛剛和熊合影的人遠遠看著,低聲議論。
我在第一時間拉著阿川離開,他卻一直往回看,一臉困惑,甚至有些不安地問我:“熊怎么沒有了呢?熊去哪里了呢?”阿川是個非常敏感的孩子,他雖然無法理解發生了什么,卻能敏銳地感知到人群的情緒轉折——無聲的壓抑與落寞。
我一時沒有答案,心頭涌起一種說不出的痛。
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回味這一幕,試圖拆解那種說不清的痛感。
撰文 |王心遠
編輯 | 晨仔
阿川親眼見證了“幻境”與“現實”的撕裂,人生第一次,童話的帷幕在他面前被猛然拉開。
于我而言,那一幕更像是一則街頭寓言,它濃縮了幻想、規訓、人性、權力、羞恥與凝視。
當那個男人披著熊皮,他是“吉祥物”,吸引目光、制造歡笑,他贏得了孩子們的喜愛,也似乎贏得了社會的短暫接納。而當那層熊皮被強行褪去,他,一個社會邊緣的中年男人,便失去了舞臺的庇護,顯得多余、突兀、需要被管理。
這個社會似乎更愿意愛一個“非人”,因為它純粹、無爭議、不具威脅。而當真實之人浮現,連同其階級、疲態與無力,也一并遭到排斥。他只能借用“非人”的面具,短暫觸碰一絲被接受的幻覺。
![]()
● 柏林街景。
我本能地產生了不滿,心想,德國警察為何“這么閑”,非要驅趕一個無害的街頭表演者?那場童話被粗暴打斷,不僅是一次執法,更像是一場制度對邊緣者的公開羞辱:現代權力不再以絞刑維系秩序,而以攝像機與“規范化錄像”建構邊界。三個德國警察圍著一只“大熊”脫裝、拍攝、記錄,這一幕本身構成了一種“秩序恢復”的視覺儀式,是權力對不合規存在的象征性剪除。
孩子與游客們都被無聲卷入,成為了這場“羞辱劇”的觀眾。
然而,再走幾步,我便開始警惕自己的同情:是否因為他曾是一只“熊”,我便更容易為他抱不平?若他不是扮演熊,而只是一個在街邊大聲兜售紀念品的無照商販,我是否還會同樣難過?明明在警察眼中,兩者的“違法性質”幾乎無異,我的反應卻可能不同。
![]()
● 柏林街景。
為什么在我的潛意識里,“扮熊被清場”比“兜售紀念品被清場”更令人唏噓?
或許因為他所從事的,是一種“奉獻式”的表演勞動。他穿上沉重的道具服,在炎熱的夏日中扮演一只熊,他沒有兜售商品,沒有乞討或干擾路人,而是通過高表演勞動密度、低沖突的方式為公眾制造愉悅。他的勞動雖非正式不合規,卻帶有強烈的社會順應性。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種試圖被接納的努力。
法律上,“扮熊”與“兜售紀念品”或許同屬違規,但社會倫理上,它們并不等價。
我并非否定執法,警察維護秩序是職責所在。但在一個飛車黨搶奪手機卻難以追責的城市里,調動三位警察去驅趕一名街頭表演者,是否反映了一種“對弱者的高效執法”?
我看到的,是一個努力討好世界的人,被現實按住了頭。
![]()
● 柏林街景。
可就在我為自己的態度合理化時,另一個更冷靜的聲音冒了出來。
作為人類學者,我長期接觸各類人群,包括城市邊緣的打拼者。我知道,“底層”并不等于純凈或高尚。同階層間的爭斗往往更為激烈,街頭藝人也會權衡“什么樣的表演最容易打動人”,并在其中不斷試錯、調整。
不是所有努力都是“為了被愛”,有些是為了“最大化生存籌碼”。這個男人選擇扮演大熊,更可能是因為他發現扮演大熊更能激起拍照欲望、被大眾接受、更低成本且高效變現——是比兜售紀念品更優的“街頭盈利模型”。
![]()
● 柏林街頭的人群。
十年前,我曾去一個外來務工者家拜訪。家中的父親見我來了,急忙收拾屋子,他的兒子在一旁淡淡地說:“別收拾,這些知識分子要看的就是底層人家臟亂的樣子。”
我至今記得這句話,它讓我深刻意識到“同情”是有角度的,也是有“觀賞性”的。而社會底層也在“觀察被觀察的方式”,并策略性地選擇配合、無視或抵抗。
多年的田野調查經驗讓我深知同情也是會被操弄的,底層或是弱者也不是浪漫的代名詞,人也不必非得在弱小苦難中才值得被理解。而這,似乎是許多“文藝式同情”的盲點。
我珍視一切為社會邊緣人和弱者發聲的努力,因為他們確實太需要被看見。
![]()
● 柏林街頭掛滿各種標語的建筑。
但我也看到一種“代理性道德表演”正在浮現——一位中國白領曾在社交媒體上轉發為外賣騎手發聲的文章,批評平臺壓榨、算法控制。但幾個月后,她因預約上門的手機維修師晚到一個半個小時,而毫不猶豫地提交了投訴。
她沒有意識到,那位上門服務的維修師和她聲援的外賣騎手一樣,都是被算法驅動的勞動力。她同情外賣騎手,是因為他們出現在媒體敘事中、以可憐又努力的形象存在;而現實中那個遲到的維修師,卻真實擾亂了她的生活,而她也毫不猶豫地成為了給算法負反饋的人,推動算法懲罰勞工的人。她只需要同情來映射自己的善良,但不愿承擔同情的代價。
同樣的,一名英國大學生在社交媒體上曬出自己參加難民游行的照片,配文“為正義站出來”。但當他自己居住的社區有了一個難民安置點后,他私下開始抱怨街區變得臟亂差,出門他得繞道而行才能避開有可能會向他伸手要錢的難民小孩。他并不關心這些人真實的處境與復雜性,只想在可控的語境中展示自己的“善”。
![]()
● 柏林街頭的政治游行。
當他高喊“庇護每一個生命”時,心中卻早已選好了“值得被庇護”的類型:干凈、體面、不難纏。他以為自己在反抗壓迫,其實只是在定義了“完美弱者”。
這些姿態,并非真正關切“人”的處境,而是將弱者作為映射自身善意的工具。這是新的“象征性殖民”:我來定義你的苦難,決定你何時被看見。
真正的共情,不是憐憫的姿態和振聾發聵的口號,而是尊重每個人作為一個人的復雜性:有局限、有算盤、有脆弱也有力量的真實之人。
![]()
● 柏林街頭掛滿標語的建筑(氣候主義,反資本主義,反父權等)。
在“覺醒文化”(woke)日益成為西方公共表達底色的語境中,一個學者若質疑“弱者浪漫化”、警惕“正義姿態”,會極易被貼上冷漠、精英、右傾等標簽。在某些語境下,“擁抱正義”本身成為了新的意識形態。它要求你用一種特定的語言、特定的情緒強度、特定的表態姿態來談論不公,否則就“站錯了邊”。
但我無法接受一種公共倫理,它用“正確”的詞匯掩蓋和取消了人的復雜性。
人類學從不替誰說話,而是試圖聽清每一個人:在特定處境中如何思考、算計、妥協、掙扎與求生。
人類學的力量,不在標語里,而在實踐中:在不急于判斷、不剝奪復雜性的寫作立場中,在愿意承認人的不完美、混雜與真實中。
![]()
● 柏林熊。
所以,最后,那只熊去哪了?
我或許會這么回答阿川:
“你記得那只大熊,對吧?它現在就住在你腦子里了,你想一想它,它就會出來陪你。那個扮成熊的叔叔,其實是在做工作,就像別的叔叔賣菜、開車一樣。可能他有個小寶寶,他這么工作是想掙錢養家。但社會上有些規則,大家需要商量好在哪里能工作、怎么做才合適,不然街上就會很亂。警察叔叔是來告訴他,這個地方可能不太適合這樣工作了。”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不想妖魔化權力,孩子需要一種對社會規則的基本信任,不必靠敵意建立“正義感”。我把熊叔叔視為一個努力謀生的人,而不僅僅是一個社會邊緣人。
![]()
● 2019年德國財政部開放日,海關警察和小丑給孩子們普法。
那一刻的街頭幻象,被警察打斷,被孩子記住,被我反復回想。它讓我再次確認:我想堅持的,從來不是某種“正確”的聲音,而是這樣的姿態——無論一個人穿著熊的皮套,還是脫下它,我們都愿意看見他,作為一個完整而復雜的人。
本文作者:王心遠,人類學博士,UCL(倫敦大學學院)數字人類學中心研究員。著有民族志專著Social Media in Industrial China (《社交媒體在工業化中國》;Ageing with Smartphones in Urban China (《中國城市,智能手機與老去》)。一席演講《線上的居所》。
本文配圖均來源于作者,版權屬于原作者。
Read More
![]()
好好虛度時光
更美,更自由的可能
公眾號|視頻號|微博|豆瓣|荔枝FM|小紅書
搜索:好好虛度時光
應聘撰稿人請發送“應聘”至后臺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