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朱元璋刪《孟子》,并且不讓他陪祀孔廟的事,我最早是從高旅先生的文史隨筆中讀到的,但一直不得其詳。約略知道刪去的有“民貴君輕”和“土芥寇仇”之論,這是憑猜想也會意識到勢在必刪的。但究竟一共刪了多少章句?
陳樂民《過眼小輯》一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為目前已出的“陳樂民徜徉集”三卷之一),有一則筆記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引錄了容肇祖《明太祖的〈孟子節文〉》(《讀書與出版》二卷四期,194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刊)一文,其中說:“今北平圖書館,藏有洪武二十七年刊《孟子節文》一部,可見所刪八十五條內容如何。”容先生把所刪字句的起訖都寫明了。陳先生這回照錄下來。他說,這些文字曾抄錄一過。一日湘人朱尚同來訪,談及《孟子》,因以示朱元璋刪《孟》事,并撕下筆錄付之。此系補抄云云。
惜乎容先生當年所記等于只是個目錄,好在《孟子》書到處都有,正不必再去國家圖書館乞閱。樂民兄能把目錄抄下來,我何憚逐一查對乎?
數了一下,刪節處不足八十五條,我想容先生又做了一些刪節吧。僅此也已得窺朱洪武的內心世界,他怕的是什么,忌諱的是什么。容先生沒有按照傳世的《孟子》書中順序,而是分類標出所禁的意旨,也許這正是《孟子節文》原來的體例。
下面依次據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60)找出所刪原文照抄如下。
一,標明“尊民抑君之禁止”的:
如《盡心篇》,刪“民為貴”以下十字: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梁惠王篇》,刪“左右皆曰賢”至“然后可以為民父母”:
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
《離婁篇》,刪“桀紂之王天下”至“獸之走壙也”: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
《萬章篇》,刪“太誓曰”四句:
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同上,刪“天與賢”至“而從舜也”: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后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
二,標明“人民批評統治者之禁止”的:
《盡心篇》,刪“吾今而后”七句:
吾今而后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
《離婁篇》,刪“君之視臣如手足”六句: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梁惠王篇》,刪“鄒與魯哄”至“死其長矣”: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同上,刪“古之人與民偕樂”至“豈能獨樂哉”:
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曷)喪,予及女(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三,標明“人民要求生存之禁止”的:
《梁惠王篇》,刪“無恒產而有恒心者”至“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
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四,標明“人民批評政治之禁止”的:
《梁惠王篇》,刪“庖有肥肉”至“使斯民饑而死也”: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盡心篇》,刪“不信仁賢”六句:
不信仁賢,則國空虛;無禮義,則上下亂;無政事,則財用不足。
同上,刪“不仁而得國者”四句:
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離婁篇》,刪“恭者不侮人”六句:
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
《萬章篇》,刪“伯夷目不睹惡色”至“懦夫有立志”:
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五,標明“人民反對苛斂之禁止”的:
《盡心篇》,刪“有布縷之征”七句:
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
同上,刪“古之為關也”四句:
古之為關也,將以御暴;今之為關也,將以為暴。
六,標明“反對內戰之論之禁止”的:
《離婁篇》,刪“征地以戰”至“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盡心篇》,刪“有人曰”六句:
有人曰,“我善為陳(陣),我善為戰。”大罪也。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
同上,刪“孟子曰:不仁哉”至“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
公孫丑問曰:“何謂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
《梁惠王篇》,刪“今夫天下之人牧”八句: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告子篇》,刪“魯欲使慎子為將軍”至“然且不可”: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堯舜之世。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
七,標明“譴責官僚政治之禁止”的:
《告子篇》,刪“今之事君者”二十一句:
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向)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向)道,不志于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離婁篇》,刪“惟仁者宜在高位”十句: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
八,標明“仁政救民之說之禁止”的:
《滕文公篇》,刪“民之為道也”至“可坐而定也”:
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貢者,挍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
詩云:“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使畢戰問井地。
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公孫丑篇》,刪“王者之不作也”至“惟此時為然”: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時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同上,刪“得百里之地而君之”至“皆不為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之所同)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
《梁惠王篇》,刪“若殺其父兄”八句: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滕文公篇》,刪“其君子實玄黃于篚”至“何畏焉”:
其君子實玄黃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武維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不行王政云爾;茍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九,標明“敗壞善良風俗當由君主負責之說之禁止”的:
《離婁篇》,刪“君仁”至“莫不義”:
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
同上,刪“國君好仁”四句:
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
同上,刪“人有恒言”六句:
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同上,刪“人必自侮”六句: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公孫丑篇》,刪“仁則榮”至“或敢侮予”:
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
最后,容肇祖先生無奈地寫道:“至如‘齊人有一妻一妾兩處室者’三十四句亦被刪去。則是抨擊虛偽,亦不能許可之列矣。”按:“齊人有一妻一妾”這個有趣的小故事,長達三十四句,我就不移錄了。不過,我想,朱元璋要刪去它,顯然并不是不滿于齊人的吹牛皮、騙老婆,以意逆志,當是齊人在東郭墳地間行乞,這觸了朱皇帝早年行跡的忌諱,不管怎么說,做乞兒的經歷都不是值得夸耀的。
陳樂民先生在筆記最后附筆說:“《孟子》中有些話十分精彩,《論語》里沒有這類話。固然不必把‘民貴君輕’之類的話與近代思想妄作比附,但它是時代特點的反映,所以才有‘百家爭鳴’。先秦的這段‘自由空氣’,沒有輿論一律的束縛,諸子百家說話都沒有太大的顧忌。那時也沒有‘新聞檢查官’,所以孟子敢這樣說。”孟子本人絕不會想到,一千多年之后,他的言論會碰上一個皇帝的親自檢查和刪削。孟子地下有知,他卻應該慶幸,若不是在先秦“百家爭鳴”之世,而趕上朱元璋治下,怕有“剝此楦草”的酷刑等著他呢。
今天的讀者瀏覽上面的刪節,以后遇到有人在什么場合講孔孟,于其講《論語》后講不講《孟子》,就可知其回避的是什么,于其講《孟子》時,講什么不講什么,就可知其導向,是依著孟軻先生的原意來如實介紹呢,還是遵循明太祖的旨意了。然乎?
2007年4月1日
原載《文匯讀書周報》2007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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