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云舒殺人時,她正將匕首送進我兄長的胸膛。
血珠濺在她唇角,她伸出舌尖輕輕舔去,朝我嫣然一笑。
十年后的重逢,她穿著嫁衣站在我面前,手中卻握著能讓我萬劫不復的密信。
“陸離,你還要再殺我一次嗎?”她問得輕描淡寫,仿佛在問明日天氣。
我知道這又是她的局,可我還是踏進去了。
因為那年杏花樹下,她曾用染著鳳仙花汁的手指勾住我的小指:
“若你負我,我就把你最珍視的東西全都毀掉。”
她做到了。
雨氣混著血腥味,沉甸甸地壓下來,黏在每個人的口鼻之間。
陸離記得,那天的雨下得極大,嘩啦啦的,砸在王府的青瓦白墻上,像是天漏了個窟窿,急于沖刷掉人間所有的污穢。他奉旨帶兵圍了慎王府,甲胄冰冷地貼在身上,雨水順著鐵片往下淌,流進里衣,也凍不進他此刻木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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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內負隅頑抗的死士已清理得七七八八,尸首拖到一旁,血水混著雨水,蜿蜒成一道道淡紅色的溪流,流入庭院兩側的泥地里,將那幾株兄長度瑾最愛的西府海棠的根,浸得一片污糟。
度瑾已被逼至正廳廊下,發冠脫落,散亂的發絲貼在蒼白失血的頰邊,蟒袍被劃開了好幾道口子,露出里頭深色的里衣。他拄著劍,喘息粗重,眼神卻像困獸,死死盯著階下黑壓壓的禁軍,以及軍陣前那個面無表情的弟弟。
“陸離!我待你不薄!”度瑾的聲音嘶啞,穿透雨幕,“父皇尸骨未寒,你這般構陷親兄,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陸離握緊了手中的劍,指節泛白,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他開口,聲音是被雨水浸透后的冷硬:“皇兄,束手就擒吧。陛下有旨,只拿你一人問話,不必牽連府中女眷孩童。”
“問話?”度瑾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猛地咳笑起來,笑聲凄厲,“進了詔獄,還有什么話可問?!不過是尋個由頭,要我的命罷了!好……好得很!我的好弟弟,陛下養在身邊最忠心的……”
話未說完,破風聲驟起!
不是來自前方軍陣,而是來自側面廊道的陰影里。
一道極纖細的紅影,如同蟄伏許久的毒蛇,倏然彈射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抹殘影,直撲度瑾后心。
度瑾所有注意力都在前方的陸離身上,加之力竭,根本不及反應。
陸離瞳孔猛縮,下意識厲喝:“小心!”
卻已太遲。
那抹紅影貼上了度瑾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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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驚呼,沒有劇烈的掙扎。
度瑾的身體劇烈地一震,喉嚨里發出極短促的“咯”的一聲,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胸前。
一截冰冷的、閃著幽光的匕首尖,正正從他前心透出,染滿了溫熱的、猩紅的血。
紅影輕盈地后退半步。
度瑾的目光渙散,最后難以置信地、艱難地轉向身旁那一抹刺眼的紅,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一個字也未能吐出。沉重的身軀轟然倒地,濺起一片混著血的水花。
世界在這一刻失聲,只剩下嘩啦啦的雨響。
所有禁軍都愣在原地,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忘了動作。
陸離的呼吸停滯了,目光死死釘在那抹紅影身上。
那是一個穿著嫁衣的女子。
極其華麗的嫁衣,金線繡著繁密的鸞鳥和牡丹,廣袖逶迤,裙擺如血般鋪開在濕漉漉的青石地上。烏云般的發髻上簪著赤金紅寶的頭面,流蘇垂下,遮不住她雪白纖細的脖頸。
她緩緩站直身體,側過臉來。
雨水沖淋著她的面頰,沖淡了她頰邊濺上的幾滴血珠,卻沖不散她那驚人而詭異的艷色。眉如遠山,眼若秋水,本該是傾國傾城的容貌,此刻卻像淬了毒的罌粟,美得令人心寒。
她的目光越過呆立的軍士,精準地落在了陸離臉上。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靜和漫天暴雨中,陸離看見,她微微探出一點舌尖,極輕極慢地舔去了唇角那一粒剛剛濺上去的、微小的血珠。
那動作帶著一種天真又殘忍的魅惑。
做完這個動作,她竟朝著他,唇角緩緩向上勾起,綻出一個嫣然笑意。
清澈,無辜,甚至帶著點少女般的嬌憨。仿佛不是剛剛手刃了一位親王,而是完成了一場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可那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虛無,映不出絲毫光亮,也映不出他瞬間慘白的臉。
陸離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連心臟都仿佛被那只拿著匕首的手狠狠攥住,捏得他窒息般的劇痛。
那身嫁衣紅得刺眼,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云……舒?”
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磨過喉嚨。
怎么會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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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云舒,聽到他這聲幾乎破碎的呼喚,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卻依舊毫無溫度。她松開了手,那柄插適度瑾身體的匕首當啷一聲落在積水里。
禁軍們這才如夢初醒,刀劍齊出,瞬間圍了上去,明晃晃的兵刃對準了中間那抹單薄卻挺得筆直的紅色。
她卻看也不看那些足以將她頃刻撕碎的利刃,只望著陸離,聲音透過雨幕傳來,清凌凌的,帶著一絲奇異的嘲弄:“陸將軍,逆賊度瑾,已伏誅了。”
陸離僵在原地,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卻模糊不了那張刻在他骨血里的臉。
十年。
整整十年。
他想象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或許在煙雨江南的畫舫上,或許在京城喧鬧的街市中,或許在某個靜謐的院落里,她穿著素雅的衣裙,回頭對他笑,叫一聲“陸離哥哥”。
唯獨沒有想過是這般。
在他奉命查抄兄長府邸的雨日,她穿著宛若新嫁娘的華服,當著他的面,將匕首送進了他兄長的胸膛,然后舔著血,對他笑。
周圍的兵士等待著命令,空氣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陸離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空氣,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拿下。”
兩名親兵上前,試圖反剪她的雙手。
云舒卻輕輕一拂袖,避開了。她自己伸出手,姿態從容甚至堪稱優雅,仿佛不是要去往囚牢,而是準備步入花轎。
“不勞各位軍爺,”她淡淡道,目光仍看著陸離,“我自己走。”
她從臺階上一步步走下,嫁衣的裙裾拖過血水和雨水,染上污濁,她卻渾不在意。經過陸離身邊時,她腳步未停,只是極輕微地、幾乎不可聞地頓了一下。
一縷極淡的、熟悉的冷香,混雜著血腥氣,鉆入陸離的鼻腔。
是他記憶中那個夏夜,她搗碎鳳仙花染指甲時的味道。
他猛地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只看到她被軍士押著遠去的背影,那一身血紅,在灰蒙的雨幕中,漸行漸遠,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淋漓的傷口。
詔獄深處,陰冷潮濕,石壁上凝結著水珠,空氣里彌漫著腐朽和血腥混合的沉悶氣味,偶爾從遠處刑室傳來幾聲模糊的慘嚎,更添幾分陰森。
陸離屏退了獄卒,獨自走在狹長的通道里。火把的光影在他冷硬的甲胄上跳躍,明明滅滅,映得他臉色愈發晦暗難辨。
他在最里間的一間牢房前停住腳步。
精鐵打造的柵欄內,那身刺眼的嫁衣已經褪下,胡亂堆在角落的干草堆上。云舒只著一身素白的中衣,抱膝坐在草堆上,背靠著冰冷的石壁,仰頭望著高處那個唯一能透進一點微弱天光的小小氣窗。
側臉線條依舊優美得驚心動魄,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褪去了那驚心的艷色和詭異的笑容,她安靜得就像一尊易碎的玉雕,帶著一種近乎脆弱的蒼白。
仿佛幾個時辰前那個舔血微笑、下手狠絕的女子,只是他的一場噩夢。
陸離的手握在冰冷的鐵欄上,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沉默了許久許久,才終于發出聲音,嘶啞得厲害:“為什么?”
云舒似乎早就知道他在外面,聞言并未立刻回頭,只是望著那氣窗,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牢獄里蕩開,空落落的。
“陸將軍是在問哪一樁?”她慢慢轉過頭,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臉上,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波瀾,只有一片近乎殘忍的平靜,“是問我為什么殺慎王?還是問我……為什么還活著?”
陸離的心臟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刺穿,痛得他幾乎彎下腰去。
是啊,為什么還活著。
所有人都告訴他,十年前,林太傅家卷入廢太子逆案,滿門抄斬,家眷流放。他那個自幼定親、青梅竹馬的小未婚妻林云舒,病死在流放嶺南的路上,尸骨無存。
他信了。
他枯坐在他們分別時的那棵杏花樹下,醉了一場又一場。他接過陛下賜婚的圣旨,然后不惜觸怒龍顏,跪在宮門外一天一夜,只求收回成命。他十年不娶,將全副心力投入邊關戰事與朝堂紛爭,一步步坐上如今這個位置。
他用十年時間,讓自己相信她死了,讓自己變成如今這副冷硬的模樣。
可她突然出現了。
用最慘烈的方式,告訴他,這十年,不過是個笑話。
“他們都說你死了。”他聲音干澀,每一個字都磨得喉嚨生疼。
云舒看著他,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類似嘲諷的情緒:“是啊,差點就死了。流放路上染了時疫,押解的官差嫌累贅,將病得只剩一口氣的我扔進了亂葬崗。”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可惜,我命硬,被路過的一個南疆蠱師撿了回去。”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粗糙的石壁,“他用各種藥和蠱吊著我的命,教我認毒,教我殺人,教我怎么活下去。”
陸離無法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十年。他只知道自己的十年是灰色的、冰冷的,而她的十年,是浸泡在毒蟲、殺戮和絕望里的漆黑。
“為什么……不回來找我?”他問,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一絲微弱的希冀。哪怕她只要給出一點點苦衷,一點點不得已……
云舒撫摸著石壁的手指停了下來。
她終于徹底轉過身,正對著他,隔著冰冷的鐵欄。
“找你?”她偏了偏頭,眼神純真得殘忍,“找當時剛剛被陛下欽點為駙馬都尉、春風得意的陸小將軍嗎?”
陸離臉色猛地一白:“我……”
他想解釋,他從未答應那樁婚事,他退了,他拼盡全力退了!
可云舒沒有給他機會。她繼續說了下去,聲音平穩卻字字如刀:“還是說,找很快就要成為慎王一派得力臂助、前途無量的陸大人?”
陸離的呼吸一窒。
是了,那時他為了尋找她的下落,為了積累力量查探林家舊案,確實曾與度瑾走得近。可他……
“度瑾參與了對林家的構陷!”陸離咬牙,試圖理清這團亂麻,“他亦是你的仇人!”
“我知道。”云舒回答得很快,甚至有些輕松,“所以我現在殺了他呀。”
她說著,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做了一件值得夸獎的事。
陸離看著她的笑容,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爬升。他猛地抓住鐵欄,聲音壓抑著巨大的情緒:“那為何是今日?為何是那般模樣?!你明明可以……”可以換一種方式,可以不必讓他親眼目睹,不必用那樣決絕而慘烈的方式,將過去十年所有的信念與堅持,徹底碾碎。
云舒靜靜地看了他片刻,那點虛幻的笑容慢慢從臉上消失。
她站起身,赤足踩在骯臟的草堆上,一步步走到鐵欄邊,與他僅隔著一道柵欄,近距離地仰頭望著他。
牢獄里昏暗的光線勾勒出她纖細的輪廓,她的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翻涌著陸離看不懂的復雜情緒,痛楚、恨意、絕望、還有一絲……瘋狂。
“因為今日是你奉命查抄王府啊,陸將軍。”她輕輕說,氣息幾乎呵在他的下頜,“因為我這身嫁衣,原本十年前,就該穿著它,嫁給你的。”
陸離渾身劇震,猛地后退半步,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云舒卻逼近一步,手指穿過鐵欄的縫隙,幾乎要觸碰到他冰冷的胸甲,卻又懸停在空中,指尖微微顫抖。
“陸離,”她叫他的名字,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血淋淋的鉤子,“你忘了嗎?”
“那年杏花樹下,我用剛染了鳳仙花汁的手指勾住你的小指,你說此生絕不負我。”
“那時你是怎么答應我的?”
“你說,‘若違此誓,叫我失去所有最珍視之物,永世不得解脫’。”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著他瞬間血色盡褪的臉,看著他眼中碎裂開來的痛苦。
然后,她緩緩地、一字一頓地,問出了那句仿佛淬了冰的話:
“陸離,你還要再殺我一次嗎?”
空氣死寂。
詔獄深處的潮氣似乎凝結成了冰針,一根根扎進陸離的肺腑,凍得他連呼吸都帶著刺拉的痛感。火把的光暈在她臉上晃動,那雙十年前清澈得能映出杏花影子的眼眸,此刻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沉著他看不穿的幽邃和痛楚。
“再殺你一次?”他重復著這幾個字,聲音啞得幾乎碎掉,“云舒……你明知……我從未……”
從未想過傷她分毫。
十年前,得知林家出事,他瘋了一樣求父親,求老師,求一切能求的人。他甚至想過劫囚,計劃敗露,被父親動家法打得奄奄一息,鎖在房里半年。等他能下地,得到的已是她病逝途中的消息。
那十年不娶的執拗,那在朝堂軍中近乎自虐的打拼,一方面是為查清舊案,何嘗不是因為心底那一點不肯熄滅的妄念,和深不見底的愧疚。
他總覺得,是他不夠強大,護不住她。
可如今,她活著,卻用最利的一把刀,捅穿了他所有自以為是的堅守。
云舒懸在空中的手指緩緩收了回去,攥成了拳,指尖掐進掌心。她臉上那種詭異的平靜終于維持不住,唇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泄露出幾分尖銳的痛意。
“從未?”她低低笑開,笑聲里盡是蒼涼,“陸離,你告訴我,十年前林府被圍的前一夜,我讓貼身丫鬟拼死送信給你,求你救我父親一命,信呢?你收到了嗎?”
陸離瞳孔驟然收縮:“什么信?我從未收到過任何信!”
“沒收到?”云舒盯著他,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那丫鬟名叫青禾,十四歲,左邊眉梢有一顆小痣。她第二天清晨被人發現淹死在了你家后巷的荷花缸里!你告訴我,她是怎么淹死的?!”
陸離如遭雷擊,臉色煞白,踉蹌著又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上身后陰冷的石壁。
青禾……淹死……
一些模糊而久遠的記憶碎片猛地撞擊著他的腦海。好像是有那么一個清晨,府中下人確實在后巷發現一具溺斃的女尸,說是偷盜財物失足落水,當時他正因父親嚴禁他插手林家之事而焦灼憤懣,并未過多留意……
難道……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道,聲音里帶著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虛弱,“父親他……他當時嚴禁我……”
云舒眼中的光一點點寂滅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可見骨的疲憊和絕望。她緩緩搖頭,打斷了他:“你看,陸離,你總是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封信我寫了多久,字字泣血。”
“你不知道青禾死得多么不明不白。”
“你不知道我在流放路上是怎么熬過來的,病得快要死的時候,嘴里喊的是誰的名字。”
“你也不知道,”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壓得陸離幾乎窒息,“我這十年,是怎么活下來的。”
她轉過身,重新走回那堆干草旁,背對著他坐下,蜷縮起來,仿佛一只受傷后舔舐傷口卻再也找不到溫暖的幼獸。
“陸將軍,請回吧。”她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甚至更冷,更空,“逆賊度瑾是我殺的,證據確鑿,我認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至于其他……沒什么好說的了。”
舊事如煙,情意成灰。再說下去,不過是把彼此心口早已腐爛的傷疤再次掀開,露出底下猙獰的、無法愈合的膿血。
徒增難堪罷了。
陸離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釘死在恥辱柱上的雕像。冰冷的鐵欄隔開的,仿佛是兩個世界。他看著她單薄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背影,那句“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他心口來回拉扯,血肉模糊。
他想沖進去,抓住她的肩膀,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告訴他這十年他從未有一日忘卻,告訴他他愿意用一切來彌補。
可他憑什么?
那個死得不明不白的丫鬟青禾,那封石沉大海的求救信,他父親或許的插手……還有他這十年看似情深義重實則被蒙在鼓里的安穩仕途……
每一個念頭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臉上。
火把噼啪一聲,爆開一點火星,又迅速熄滅。
遠處又一聲隱約的慘嚎傳來,拉回了陸離幾乎潰散的神智。
他死死咬著牙,牙齦嘗到了腥甜的味道。最終,他什么也沒能說出口,只是用盡全身力氣轉過身,一步一步,沉重地、幾乎踉蹌地離開了這座陰冷的囚牢。
腳步聲遠去,徹底消失。
牢房里,一直挺直背脊蜷坐著的云舒,肩膀才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她將臉深深埋進膝蓋,咬著自己的手臂,不讓一絲嗚咽泄露出去。
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喘息,在死寂的牢籠里微弱地回響。
干草堆旁,那身華美卻染血的嫁衣袖袋深處,一枚半舊的、邊緣已磨損的杏花玉佩,悄無聲息地滑出一角,冰冷地貼著她微微顫抖的指尖。
陸離一夜未眠。
書房里的燈亮到天明。他坐在案后,面前攤著的是查抄慎王府的初步清單和涉案人員名錄,墨跡未干,他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指尖冰涼,腦海里反復回蕩著云舒在獄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
青禾……信……父親的阻攔……
他猛地起身,胸口劇烈起伏。不行,他必須弄清楚!
他快步走向府中老仆聚居的后院。天光未亮,灰蒙蒙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老管家陸伯剛起身,正在院中洗漱,見到他一臉寒霜、眼布紅絲地闖進來,嚇了一跳。
“少爺,您這是……”
“陸伯,”陸離打斷他,聲音緊繃得像是隨時會斷裂的弓弦,“十年前,林家出事前后,府中可曾有一個叫青禾的丫鬟溺死?在后巷荷花缸?”
陸伯被他問得一愣,花白的眉毛皺起,努力回憶著:“十年前……荷花缸……溺死的丫鬟……”他臉色微微一變,眼神有些閃爍起來,“好像……好像是有這么一樁事,過去太久了,老奴記不太清了……”
“記不清了?”陸離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陸伯,看著我!我要聽實話!”
陸伯被他眼中的厲色駭住,嘴唇囁嚅了幾下,終于嘆了口氣,低聲道:“是……是有這么個丫頭……但不是咱們府上的,也不知道是哪來的,發現時就沒氣了……當時老爺吩咐了,說是偷兒,失足落水,不許聲張,盡快處理了……”
“不許聲張?盡快處理?”陸離的心直直往下沉,“父親親自吩咐的?”
陸伯低下頭,不敢看他:“是……老爺當時說,林家是欽犯,沾惹不得,府里上下誰都不許再提跟林家有關的人和事,尤其……尤其是不能讓您知道……”
轟隆一聲。
陸離只覺得腦海中有什么東西徹底崩塌了。
最后一絲僥幸被砸得粉碎。
原來如此。
原來那封信,真的曾存在過。
原來它真的被截下了,連同送信人的性命,一起被無聲無息地埋葬在了那座冰冷的荷花缸里。
而他的父親,他那位一直告誡他明哲保身、切勿卷入逆案的父親,親手埋葬了這一切,也親手將他推向了云舒恨意的深淵。
為什么?
就為了陸家的前程?就為了讓他這個兒子徹底斬斷和林家的牽連,安安分分做陛下的純臣、駙馬?
冰冷的怒火和巨大的悲哀席卷了他,幾乎要將他撕裂。他扶住旁邊的門框,才勉強站穩,胸口窒悶得厲害,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被家法打得皮開肉綻后,那種喘不上氣的絕望時刻。
“少爺……您……您沒事吧?”陸伯擔憂地看著他慘白的臉色。
陸離猛地揮開他欲攙扶的手,轉身就走。他腳步虛浮,卻走得極快,仿佛身后有惡鬼追趕。
他直接闖進了父親如今靜養修養的佛堂。
佛堂里檀香裊裊,陸老大人正閉目捻著佛珠,誦讀早課經文。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他緩緩睜開眼,看到兒子失魂落魄、滿眼血絲地站在面前,似乎并不意外。
“父親,”陸離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十年前,林家那個叫青禾的丫鬟,是不是你殺的?那封求救信,是不是你截下的?!”
陸老大人捻著佛珠的手頓住了。他靜靜地看著幾乎失控的兒子,渾濁的眼里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痛心,有無奈,卻獨獨沒有驚訝和悔愧。
良久,他嘆了口氣,聲音蒼老而平靜:“離兒,過去的事了,何必再提。”
“何必再提?!”陸離猛地提高了聲音,一拳砸在旁邊的香案上,震得香爐嗡嗡作響,“那是一條人命!那是云舒唯一的生路!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因為她以為我見死不救!她這十年受了多少苦?!她今天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我們!!”
“因為我們陸家!因為我!!”他嘶吼著,眼眶紅得駭人。
陸老大人看著他,臉上皺紋更深了些,語氣卻依舊冷靜得近乎冷酷:“林家卷入的是謀逆大案,板上釘釘!誰求情誰就是同黨!當時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陸家?盯著你?我若讓她把信送到你手里,以你的性子,你會做出什么事來?劫法場?還是上書死諫?”
“那是送死!是拉著整個陸家給你陪葬!”老人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那個丫鬟,她若不是慌不擇路闖入后巷,若不是自己失足……我默許下人盡快處理,是不想節外生枝,是為了保全你!保全這個家!”
“保全?”陸離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聲凄厲,“用無辜者的血和命來保全?父親,你念了一輩子佛,這佛經里教的就是這個嗎?!”
“那你要我如何?!”陸老大人也動了怒,猛地站起身,“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看著陸家百年基業毀于一旦?!林家的案子是陛下欽定,無可轉圜!別說一封信,就是十封信、一百封信送出去,也救不了林太傅!只會多添幾條冤魂!”
“至少我能知道!”陸離赤紅著眼睛,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沖出了眼眶,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父親,“至少我能試著去做點什么!而不是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而不是讓她以為我背信棄義!讓她恨了我十年!吃了十年的苦!”
“父親,你告訴我,”他聲音顫抖得厲害,帶著泣音,“她今天穿著嫁衣,在我面前殺人,然后問我還要不要再殺她一次……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回答她?我拿什么臉去面對她?!”
佛堂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陸離粗重的喘息聲和壓抑不住的哽咽。
檀香細細地縈繞著,卻再也撫不平任何人心頭的裂痕。
陸老大人看著兒子痛苦到幾乎扭曲的面容,最終,所有的嚴厲和辯解都化為了一聲長長的、無力的嘆息。他重新坐回蒲團上,仿佛一瞬間又老了十歲,背脊佝僂下去。
“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晚了。”他閉上眼,不再看陸離,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她殺了慎王,眾目睽睽……那是死罪。誰也救不了她。”
“你……好自為之吧。”
最后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最重的枷鎖,銬在了陸離的心臟上。
他踉蹌著退出了佛堂,清晨微涼的光線落在他臉上,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父親默認了。
所有的猜測都被證實了。
那場持續了十年的誤會,那個橫亙在他和云舒之間、由鮮血和背叛構成的深淵,原來始于最親近之人的“保全”。
他站在庭院中,仰起頭,任由冰涼的淚水滑落鬢角。
怎么辦?
他該怎么辦?
陛下雖厭憎度瑾,欲除之而后快,但絕不會明旨允準刺殺親王。云舒當眾殺人,證據確鑿,這是無可赦免的死罪。
他就算拼了這項上人頭不要,又能改變什么?
劫獄?等于坐實了同謀之罪,不僅救不了她,還會讓陸家萬劫不復。
求情?用什么理由?說她是為自己報仇?那更是將整個謀逆的舊案再次掀開,觸怒天顏。
似乎無論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條。
可他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她死?
再一次。
三天。
整整三天,陸離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系,明里暗里探查當年舊事,試圖從中找到一絲能為云舒脫罪的縫隙。
他查到了當年構陷林家的幾個關鍵人物,如今大多已是度瑾的黨羽,在此次清算中自身難保,他們的證詞毫無價值。
他查到了那個據說救下云舒的南疆蠱師,卻如石沉大海,毫無蹤跡。云舒的過去十年,被抹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來自南疆、身懷異術、被慎王秘密招攬的模糊背景。
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絕望的終點:林云舒,作為慎王府中一名來歷不明的女刺客,因不明原因刺殺了失勢的親王,罪證確鑿,依律當斬。
期間,他又去了一次詔獄。
云舒依舊安靜地待在那間牢房里,不吵不鬧,甚至不再看他。無論他說什么,是解釋當年的誤會,還是承諾會想辦法救她,她都只是背對著他,沉默以對。
那種沉默,比任何指責和怨恨都更讓他窒息。
她似乎已經認命,或者說,她從決定動手的那一刻起,就沒想過要活。
這個認知讓陸離心膽俱裂。
第四天清晨,一夜未眠的陸離眼底布滿紅絲,正準備強行進宮面圣,做最后一番努力,哪怕是用軍功換她一條生路,流放也好,圈禁也罷,只要活著……
親信副將卻匆匆趕來,面色凝重地遞上一封密信。
“將軍,今早獄卒換班時,在林姑娘的牢房里發現的,壓在草席底下。”
陸離手指微顫,接過那封信。信紙粗糙,是獄中記錄口供用的那種,折疊得整整齊齊。
他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不安,深吸一口氣,緩緩展開。
信上的字跡清秀卻有力,是他熟悉的筆跡,只是更冷硬了些,是云舒寫的。
【陸將軍親啟:
見字如晤。
或許,你已從令尊處得知部分真相。十年錯謬,非你一人之過,亦非我愿。然命運弄人,至此境地,多說無益。
度瑾該殺,我不悔。唯憾未能親手了結當年所有構陷我林氏之人。
今陷囹圄,乃我自擇之路,無懼一死。唯有一事,心念難平。
當年除青禾外,另有一嬤嬤,姓姜,曾是我乳母。林家出事前,她恰告老還鄉,應不知后續。我流放后,曾隱約聽聞她因試圖打探我的消息而遭不幸,尸首發現于京郊野河。若你尚念一絲舊情,煩請查證其死因,若真有冤,盼能還其公道,使我九泉之下,得些許安寧。
此外,再無牽掛。
不必再設法救我,徒勞無功,反累自身。
珍重。
云舒 絕筆】
信紙從陸離顫抖的手中飄落,他猛地扶住桌案,才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絕筆……
她早已寫好絕筆信!
她早已料到自己必死無疑!甚至不給他任何挽回的機會!
那幾句交代后事般的話語,像最鋒利的針,密密麻麻扎進他的心窩。她說不悔,說無懼,說再無牽掛……卻獨獨還記掛著一位可能因她而死的乳母,還記掛著還人公道。
她到最后,心里想的還是別人。
而對他,只有一句冰冷的“不必再設法救我,徒勞無功,反累自身”。
她連恨,都不愿意再多恨他一點了。她徹底將他推開,推得遠遠的,劃清了所有界限。
巨大的恐慌和絕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陸離淹沒。他再也顧不得其他,抓起那封信,瘋了一般沖出門去,直奔詔獄。
他不能讓她死!
他絕對不能讓她就這樣帶著對他的誤解和絕望離開!
這一次,無論用什么方法,他都要把她救出來!
然而,當他趕到詔獄時,卻被攔在了外面。
看守的將領換成了陛下直屬的御林軍,面無表情地告知:“陸將軍,奉陛下口諭,重犯林云舒一案由內廷直接審理,一應人等,不得探視。”
內廷直接審理?!
陸離的心徹底沉入了冰窖。
這意味著,陛下不想讓任何人插手,尤其是他。這意味著,云舒的死期,可能近在眼前。
天空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雨,綿綿密密,冷得刺骨。
陸離站在詔獄那扇沉重的鐵門外,看著森嚴的守衛,第一次感覺到了徹骨的無力。
他救不了她。
就像十年前一樣。
他依舊護不住她。
雨絲落在他臉上,混合著男兒滾燙卻無用的淚水,蜿蜒而下。
又過了兩日,朝中關于如何處置刺殺慎王的女刺客,爭論愈發激烈。
以大理寺卿為首的一派認為,雖慎王有罪,但國法森嚴,親王豈能任由一女子私自刺殺?必須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而另有一些與慎王有舊怨、或想趁機討好新帝(陛下在慎王死后迅速清理其勢力,已無人可擋)的官員,則暗示此女乃替天行道,功過相抵,可從輕發落。
陛下始終不置可否,態度曖昧。
陸離被這沉默折磨得幾乎發瘋。他數次求見陛下,皆被以各種理由擋回。他像一頭困獸,在府中來回踱步,眼中血絲愈發濃重。
直到這天深夜,宮內一名與他有舊、受過他恩惠的小太監,冒著殺頭的風險,偷偷遞出來一個消息。
消息只有一句話:陛下似有意,將林氏賜死獄中,秘不發喪。
陸離看到紙條的瞬間,渾身血液都涼透了。
秘不發喪……這是連最后一絲公開審理、尋找轉機的機會都要徹底掐滅!
云舒真的沒有時間了!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絕望逼瘋的時候,親信再次來報,這次帶來的,卻是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
府邸側門,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布馬車悄然停下。車簾掀開,在下人的攙扶下,一位穿著素色斗篷、身段窈窕的女子緩緩走下。
女子掀開兜帽,露出一張清麗溫婉、卻帶著幾分憂慮和決絕的臉龐。
陸離看到來人,猛地一怔:“……公主殿下?”
來人竟是當今陛下的幼妹,昭陽公主。也是十年前,陛下曾一度屬意,想要賜婚于他的那位公主。
昭陽公主屏退左右,看著陸離憔悴不堪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輕輕嘆了口氣:“陸將軍,不必多禮。我今日冒險前來,是為林姑娘之事。”
陸離瞳孔一縮,心中瞬間拉起警惕。公主與云舒……有何關聯?
昭陽公主似乎看出他的疑慮,苦笑一下:“將軍不必疑我。我知你心中從未有我,當年賜婚之事,亦非我愿。今日我來,是受人所托,也是……全我自己一番心意。”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看起來十分普通的香囊,遞給陸離。
“托我之人說,將此物交予你,你自會明白。”昭陽公主低聲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他還說,宮闈深深,許多事非表面那般簡單。林姑娘之事,或另有隱情,望將軍……早做決斷。”
陸離接過那枚香囊。料子普通,針腳卻細密,上面繡著一株極不起眼的、小小的青色藥草。他湊近聞了聞,一股極淡的、奇異的冷香竄入鼻腔。
這味道……
他猛地抬頭看向昭陽公主。
公主卻不再多言,重新戴上兜帽,深深看了他一眼:“將軍,保重。望……來得及。”
說完,她轉身匆匆登上馬車,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陸離緊緊攥著那枚香囊,心臟狂跳起來。
這冷香……和那日在慎王府雨水中,從云舒身上聞到的那一縷,一模一樣!
受人所托?托公主的人是誰?這香囊又是什么意思?
宮闈深深,非表面簡單?另有隱情?
一個個謎團砸向他,但此刻,他顧不上去細想這背后的錯綜復雜。公主最后那句“望來得及”,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
沒有時間了!
陛下已經動了殺心!
他盯著手里的香囊,目光最終落在那株青色的小草上。一個近乎瘋狂、孤注一擲的念頭,猛地竄入他的腦海。
他知道這香囊意味著什么了。
這是一個局。
一個或許早在云舒動手之前,就已經布下的局。
而他現在,必須成為這個局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枚棋子。
哪怕代價是萬劫不復。
他豁然轉身,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對親信厲聲道:“備馬!立刻去太醫署,找劉太醫!要快!”
詔獄最深處。
云舒安靜地坐在草席上,聽著外面更鼓敲過三聲。
子時了。
她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沒有任何睡意。
她知道,時間差不多了。
陛下不會讓她活到天亮。那杯毒酒,或者那條白綾,應該就在路上了。
她輕輕撫摸著袖中那枚冰冷的杏花玉佩,指尖劃過上面熟悉的紋路。十年顛沛流離,無數次瀕死,她都藏著它,像是藏著最后一點虛幻的暖意。
如今,終于到了徹底告別的時候。
也好。
累了。
恨也恨過了,怨也怨過了。該殺的人殺了,未盡的遺憾……也托付出去了。
至于陸離……
想到這個名字,心口還是會泛起細密的疼,但已經麻木了。
誤會也好,真相也罷,終究是錯過了。十年光陰,山河破碎,他們早已不是杏花樹下那兩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少女。
就這樣吧。
她深吸一口牢獄里污濁冰冷的空氣,慢慢挺直了脊背,等待著最后的時刻來臨。
然而,她等來的卻不是預想中的內侍或者獄卒。
通道里傳來急促卻極力壓抑的腳步聲,還有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聲。
“奉旨提審重犯林云舒!開門!”
是陸離的聲音!
云舒猛地一怔,愕然抬頭望去。
只見陸離帶著幾名心腹親兵,大步走來。他換上了一身御林軍的甲胄,臉色在火把光下顯得異常冷峻,甚至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殺伐決斷的戾氣。
獄卒似乎有些遲疑:“陸將軍,這……內廷有令……”
“陛下密旨在此!”陸離猛地亮出一卷明黃的絹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延誤者,以同罪論處!”
獄卒被嚇住,不敢再多言,連忙打開了牢門。
陸離一步跨入,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她。
四目相對。
云舒在他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焦灼、決絕、痛苦,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想干什么?
“帶走!”陸離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直接下令。
兩名親兵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云舒的胳膊。
“陸離,你……”云舒驚疑不定,試圖掙扎。
“不想死就閉嘴!”陸離低吼一聲,猛地抬手,用一件不知從哪扯來的黑色披風,將她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住,連同她的疑問和掙扎,一起粗暴地堵了回去。
他的動作毫無溫柔可言,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力道。
云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懵了,完全搞不清狀況。奉旨提審?陛下怎么可能突然提審?還是在這個時辰?陸離這身打扮,這般態度……
不容她細想,她已經被半強制地架著,快速離開了牢房,穿過幽深的通道,朝著詔獄出口而去。
一路出乎意料地順利,遇到的獄卒和守衛似乎都被提前打點過,或者被陸離手中的“密旨”和他此刻駭人的氣勢所震懾,竟無人敢上前仔細盤問。
直到出了詔獄那扇沉重的鐵門,深夜冰冷新鮮的空氣涌入鼻腔,云舒才恍然驚覺——
他們出來了?
就這么出來了?!
陸離難道瘋了?他這是……劫獄?!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一冷。
“陸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在他懷里掙扎,壓低了聲音急問,“你會死的!”
陸離卻根本不理她,直接將她攔腰抱起,塞進早已等候在門外陰影里的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馬車里。
“走!”他對車夫低喝一聲,隨即自己也鉆了進去。
馬車立刻啟動,朝著與皇宮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廂內一片黑暗,只有急促的馬蹄聲和車輪碾過石板的碌碌聲。
云舒扯下裹著的披風,在顛簸中勉強坐穩,借著偶爾透過車簾縫隙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著對面沉默如同石雕的陸離。
他的側臉線條緊繃到了極點,下頜咬得死死的,仿佛在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你到底想干什么?”云舒的心跳得飛快,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了她,“你真的劫獄?你會被滿門抄斬的!”
陸離終于緩緩轉過頭,看向她。
黑暗里,他的眼睛亮得可怕,里面翻滾著云舒完全陌生的情緒。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
是那枚昭陽公主送來的香囊。
“這個,”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破碎的顫音,“是誰給你的?”
云舒的目光落在那個香囊上,瞳孔驟然一縮,臉色瞬間變得比月光還要蒼白。
她猛地抬頭,看向陸離,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說話!”陸離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聲音壓抑著巨大的風暴,“那個救你的南疆蠱師,到底是誰?!你和宮里……到底還有什么牽連?!”
“這香囊上的離茴草,只生長在南疆王室禁地!尋常蠱師根本不可能拿到!”
“托昭陽公主送這東西給我的人,是誰?!”
一連串的逼問,像重錘砸在云舒心上。
她看著陸離眼中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痛苦和質疑,看著他手里那枚小小的、卻足以揭開所有血腥真相的香囊,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故作堅強,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原來……他知道了。
這個她拼死也想保守的秘密,最終還是……瞞不住了。
她張了張嘴,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卻最終化作一聲壓抑了十年的、絕望的嗚咽。
她敗下陣來,輸得徹底。
馬車還在黑暗的街道上狂奔,朝著未知的、或許是更大的深淵疾馳。
而車廂內,持續了十年的謊言與誤會,愛與恨,犧牲與背叛,終于在這一刻,圖窮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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