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之學以儒學經典所塑造的理想人格和理想政治為本,檢討歷代種種制度、人事方面的利弊得失,借鑒歷史上的經驗教訓,以開出救世濟民、正心淳俗、除害祛邪的藥方。
三百多年過去了,到現在,后生小子檢讀顧炎武的書已經不難,但欲深窺先生文字寓意,讀懂先生的心思,竊仍以為非屬易事。返觀歷來前賢對亭林先生的理解與認識,約略可以感受到這一點。
記得昆山開紀念會,有領導謹慎地詢問與會學者:稱顧炎武為“清學第一人”,根據充足否?其時我叨陪末座,自知于經學史未曾入門,不敢吱聲。印象之中,梁啟超似乎說過顧氏為“清學開山祖師”,近年則有“清代經學第一人”、“清代樸學第一人”等種種提法。
我想,亭林先生自己是決不會在乎別人如何排座次的。凡是親見過亭林先生的,都說他“耿介絕俗,不與人茍同”。全祖望在《神道表》里更是率言“先生雖世籍江南,顧其姿稟,頗不類吳會人,以是不為鄉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厭群屐浮華之習,嘗言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脃,了不足恃”。如是觀之,先生既看不起當時“行偽而脃”的這類江浙文人,當然也不會在乎怎么看待自己。但若以此而推論先生狂傲得莫名所以,自負天下無敵手,則又大謬不然。試讀先生《廣師》一文,自言“炎武自揣鄙劣,不足以當過情之譽”,接著一口氣歷數相識的十位學者,云“吾不如”其如何如何,對自己的不足與別人的長處了然于胸,絲毫不走眼神。但對自己平生著述,自信有傳世待后的價值,“若其所欲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則有不盡于是刻者,須絕筆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其無以是刻之陋而棄之則幸甚!”(《初刻日知錄自序》)有種種根據可以推定先生頗懷疑世俗能否真正理解自己的著述,除了前“序”結尾有含蓄的流露外,也曾與友人信中寫道:“吾輩學術,世人多所不達,一二稍知文字者,則又自媿其不如。不達則疑,不如則忌,以故平日所作,不甚傳之人間。”(《與人書》十二)
天不假年,亭林欲將《日知錄》續寫殺青(“絕筆”)之志未能遂其愿。康熙二十一年正月初旬,先生上馬失足墜地,迅即撒手而去,實足年齡不及七十。摯友王弘撰在江東驚聞先生之歾,十分意外,深以不獲撫棺一哭為憾。茲后兩度赴千墩鎮,拜謁顧亭林之墓,泣云“獨拜荒丘淒宿草,更揮老淚問遺書”(詳參王山史《山志》),為先生歿后的孤寂傷感。生前,至友、信從者固不少,亭林名聲亦卓然在外,但死后,清廷對顧氏的肯定只集中于經學考據,而對其經世致用則有嚴厲的批評:“炎武生于明末,喜談經世之務,激于時事,慨然以復古為志,其說或迂而難行,或愎而過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香港大學何冠彪博士有專文考證,認為在清初不管是三大儒還是四大儒的名號,都不包括顧炎武。先生世俗地位的“時來運轉”,則是從道光二十三年(1843)京師何紹基等建祠、公祭揭開緒端,離先生逝世已161年矣。故鄉昆山縣級的建祠、公祭則還要晚一些。
找到臺北王汎森先生的大文(《清代儒者的全神堂》,史語所集刊第79本,2008),讀后大有收益。經王氏縝密的考證,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清學第一”之類的影子,最早或可追溯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但也只是在經學考據工夫上做文章,謂先生“博極群書,精于考證,國初稱學有根底者,以炎武為最”(《左傳杜解補正》,請注意,只是指“國初”!)。而后,阮元在嘉慶中期抓住了這個官方性的話頭,將“國初”改成“國朝”,靠一字之易,轉動大門把手,“一大群人便沖開大門蜂涌而入”,打開新局面。汎森先生認為從這個公案中,可以看出道光中期兩種顧炎武形象之間的推移,一種是純粹的經史考證,一種是結合經濟以明道救世,后一派逐漸勝過了前一派,恰恰反映了“道咸年間時代思潮的變化”。
上述“顧學”的變遷,說明作為歷史人物,顧炎武的形象,不只是由自身煉鑄成的,而且還會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不斷地被時代和被他人所塑造。在我當助教的年代,陳守實先生在史學會作過有關蔡著《王荊公年譜考略》的學術報告。聽后,先生有個巧妙的比喻存留于我腦海里,一直未被時間消磨掉。猶記得大意是:歷史人物評價的高低變化,有如價值與價格的關系;價格始終有變動,或漲或跌,但它永遠只是在價值中軸線的上下波動而已。我當時的意會,這“價格波動”是因為供求規律,由學者、包含時代的“需求”在其中起作用。
由此可知,像顧炎武這樣一類的著名歷史人物,自身的“價值”是既定的,是一條穩定的中軸線,本于其整體的人格表現與終生志業的成敗得失,所以對他們的評價,終究要以還原價值“本真”為準繩。與此同時,也必須隨時關注那些上下錯落的“價格”浮動,探究背后的供求關系,弄清其所以然。且不說抹黑或妖魔化之類負面性的評價,即就推崇宣揚而言,對被推崇者的思想與人格,讀懂讀不懂,解說正與歪,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嚴重偏離其價值本身胡言亂語者亦有之,不能不加以辨識。須記住,越是拉高調門,氣勢洶洶,越是需要提高警覺,冷靜處之。
我以為,思想家的歷史命運,思想、學說的傳播流行,似有一種嬌嫩的體格,過冷也不是,過熱也不是,極難伺候。過熱,則全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明中葉李卓吾就提出過抗議,非自“五四”始有反省。過冷,竟至“打倒孔老二”,連帶傳統的綱常倫理盡數踩踏,是時有識者預感社會將可能失序,至今體味也確非杞人憂天。暫按下這種當下頗討人嫌的大話,只說他們都有一種通病,就是對主人公不是真正的恭敬,放著原著不屑遍讀,不求甚解,更不愿意遵循知人論世的起碼規則,深刻認識主人公的角色命運,認真對話覆勘。他們往往無限放大自我,以一己之臆斷排擠學術詮釋的應然。行為不端者,甚且挾古人以自重,兜售自己的私貨;或將古人當其敵對者的替身,大戰風車,指鹿為馬。如此崇賢或誅賢,均不免以鬧劇作結。
對亭林的學以致用,《四庫總目提要》作者當年的判語是“喜談經世之務,激于時事,慨然以復古為志,其說或迂而難行,或愎而過銳”。這班人,實與亭林近乎同一時代,清楚亭林所受的“時事刺激”是什么,卻忽而說他的主張迂腐,忽而又說過于激進。他們太明白朝廷的立場了,深知人臣橫議時政興革,有似“轎子里打拳”,必不受待見。于是對亭林所說的“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不敢正面直視,裝作看不懂,學得皇帝御批樣,居然以“不合用”三字壓服天下,御用得實在猥瑣可憐。
有懲于明末士風的澆漓,亭林畢生堅持不講學,不設書院,不收門生(潘次耕屬晚年特例,對先生遺著有搜藏編次之功);晚則僑卜華山,喜與一二好學之士,“白石青泉,共談中愫”。先生平素最看不慣江南士子“游走權要之門”,稍具聲勢開口閉口便稱“門生遍天下”,斥之為“世風日下,人心是諂”(《與潘次耕札》)。誠如先生所篤信者,學術的繼承發揚,不純靠家學師授,全有賴于后人心心相印,靈犀相通,秉其本志,衷心膺服,真誠推而廣之。焚香跪拜,三呼恩主,乃至群相攀援,黨同伐異,此類江湖習氣,有道如亭林者向所不齒。
平直地說,先生死后,并沒有如王山史所憂慮的那樣,完全落入冷寂境地。四庫館諸臣對亭林的學問(所謂“博極群書,精于考證”)還是十分欽佩的。大略地說,亭林之學包含經義(含小學)、史地(博聞)與治道三大類(相互有交叉重疊)。四庫館的處置策略,對前二類仍酌情收入,但對太多涉及治道的書則諱莫如深,如《日知錄》存而不收,將潘次耕整理的《亭林遺書》(詩文合集)歸于“時事違礙”,列入禁毀(有“應行銷毀”之令),恐其有傳布誤國之害。先生在泉下必備感陰冷,郁悶慘痛無以言語。
亭林之學在康乾“盛世”年代難于大紅。隨著王朝逐漸由盛轉衰,慢慢加熱之勢則顯然有跡可尋。據道光十四年黃汝成《日知錄集釋》所寫的敘言,從亭林手訂初刻本(八卷)到潘次耕新刻重刊本(三十二卷)問世之后,歷五朝160年間,至少有90余位學者(間有名公巨卿)做過版本互校、文字訂訛、考據注釋的工作,影響深遠波及五六代人。由人物名單分析,前有乾嘉考據學派重要人物,后漸參入經世學派早期人士,見證了“顧學”從一頭單熱(經學考據)到兩頭并熱(經世致用),正好同清學由第二波演進到第三波的學派變革同步相疊。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學術史案情,再次說明中國文化的近世變遷(至1840年前后),向是“有漸無頓”,并無大動作,姍姍而前行,有變有不變,總以不大傷精氣神根本為戒。
我在想,直到道光初葉,經學考據的皇皇業績,不會令亭林感到興奮異常。從純學術成果的累積來說,“磚頭”疊壓,硬梆梆,乓乓響,確實已經遠遠超過前代,但畢竟不是亭林他畢生志業追求和期待的目標。在文集、特別是諸多書信和自序里,亭林一再申明他治學的根本動力乃是以撥亂反正為主旨,欲探求天下之勢之何以流極而至于此,思起而有以救之(《與潘次耕札》)。他心中有個夢,念茲在茲,是希望他的著述,特別是集萃平生志業所思的《日知錄》和“七論”,身后能為“后王”或“撫世宰物者”所用,以期復治古之隆(有“復興中華”之意)。依稀覺得在這一個半世紀里,除《日知錄》外,認真對待《亭林遺書》(詩文集)的人不多,欣賞《郡縣論》等“七論”的更未曾有見。后一斷不敢完全自信,尚盼多識者有以教之。
亭林經世之學未能幸遇納用其說的“后王”,但確有一些“撫世宰物者”逐漸為之心動。令先生稍感慰藉的,假如說嘉定黃汝成是雅善知音,那么涇縣包世臣則可謂體貼的知己。包氏自十八歲于南京初見書賈新雕的《日知錄》(八卷本),始知先生大名,便“愛其書”,惜力不能購。隨后用三十余年的時間,歷乾、嘉、道三朝,四處尋覓借閱,終于遍讀當時所能見到的全部亭林遺書(除《肇域志》外),反復玩味,欽服之心躍然紙上,入知天命之年,由衷嘆曰:“竊以為百余年來,言學者必首推亭林,亭林書必首推《日知錄》。”(詳參氏著《藝舟雙楫·讀亭林遺書》,成書于道光九年)包氏《讀亭林遺書》近1500言,誦讀再三,愈益覺得可作為如何讀懂顧炎武,擴而充之,如何宣傳弘揚傳統文化者作為楷范。古人有云:問道有正,有不正。何謂有正?出于真心誠服。包氏在書店初讀亭林書,翻閱首頁,即起愛慕之意,神似心有靈犀一點通,不是因隨眾而影從,“人皆以孔子為大圣,吾亦以為大圣;皆以老、佛為異端,吾亦以為異端”。也沒有因一見鐘情,便“情人眼里出西施”,濫秀恩愛,放棄獨立思考,而是經歷長期搜尋,遍讀全書,反復咀嚼,體味其長,亦不諱其短,坦言:“盡讀《日知錄》三十卷,嘆為經國碩猷,足以起江河日下之人心風俗,而大為之防。唯摘章句以說經,及畸零證據,猶未免經生射策之習。欲刪移其半,別為外篇,以重其書而未果。”最后又把自己放進去,與亭林的家世、經歷、學問進路乃至詩文特點一一“對話”,確認互為知己,遂嚴肅而鄭重地推出他獨特的“顧學認知”:“要之,亭林之學成于責實,予之學出于導虛,使得周旋幾席,以上下其論議,則予可免憑臆之譏,而亭林亦少術疏之誚矣。”
包氏“顧學認知”之中,“憑臆之譏”、“術疏之誚”八個字,機巧含蓄,形似說顧包兩人事,實有所指,隨感而發,只是不明揭人事而已。我們如若把它置于“百余年來言學者必首推亭林”,乃至儒學近世傳播的長過程里,就能發現此語非常吃緊,關系到如何準確認知和正確應用傳統優秀文化的一些基本規則,“非屬細故”!
仍不離本題扯遠。如前所述,亭林之學乃由經義、史地(博聞)與治道三大類組成,糅合為整體,形散而神不散。全部討論均以治道為中心,始終貫穿著這樣一條進路,以儒學經典所塑造的理想人格和理想政治為本,檢討歷代種種制度、人事方面的利弊得失,借鑒歷史上的經驗教訓,以開出救世濟民、正心淳俗、除害祛邪的藥方。先生確有許多對策性的建議,但不同于朝廷“策士”。他立足于“天下”(社會),以蒼生百姓為念,注重考察民間經濟與士民生計,痛恨苛政暴斂,力主改善吏治,與民休息。所以,包世臣認為,崇尚亭林之學者,務必遵守責實導虛、虛實相符的通則。首先必須自身心正,立其大格局,以民生為本,考經證史意在守圣賢之教,通古今之變;同時,必須走到民間去,重視社會實地調查,詳究生民之利病,尋覓濟救疏通、移風易俗的方略(可詳參氏著《齊民四術》)。如此,方能做到身心溝通,獲得亭林所信亦即自己所信的契合體驗,然后敢引亭林為知己,以傳承發揚亭林之學為旨歸,問心而無愧。反之,凡尋章摘句,斷章取義,不屑體會亭林之學從何而來、因何而發,借名妄發己論,必不免淪入“臆斷”。若以“術疏”為由,輕嫚“經世之務”,拒斥其濟時拯世的精神,則知與亭林心境有隔,讀書無有真收獲不足為怪。嗚呼,別說宣傳承繼中國傳統優秀文化這樣宏大的課題,僅讀懂亭林,亦豈可視之為易事哉?!
《文匯報》2014年12月26日第1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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