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朱云帆
編輯/佟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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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爾媽媽手術后被送回病房
王玥的媽媽默默忍受了漏尿癥狀六年,直到去年她決定做手術,王玥才知道這件事。
早在2018年,媽媽生下弟弟后,癥狀就開始出現。即便嘗試了康復運動,狀況也沒有改善。如今回想起來,王玥才恍然在生活的細枝末節處找到這些癥狀給媽媽帶來的影響。愛運動的媽媽變得不愛出門,從不半途而廢的她教弟弟跳繩,兩天后就放棄了。
徐葉是在媽媽漏尿半年后知曉的。去年初,她看到媽媽頻繁換褲子,調侃媽媽愛美。直到她得知媽媽漏尿嚴重。打噴嚏,快走時,都會漏尿,很長一段時間,媽媽甚至不敢笑……
在醫學上,漏尿被稱為尿失禁,指尿液會不受意識控制地漏出。相關研究表明,女性中23%-45%有不同程度的尿失禁,其中50%以上為壓力性尿失禁,而50歲以上女性患有壓力性尿失禁的發病率達50%-70%。
在漫長的歲月里,尿失禁給這些女性帶來的困擾像一張看不見的網,隱秘而細密,有人不得不長期使用衛生巾。
問題并非無法解決,除了保守治療,對嚴重影響生活的中重度壓力性尿失禁患者,手術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有效辦法。但大部人把這當成衰老疾病或因病恥感而不進行治療。在深一度的采訪中,有人在忍受漏尿25年之后才接受手術。當女兒發現了媽媽們的“秘密”,她們決定帶著媽媽沖破那張網,并向更多女性展示這個過程。

6年、25年
得知媽媽的漏尿癥狀后,王玥責備自己的后知后覺,反復感嘆,“6年真的是太長了。”
王玥不敢想象,多年來,那個“能扛事”的媽媽每天被這些癥狀消磨著。“她曾在我繪畫比賽遭到不公對待時,和對方據理力爭,也曾在我一直找不到實習崗位,別人都勸我放棄時,告訴我一定能行……”
王玥說媽媽是個非常愛運動的人,長期保持運動習慣,每周都會跑步或者打乒乓球。但有段時間,她發現媽媽總是“半途而廢”,跑步跑了一會兒就不跑了,教弟弟跳繩兩天后就不教了,也不像從前那樣愛出門了。
最初開始出現漏尿癥狀時,王玥媽媽把這看作“正常”情況。她盡力適應著,愛穿掐腰旗袍的她開始嘗試寬松衣服,這樣頻繁去衛生間處理漏尿時更方便。她也曾嘗試康復訓練,但收效甚微。于是,這種情況就這樣持續了6年。
“正常”“年齡大了都會這樣”“生了孩子容易犯這個毛病”,這些成為很多女性面對漏尿癥狀時對自己作出的解釋。徐葉媽媽在五十歲時開始出現漏尿癥狀,打噴嚏、快走、跑步時就會漏尿,有時想要上廁所,甚至等不及坐到馬桶上。媽媽告訴徐葉,她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笑,一旦大笑就會漏尿,一直以來她都離不開衛生巾。但徐葉媽媽也以為這是“正常”的,因為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所以她選擇忍受。
去年3月,徐葉接到媽媽的電話,她告訴徐葉,因為漏尿她總覺得自己身上帶著異味,這讓她越來越難以忍受。掛斷電話,徐葉的心里被自責填滿。她開始上網查資料,向朋友咨詢,了解治療方式,最終幫媽媽選擇了杭州一家醫院。
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盆底與尿失禁外科主任醫師文偉一直堅持做尿失禁治療的科普。他告訴記者,95%的漏尿問題都與生育有關。除此之外,盆底疾病還和絕經、肥胖有關。文偉介紹,尿失禁患者集中于50歲以上的女性群體,大概占72%,30-50歲的患者占33%。
與徐葉、王玥不同的是,李卓爾自小就知道媽媽的漏尿癥狀。
初中時,一次放學回家,媽媽跟她說,自己今天又出了一件丑事。那天外出時,她只是打了個噴嚏就漏尿了,感覺很尷尬。李卓爾清晰地記得媽媽的表情,相比憂愁或者困擾,那更像是調侃。“好像在打趣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那些癥狀自從生下李卓爾之后,媽媽就一直在忍受。“我今年已經25歲了,所以她也忍受了25年。”漏尿癥狀伴隨在她的每一個日常活動中,大笑、打噴嚏,“只要做這種一憋氣、一用力的動作時就會漏尿。”這常常讓媽媽看起來惴惴不安。“在很開心的時候,也要提防漏尿這樣尷尬的事情發生。”李卓爾說。
媽媽喜歡打羽毛球和跳繩。李卓爾記得,夏天媽媽運動回來后,會換掉裙子或者比較薄的褲子。她總會看到媽媽在非經期時使用衛生巾。感冒咳嗽導致漏尿嚴重時,媽媽還會用成人紙尿褲。
媽媽曾跟爸爸提起這些癥狀,但被問到,為什么沒聽說別人會有這樣的情況?李卓爾說,后來媽媽就不太愿意在別人面前再提這件事。
待在家里,守住這個“秘密”,成了越來越多媽媽們的最后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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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洪浪醫生在門診接待患者

焦慮與病恥感
錢洪浪是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婦產科醫院的婦科主任醫師,她提到,許多患者會因為漏尿減少出門,原本有運動習慣的患者也會更多選擇待在家里。
她曾接診過一位60多歲的患者,一旦快步走路,或者大聲說話,就會漏尿。“她覺得自己常帶著異味,所以不太出門,就是社交恐懼吧。”
身體的癥狀會逐漸延伸到心理。
媽媽告訴徐葉,自己一直處在自卑中。天氣熱的時候,她能聞到自己身上的異味,總覺得同事也能聞到,擔心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也擔心丈夫嫌棄自己。
在多年的出診中,文偉發現,許多患者在就診時表現緊張,簡單安慰并不能緩解患者的情緒。在和患者的溝通中,他發現大部分患者存在睡眠不佳、無法集中注意力和情緒不穩定等問題,甚至發展到焦慮癥。
文偉表示,情緒問題會進而影響膀胱功能。遇到有情緒問題的患者時,他會試著進行心理疏導。如果患者情況嚴重,他會建議患者轉到心理科就診。在他的科普視頻中,一位患者特別提到,自己在壓力大或者情緒不好時,更容易漏尿。
同為醫生,錢洪浪有著類似的出診結論。在她看來,尿失禁容易引起患者的焦慮抑郁。很多患者在出門之前或者出行中都會不停排尿,甚至一天排尿十幾次。“她們并不是自然產生尿意而排尿,而是恐懼尿液不受控制地溢出。”
心理壓力也讓病恥感變得更強烈。
王玥提到,自己在國外上學,每周都會和媽媽通話。她一直以為媽媽和自己無話不談,但關于漏尿的事,媽媽卻遲遲沒有談起過,直到弟弟上小學了,才和自己說起。
這樣的病恥感,文偉在患者身上感受得更多。他所在的醫院曾對3000多名患者做過統計,其中70%的患者都是獨自就醫。“很多人不好意思跟別人說這個事情,因為一旦去了醫院,就要暴露自己是個漏尿患者。”他曾遇到一位患者,因為病恥感,要求出院小結寫成“尿路感染”,而不是“尿失禁”。
在錢洪浪的觀察中,相對年輕的患者受教育程度和媒介信息的影響,更能理解漏尿的成因、癥狀,也更容易接受治療。而50歲以上的患者則往往表現出更強的病恥感。在“忍一忍”的心態下,許多患者會延遲就醫,直到拖無可拖,癥狀嚴重時才選擇就醫。她遇到的極端案例中,有患者生育完就有漏尿癥狀,但忍受三、四十年后才來就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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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偉醫生在手術中

有限的信息和經驗
文偉理解一些患者對手術的遲疑。即使克服了病恥感,許多患者仍缺少獲得有效醫療信息的渠道。也因此文偉曾到養老院進行宣講,他自己也在自媒體開設了個人賬號,堅持做尿失禁相關的科普。
由于不了解相關知識,很多患有尿失禁的女性往往通過上一代及身邊女性的經歷摸索經驗。徐葉曾有意識地和女性親友聊起這個話題,她得知大家或多或少有漏尿癥狀,但很少有人主動求醫。姑姑也有漏尿癥狀,但她把這當成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她反問徐葉,“生小孩的女人都會漏尿,年紀到了,有漏尿不是很正常嗎?”
徐葉也曾認為這是正常的。在奶奶80多歲時,也和她說過自己漏尿的情況。每個月回老家看望奶奶,有時她會在白天看到奶奶換褲子。但那時徐葉并沒有在意,“從未考慮過奶奶的漏尿是否正常,能不能改善。”
但如今,她感到的更多是無奈。“大部分人都會認為女性上了年紀就會漏尿,好像她這一輩子就要一直承受漏尿的情況了。”這些看似正常的狀況,似乎“忍一忍”就能過去。媽媽手術后,提出帶外婆去做手術,但被拒絕。“外婆覺得漏尿癥狀不嚴重,還能忍受,沒有必要做。”
錢洪浪醫生觀察到,當她問患者為什么不聽醫生的科普,患者往往回答她們更相信鄰居、朋友、同事的經驗。只有周圍的人通過手術改善尿失禁時,患者才相信尿失禁是可治療的。如果有患者在手術之后出現了并發癥,別的患者也會對手術有顧慮。錢洪浪醫生反思,“其實是我們現在的科普知識做的還不夠好”。
徐葉聽媽媽說,漏尿之后她曾去過鎮上一個醫院,醫生的診斷結果是盆底肌松弛,只能通過康復運動恢復,并且也不能保證效果。一直以來,在漏尿的漫長歲月里,她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通過手術治療。
文偉醫生提到,根據北上廣地區的調研結果,約有三分之一的女性有尿失禁癥狀,而現有的醫療資源尚且無法覆蓋患者需求。
文偉解釋,對于漏尿程度較輕的患者,一般采用非手術療法,比如康復運動、注射療法。雖然這些治療方式可以緩解漏尿,但同時也存在效果有限、成本較高的問題。考慮到壓力性尿失禁無法自愈,還會隨著年齡增長不斷加重,尿道中段懸吊術就成為兜底的治療手段。
女性尿失禁確實曾是很難根治的疾病。“傳統手術做起來吃力不討好。”文偉介紹,在以前,醫學界普遍認為膀胱頸部是控尿部位,治療尿失禁需要通過創口面積較大的開腹手術,手術需要兩三個小時,且效果只能維持兩三個月。“別說患者,連醫生的內心都很崩潰。”
直到2000年,國內引進了尿道中段懸吊術——一種超微創手術。術后護理簡單,只需在傷口上貼兩個創可貼,這也讓更多患者更容易接受。他介紹,當尿動力檢測中漏尿量超過1-3克,或者患者認為對工作、社交、生活造成了重大影響,就可以接受尿道中段懸吊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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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后第二天,徐葉媽媽下床走路

一份給媽媽的禮物
去年暑假,王玥的媽媽在鄭州某醫院盆底重建科被確診為壓力性尿失禁,王玥趕回家,決定陪媽媽去做手術。
住院的幾天里,王玥一直睡在醫院的陪護床上,每天她把醫生護士的叮囑記下來,又把從確診、手術到出院,媽媽經歷的一切整理出來。去年11月,王玥征得媽媽的同意后,在社交平臺發布了這些信息。
發帖前她猶豫了很久,擔心會暴露媽媽的隱私,反倒是媽媽鼓勵她發出去。帖子發布后,很多網友來詢問要掛什么科,術后效果、手術恢復等問題。“我的初衷是幫助和媽媽一樣有漏尿癥狀的女性們,如果在手術前能夠搜到這樣的帖子,至少能有一個心理預期。”
徐葉就是漏尿手術分享帖的受益者。2024年9月,她也帶著媽媽去醫院接受了手術。
2024年6月,李卓爾也在社交媒體發布了自己帶媽媽治療漏尿的帖子。正是在文偉那里,媽媽被診斷出壓力性尿失禁并接受了尿道中段懸吊術。
帶漏尿多年的媽媽做手術,是李卓爾工作之后的決定。平時,李卓爾長期在外工作。去年5月,她在網上找到文偉,線上幫媽媽約了面診。面診中,媽媽被確認符合手術指征。
去年6月初,李卓爾請假回家,陪媽媽一起做了手術。第二天上午,媽媽就出院回家了。李卓爾在帖子里記錄:“我媽對術后恢復效果很滿意,漏尿問題已解決。”在醫院陪護的那一晚,李卓爾想起媽媽陪自己做近視手術的往事,也是這樣陪護了一個晚上。“現在覺得自己工作了,有能力回報媽媽,想把這作為一個禮物送給她。”李卓爾為媽媽支付了三千元的手術費。
徐葉記得帶媽媽做手術時,醫院里還沒有專門以女性尿失禁命名的科室。“如果有女性來尋醫問診,很難與自己的病癥對應起來。”接受深一度采訪時,徐葉打開杭州浙二院的預約小程序,“現在已經有一個女性尿失禁專科了。”
術后一個月,徐葉媽媽已經沒有了漏尿癥狀。
徐葉能感到媽媽自卑感、羞恥感在快速消失。媽媽給她打來電話,語氣歡快,“現在已經完全不會漏尿了,想笑就笑,想跑就跑,她認為做手術是非常正確的事情。”手術前,媽媽總是穿著T恤和短褲,手術之后,她開始嘗試各種款式的連衣裙。
現在,媽媽開始減肥、買衣服。徐葉常常收到她的消息:“這件衣服好不好看?適不適合我?”
王玥發現,媽媽變得更愛出門逛街了,也常常出門打球。曾經愛穿寬松衣服的媽媽新買了一條掐腰的中式旗袍。在家庭群里,她看到媽媽分享了弟弟磕磕絆絆跳繩的視頻。媽媽又開始教弟弟跳繩了。她還會時不時收到媽媽分享的跑步記錄。
李卓爾說,手術過后,媽媽恢復得很好。她告訴李卓爾,自己這么多年已經忘記的體驗又回來了——原來身體在干爽的狀態下,是這樣舒服。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王玥、李卓爾、徐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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