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期在同濟的課有一門“中西比較哲學”,上周第一次課上解讀了兩首艾米莉·狄金森的英文詩,一首“How Happy is the Little Stone ”歌詠生之愉悅,一首“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思考死之深義。
這兩天根據課上所講意思,寫成了一篇文章《生死在道》,分享給大家。其中,艾米莉兩首詩的譯文是我的試譯,英語原文在我的視頻號中有樂樂朗誦的版本,配圖書法是其中一首詩的譯文和英語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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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在道:艾米莉·狄金森詩歌義疏兩篇
柯小剛(無竟寓)
樂莫樂兮小石頭
逍遙獨行于道上
無憂事業之煩心
無懼變故之驚擾
本色外衣兮褐寬博
宇宙流光兮披為氅
獨立不倚兮如太陽
共運獨照兮皆發光
行所當行兮天命不墜
率性放達兮單樸無傷
詩歌的翻譯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也是充滿驚喜的相遇。快樂的小石頭“rambles in the Road alone”中的“Road”被作者大寫,暗示這條道路可能并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交通設施,而是有著中文所謂“道”的含義。無論狄金森有否讀過中國經典,無論她是否了解道路之象在中國思想傳統中的超越含義,都不妨礙她從日常經驗出發而思及道的“大寫”意味(大寫名詞和破折號是狄金森的行文習慣,但其用意之深恐怕不是“習慣”的淺薄判斷所能忽略)。
“道可道,非常道。”道并不總是道。中國古代哲人之所以取象于道,也不過是基于日常經驗的“大寫”過程。只是偶然但人皆有之的日常經驗,而不是任何天垂圣旨的硬性規定,教人聯系天道與道路的取象。以道為道,對于狄金森來說,或許只是小石頭歌詠中的偶然道說、非常道說,但恰因其偶然與非常,反而更近道之必然與恒常。
在道,所以石頭快樂;在道,所以石頭逍遙。在道,所以孤獨而通達萬物;在道,所以無憂事業而盡職盡責,盡職盡責而無傷其任性單樸。在道,所以偶然隨意如不系之舟;在道,所以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在道,所以一塊小小的石頭靜靜地躺在路上(也許是它作為鋪路石而工作的地方),無憂事業謀劃,無懼生活變故,逍遙前行,而路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和汽車反而以其無求于道而不在道、匆匆來去而止步不前。
石之止于俗而行于道,人之行于俗而滯于道;石之無憂事業而盡其天職,人之謀劃事業而疏于天命;石之獨立不羈而與萬物同體,人之抱團結黨而勾心斗角;石之樸實無華而以整個宇宙流光為衣,人之華麗自飾而自縛其身——是皆為石之在道而樂,而人之在俗而勞也。
以此,石無生而生機盎然,人有生而“近死之心莫使復陽。”(《莊子·齊物論》)
因為我無法停下來等待死亡
他好心停下來等我——
馬車只載上我倆——
還有不朽與我們同往
我們緩緩駕車——他從不遲疑
我拋下勞作和消遣
一并棄置不管
因為他如此文雅悠然——
我們經過學校,孩子們在課間
休息時嬉鬧不已——圍成圓圈——
我們經過谷物凝望的田野——
我們經過夕陽沉落虞淵——
或者毋寧說——夕陽經過了我們——
夜露顫抖,冰涼刺骨——
透過薄紗,我僅有的袍服——
我的披肩——單薄亦如——
在一座房屋前,我們停下來
它看起來像是大地鼓起的胸懷
屋頂難以發現——
屋檐——在地下隱埋——
從那以后——已過百年——而仍然
感覺短于一天
于是我幡然猜知馬頭之所瞻
原來竟是朝向永遠——
死亡馬車之行,亦在道上。所以,我與死亡攜手,還有不朽與之同往。“馬車只載上我倆”,此外無它,卻“還有不朽”,可見不朽非它,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的載生載死之行進本身。
“我倆”,即同行的我與死亡,本質上并不是兩個人,而只有我自己,因為我自己的生命無非是一個正在活著的、同時也就是正在死著的生命。living的過程就是dying的過程,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而生死之行即“一陰一陽之謂道”,一生一死之謂永恒。
“還有不朽”之為“三”的出現之所以可能,正因為生死之為“二”的本質只在我之為“一”。一陰一陽并不是有一個陰一個陽,而是只有一個東西,它既是陰也是陽;一生一死并不是有一個生一個死,而是只有一個過程,它既是生也是死——而這便是永恒,道的永恒。
所以,我活著不能停下來等死,只能勞煩死亡耐心等我,而死亡也真的“好心停下來等我”。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不懂生命的人才會怕死,懂生命的人則會感謝死亡“好心停下來等我”。我的奔忙不息的勞作和身不由己的所謂娛樂,終于可以放下,回歸生命本有的一無所有、簡單純樸。
死亡帶回的“樸”實際上是一切文明的基石,和所有腐敗文明的重新開端。如果沒有死亡,權力和財富的不公將持續累加,不可遏止,世界將成為地獄般的存在——不但是多數人的地獄,也將成為少數權力者和富人的牢籠。永生、財富和權力本身就是他們的牢籠。益而不損,往而不復,乾坤毀矣。
但正如艾米莉詩云:“除了死亡,一切皆可變通/王朝可以重建/體制可以設定/堡壘可以瓦解/荒漠可以五彩斑斕/只要春天再來/而死亡卻是例外/不可更改”(詩篇749)。死亡是絕對正義,不接受賄賂,也不接受任何權力的命令。死亡安然陪伴所有生命,以及等在所有生命的盡頭,包容一切,撫平一切。
所以,當生命與死亡攜手同行,并同時還帶上生死之間并不實存而只在“之間”存在的“不朽”,我就“拋下勞作和消遣,一并棄置不管,因為他如此文雅悠然”。“文雅悠然”是對“Civility”的勉強翻譯,直譯就是文明禮貌,而死亡確實是文明的根基,禮貌的源頭,因為如果不死,所有頭顱都將不屑于看向地下,無視大地的墳塋。因為終有一死,所以有所畏懼,有所節制,有道性的躊躇,有禮樂的愉悅謙恭。
于是“我們緩緩駕車”,文明謙恭,坦然在道而生,從容在道而死,如莊子云:“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或如橫渠云:“存吾順事,沒吾寧也”,莫不在道也。“而他從不遲疑”,緩緩駕車,但不遲疑,這便是從容。不但是他駕車,我也駕車,是“我們緩緩駕車”,是living即dying的生死在道本身的向道而行。向道而行,所以終究是在時間中走向時間性的永恒。
“我們經過學校”,孩子們在課間嬉戲,圍成圓圈。課間(Recess)、圓圈(Ring)都被詩人大寫,暗示字面之下別有深意:周而復始的道之深意。孩子們是新生的人,向上而生,周環而息。“我們經過谷物凝望的田野”,谷物成熟如老人,靜靜凝望,與嬉戲的孩子構成老幼生死動靜的圓環。“我們經過夕陽”,卻毋寧說夕陽經過我們,時光經過我們——我們即我和死亡——時光經過生命和死亡,走向生死的循環,走向道之永遠。
露水是夜的結晶,更是夕陽最后的縮影。露水的寒冷來自陽光的缺失,更來自陽光的氣化和凝結。死亡如凝結,不是消散,反倒是生命氣化的露珠。我僅存的薄紗裹不住最后的體溫,卻能沁透生命的結晶。
我們停在墓前,死后的居所,“它看起來像是大地鼓起的胸懷”。這里原文只是“A Swelling of the Ground”,我加了“胸懷”不只是為了押韻,更是“以意逆志”地體貼詩人的言外之意。我們,生和死,都從大地母親而來,終又回歸母親的胸懷。母親的胸懷養育我們的生命,也永息我們的死亡。生也仁慈,死也安然。生也不仁,死也不殘。生與死,仁與不仁,只是一體兩面,正如不可見的陰宅屋頂和倒置的屋檐,亦如百年之久與一日之短暫、時光之流轉不息與永恒瞬間。
“于是我幡然猜知馬頭之所瞻/原來竟是朝向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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