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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十年砍柴
宋代是中國書法發展史上又一高峰。宋人于書道強調意趣,書家的綜合文化素養普遍很高,其胸襟闊,讀書多,見識廣,詩詞、音樂方面的功力為前代書家所不及。就著名書家而言,宋代有“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四大家之說,其中蔡襄的作品存世較少,然件件是精品。記得2015年11月故宮舉辦《石渠寶笈》特展展出了蔡襄的《蒙惠帖》和《京居帖》,我有幸得見這位千年前大家的真跡,當時的感覺是:美得讓人窒息。隔著玻璃罩,都得屏聲息氣。
我此番想說一說蔡襄的另一名帖《安道帖》,該帖創作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紙本,縱26.8厘米,橫35.5厘米,現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這幅書法是行草,釋文如下:
襄再拜。自安道領桂管,日以因循,不得時通記牘,愧詠無極。中間辱書,頗知動靖。近聞儂寇西南夷,有生致之請,固佳事耳。永叔、之翰已留都下,王仲儀亦將來矣。襄已請泉麾,旦夕當遂。智短慮昏,無益時事,且奉親還鄉,馀非所及也。春暄,飲食加愛,不一一。襄再拜,安道侍郎左右。謹空。二月廿四日
這幅帖只有110余字,卻透露出諸多的歷史信息。包括作者在內,仁宗朝四大諫官都出現在這封信里。宋人魏泰的《東軒筆錄》云:“慶歷中,余靖、歐陽修、蔡襄、王素為諫官,時謂四諫。”四位諫官都以不畏權勢、直言敢諫而名重一時。
寫信者是蔡襄,字君謨,福建興化軍仙游縣人,收信人便是四諫之首余靖。余靖(1000年~1064年)字安道,號武溪。韶州曲江(今屬廣東韶關)人。天圣二年進士。他年長蔡襄12歲,早其6年中進士,是蔡襄一生尊重的兄長。信中提到的永叔是歐陽修,不需要更多的筆墨介紹了。之翰是另一位名臣亦是大史學家的孫甫,著有《文集》七卷、《唐史記》七十五卷。
王仲儀是“四諫”最后一位王素。王素,1006年生,山東莘縣人,其父王旦是宋真宗時期的名相。這哥們膽子大到什么程度?武將王德用給仁宗敬獻兩位美女,王素聽說后馬上寫奏章進行批評,仁宗責怪他:“此宮禁事,卿何從知?”王素的回答是:“臣職在風聞,有之則陛下當改。無之則為妄傳,何至詰其從來也?”
搞得仁宗沒辦法,和他套近乎,說朕是真宗的兒子,卿是王旦的兒子,與其他人交情不同,咱們是兩代的交情。王德用確實敬獻了美女,留在我左右,也很親近,留下來又怎么樣呢?王素竟然窮追不舍,進一步批評說,如果和美女疏遠,倒是可以留下來;臣所論的就是擔憂陛下和獻來的美女太親近。沒辦法,仁宗只好叫來管事太監,給美女三百貫錢打發出宮門。
在這封信中蔡襄提到仁宗朝一件大事:廣源州(今廣西靖西縣、田東縣一帶)少數民族首領儂智高起兵造反。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四月,儂智高率五千兵沿著右江東下,并占據了邕州(今南寧),將知州陳珙斬首。儂智高在邕州建立了“大南國”,自稱“仁慈皇帝”,年號“啟歷”(一說“端懿”)。占據邕州后不久,儂智高即離城辟地,沿著郁江揮師東下。當時“嶺南州縣無備,一旦兵起倉卒,不知所為,守將多棄城遁,故智高所向得志,”儂智高很快就占領了今天廣西東部以及廣東西部的大片地區,兵鋒抵達廣州城下,朝野震驚。
在這樣艱難的時局中,余靖以工部侍郎的頭銜知桂州(今廣西桂林),并兼任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即蔡襄信中所言“安道領桂筦”,和大將狄青一起,擔負起平定嶺南的重任。“筦”通“管”,唐代設桂管都防御觀察處置等使,駐桂州(今桂林),領桂、梧、賀、連、柳、富、昭、環、融、古、思唐、龔、象十三州。蔡用唐代的典故代指余靖的管轄范圍。
信中談到了余靖即將實施的一大計謀:面對儂智高銳不可當的軍事攻勢,以政治手段來應付,離間西南各夷。
儂智高曾經用厚贈、聯姻等辦法,與云南的特磨寨酋長儂夏誠建立同盟,并在該地建立宮殿作為退路。歸仁鋪一戰宋軍大敗儂智高后,儂智高攜母親阿儂與弟、妻、子逃到特磨。阿儂到特磨寨后,收羅余部三千多人,日日操練準備東山再起。依附儂智高的西山六十族族人卻被余靖派去的楊元卿離間了,當儂智高將母親和幾位弟弟、兒子留在特磨寨,自己帶兵五百及其六妻六子奔大理國,欲借兵反攻。余靖抓住這個空檔,命令楊元卿等人率六州兵偷襲特磨寨,擒獲了儂智高的母親阿儂、弟弟儂智光、長子儂繼封和另一兒子儂繼明。
老太太阿儂是儂智高造反的幕后指使者,余靖本來想殺掉她替戰死的將士報仇,宋仁宗又表現出其“仁”的一面,命令將儂智高的親人們檻送京城汴梁。在監獄里,儂智光毆打看守,企圖越獄。有人建議“養之無用,請戮之,”宋仁宗答曰:“余靖欲存此以招智高,而卿等專欲殺之耶?”并且要求楊元卿“若孝子之養親”那樣伺候阿儂,氣得他多次向上司“涕泣求歸”。
后來儂智高被誘殺在大理國,其母、弟、子失去以他們誘降的價值,宋廷于至和二年六月乙巳(1055年7月15日)將這些人殺掉,這場波及整個嶺南的動亂總算平息了。蔡襄信中提到“近聞儂寇西南夷,有生致之請,固佳事耳”,時在這一年二月二十四。可見當時宋廷正在使用外交及統戰手段,和大理國諸部落協商,希望生擒儂智高來獻。
蔡襄在信中還提到一件事:“襄已請泉麾,旦夕當遂”“奉親還鄉”,指的是什么呢?當時其父親已死,年邁的母親隨他住在汴梁。他上書仁宗皇帝以母親年高要回家鄉養老為由,要求去福建泉州當知州。在回避制甚嚴的明清兩代,這是不可想象的事,可宋仁宗竟然答應了蔡襄這個請求,至和三年二月,他真的帶著老母親,回到福建做泉州知州。
蔡襄為人低調而又愛惜羽毛,歐陽修說:“自蘇子美死后,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他流傳后世的作品不多,原因如許將《蔡襄傳》所說:“公于書畫頗自惜,不妄為人,其斷章殘稿人悉珍藏,仁宗尤愛稱之。”其“不妄為人”寫字到何等地步呢?《宋史》載:襄工于書,為當時第一,仁宗尤愛之,制《元舅隴西王碑文》命書之。及令書《溫成后父碑》,則曰:“此待詔職耳。”不奉詔。
隴西王應是仁宗生母李宸妃的兄弟,蔡襄有點嫌皇帝得寸進尺:你舅舅的碑文我寫了,你還讓我寫你岳父的碑文。把我看成內廷專門的寫字匠了?老子不干!
文臣敢對皇帝這樣牛氣,李白做不到,明清的臣子更不可能。即使擱到現在,別說最高領導人,就是一個省部級官員,讓某位書法家給自己岳父寫墓志銘,恐怕不但不會拒絕,而且會覺得是一種榮耀。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755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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