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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每個人的家里都能找到一塊肥皂。它默默地待在浴室角落里,隨著日復一日的使用逐漸消磨殆盡,偶爾在特定的文化里衍生出關于性別、群體的曖昧玩笑。
上周在西岸美術館看展時我遇到一塊肥皂。那是一塊靜靜躺著的肥皂,表面光滑溫潤,像所有城市街角的雜貨店里熟悉的硫磺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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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小紅書@船牌
而把它翻開,里面竟然是一本 riso 印刷的小書,以風琴頁的形式展開,印滿了色彩繽紛的高飽和度玩具:拓麻歌子、氫氣球、俄羅斯套娃……好像不小心打開了誰誰誰童年房間的抽屜,眼前就迸出那些興奮與懵懂交織的少年秘密,隨著肥皂水吹出的泡泡們,稀釋在遙遠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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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小紅書@sOapboOk
忽然我意識到,肥皂其實是日常生活的記憶載體。每一塊肥皂都在慢慢消失的過程中,藏著一個時代、一段親密關系,或者某個再也回不去的日常瞬間。也許,世界本身就是一枚巨大的肥皂——在那些起泡、溶解和蒸發的循環里,我們留下的,不過是生活的氣味與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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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微而瑣碎
—— 肥皂的隱秘敘事
上世紀的超市貨架上,一塊塊肥皂被整齊擺放,如果留意包裝盒,大概率會印著家庭主婦的形象。那是一個被想象出來的女性:永遠微笑,永遠在為家人擦拭干凈生活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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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實中的女人們推著購物車,采購一袋袋日用品:米面、肥皂、清潔劑,然后回家,打開電視機,在鍋碗瓢盆的間隙里收看“肥皂劇”。這種節目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最初由日化品牌贊助,而它的節奏也恰好呼應了家庭勞動的切片:零碎、重復,卻又綿延不絕,就像一連串的肥皂泡,輕盈而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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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de 的古早廣告海報
在阿克曼的電影《讓娜·迪爾曼》中,三個半小時的鏡頭都在跟隨女主角在廚房、客廳、廁所之間往復移動。燒水、刷盤子、擦桌子,她像一塊逐漸磨損的肥皂,在重復中消耗自己。那種漫長和瑣碎,讓人窒息,卻也是真實的千千萬萬女性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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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讓娜·迪爾曼》
肥皂盛滿了女人們的勞動痕跡,但它有時也會變成一個裝滿記憶的盒子,靜靜地告訴我們,一個人是怎樣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遺忘,也記錄著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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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Christopher Nunn
居住在英格蘭北部的攝影師 Christopher Nunn,將鏡頭對準親密朋友大衛家中的洗手臺,那是一個極為私密卻又普通的角落,浸滿生命的痕跡,上面整齊擺放著幾塊大小、形態、顏色各異的肥皂。它們被日復一日地使用,有的裂開了細小的縫隙,有的被打磨得只剩紙一樣薄薄的一片,幾乎要在掌心中消失。這樣細致、甚至有些執拗地保存肥皂的樣子,也是大衛古怪性格的生動注腳。
《Falling into the day》是一個與阿茲海默癥有關的項目。“起初只是對一個古怪男人的性格和他平靜生活的簡單研究,后來逐漸演變成一個關于他與阿茲海默癥抗爭的故事,以及他在最后幾年自給自足、獨立自主的過程中,創造性思維逐漸衰退的故事。”Christopher Nunn 說。
Christopher Nunn 的作品聚焦于大衛身處自己的空間和所有物之中,在長達十年的創作時間里,他在這些與大衛相處的親密時空里,悄悄記錄著大衛與世界互動的頻率和方式,捕捉下大衛逐漸失去認知能力的細微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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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Christopher Nu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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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Christopher Nu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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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潔社會身份的肥皂
氣味,總是最先暴露秘密的東西。肥皂味、香水味、廚房的油煙味、街道的粉塵味,它們輕易地標記一個人。肥皂看似只是在清潔身體,其實也在清潔身份。
剛上高中的一個炎熱早晨,我所在的班級跑完大課操回到教室。空氣中還帶著陽光炙烤后的燥熱,汗水蒸騰成一股濃烈的氣息。在二氧化碳含量升高的教室中,新鮮的空氣變得更加珍貴,此刻,教室右后方突然散發出一股臭味,那是一種咸濕的汗臭和刺鼻的腳臭混合、夾雜著隱約霉味的臭,像意外泄露的生化武器,熏得附近同學紛紛逃離座位,捏著鼻子仔細嗅聞才發現,臭源來自一位坐在教室后排的男同學。
“你多久沒洗澡了?臭成這樣!”一個調皮的同學忍不住大聲嘲諷。男同學愣住了,眼眶泛紅,委屈的淚水滑下來,包裹著羞恥與茫然。他不是故意的。
他在成為住校生之前,再或者說是進入集體生活之前,出于種種原因,他并不知道保持潔凈是一項重要的群體相處規范。臭味是一道無形的標簽,把他從集體里分離出去,他不再是集體的一員。老師體諒他的窘迫,允許他下午請假回宿舍洗一個徹徹底底的澡。回到教室之后,他變得干凈清爽,帶著淡淡的肥皂香味,令人舒適安全。很快,同學們忘記了他曾散發出臭味這件事 —— 他重新被接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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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 Mary Douglas 在《潔凈與危險(Purity and Danger)》中認為:污垢并非自然屬性,而是“被放錯地方的東西”。清潔行為是一種社會和文化的邊界確認。社會學家 Basil Bernstein也提醒我們:在生活中的某些空間必須保持干凈整潔,比如學校、公司這樣的“第二空間”,它們關系到社會身份的維系;而在居住空間,人們則能愉快地容忍臟亂。換句話說,清潔與否,決定了一個人能否在公共領域被承認。
肥皂因此不僅清潔身體,還維持秩序與身份。
這種“肥皂與身份”的關系,在藝術家 Jesse Krimes 的創作里被放大。在服刑的一年里,他偷偷把報紙上被標記為“罪犯”的人像,用發膠和牙膏轉印到 292 塊監獄發放的肥皂上,然后,他又將這些肥皂一塊塊裝進撲克牌盒,秘密郵寄出獄。Krimes 把這組作品命名為《煉獄(Purga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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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jssekrim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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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jssekrimes.com
在最基本的清潔用品上,Jesse Krimes 為這些被污名化的面孔重新建構語境,讓它們在被肥皂“洗凈”的表層下,反映出司法體系的不公與失衡。在這里,肥皂成為一種媒介:它既是日常里維持秩序的工具,也是藝術家用來“洗去污名”、重新定義身份的載體。
肥皂似乎是一種通道:它連接著身體、家庭、文化的不同層面,既短暫消逝,又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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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洞大開的肥皂設計
當我們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世界,會發現眾多創作者正循著自身經驗的脈絡,選擇肥皂作為藝術表達的獨特介質,試圖解鎖隱藏在日常生活表象之下那些關于生活、身體、日常的秘密。
方寸之間的皂體,便從一種再普通不過的日用品,魔法般地變成了一片無邊的想象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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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y Cleaning 的專輯《Stumpwork》|圖片來自:Annie Collinge.com
攝影師 Annie Collinge 與巴黎的創意工作室 Studio Claire Huss 合作,為英國樂隊 Dry Cleaning 做了專輯《Stumpwork》的平面設計。這支來自倫敦南部的四人樂隊以其獨特的、包羅萬象的后朋克風格而聞名,其催眠般的歌詞時而深刻,時而詩意,充滿了對零食等瑣碎生活的聯想:熱狗、老三明治、煎餅、17 英鎊的蘑菇、廉價的巧克力慕斯。專輯封面上,肥皂被放在視覺舞臺的中央,巧妙地將 Dry Cleaning 的音樂哲學進行了視覺翻譯,把最日常的物件,賦予荒誕、怪異又有詩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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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sana Pasaiko 的作品|圖片來源:note.com
烏克蘭藝術家 Oksana Pasaiko 創作的一系列概念藝術作品,利用嵌入肥皂的頭發來代表國家之間人為筑造的邊界。頭發是脆弱易折的,肥皂是容易流失的消耗品。幾條不規則的曲線,輕巧地形構了一個個人為設立的國境線,隨著對峙和沖突,不斷發生著變化,像不斷堆疊的積木般一次又一次瓦解。
拋開藝術層面的想象,肥皂也能成為善意最細微的實踐。
根據醫療機構 21 Grams 的數據顯示,在智力和發育障礙人士中,十個有九個一生中會遭遇某種形式的性侵犯。這個數字背后,是無數個無法說“不”、界限被輕易踏破的沉默人生。
來自印度尼西亞雅加達的幾位大學生,為那些無法掌控身體自主權的群體設計了「性同意」肥皂,用不同的顏色區分了可以被觸碰的身體界限:“可以觸摸”,“私人”或“僅限信任的人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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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同意」肥皂|圖片來源:dezeen
這款設計,本質上為護理雙方創造了一種共通的身體語言,「性同意」肥皂幫助了護理人員,將性教育融入到日常的護理中,一個簡單的顏色系統,將抽象的“性同意”教育,化解為一次次的清洗、觸碰與詢問。而對于使用者來說,在日復一日使用肥皂的過程中中,也逐漸在心中培植出身體界限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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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日常作為方法
小時候,家里的洗漱臺上常常擺著肥皂盒,肥皂盒里并不總是潔凈的,多多少少堆積了一些乳白色的肥皂泥。肥皂使用久了,也會逐漸出現裂痕,因手掌不停地推擠摩挲,邊角被磨掉成為斜面,變得不太好抓握。
我的奶奶發明了一種全新的肥皂使用方式:用干凈的絲襪將剩余的肥皂裝入,在絲襪的底部揉搓肥皂,使它成為一個全新的形狀 —— 通常是不規則的橢圓形。絲襪就掛在鏡子旁的掛鉤上,隨時取用。這樣一來,許多不再好使用的肥皂邊角料重新融合成一個整體,又產生了新的用途。
這不僅是一種節儉的智慧,更是一種生活的再設計。那些本將被丟棄的“無用之物”,在她的手中重獲新生。某種程度來說,奶奶也是將生活變得更好的設計師。
我在西岸美術館遇到的那本肥皂書 sOap boOk 的作者小白,也同樣擁有一條串聯了“奶奶-肥皂”二者的記憶,他記住了奶奶用肥皂止癢的土方。看來,肥皂都浸泡在我們的日常里,成了記憶與情感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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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小紅書@sOapboOk
sOap boOk 的作者小白是一名平面設計愛好者,制作這本書的契機源于他日常縫隙時間里的胡思亂想。創作靈感也是在他一次運動過程中偶然蹦出來的。我遇見它,是在小紅書設計周的「日常開放」展覽中。在「日常開放」的語境下,日常不再只是背景,而是一種方法。
在小紅書設計周設立的獎項 InAward 得獎名單中,我們能看到,那些生活中最熟悉的物件,都承載著設計師對生活的微小策略與創造:一塊肥皂成為一本書的入口;一簇小草,也能在海報中嘰里咕嚕地播報展覽信息;一塊塊邀請函拼湊出了完整的生日蛋糕……
這些細枝末節的改造,本身就是日常的創造力。年輕一代的設計師正是從這種“日常”里汲取靈感,以新視角重新審視熟悉的日常,用最貼身的物件與習慣,去展開與世界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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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倒立公園 用一種擬物的形式,
制作了今年 Open M Art Fair 的共創海報。
信息被排布在了一顆小草上,作為對宏觀場所的微觀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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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Nor2H 懷著美好期待做了這個設計,
聚會現場也和大家一起拼了完整的蛋糕!
非常開心,想法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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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好生hawson 的身體實驗性字體,
靈感源自墨爾本 Fringe 的現場舞蹈表演“HEY”,
該項目體現了“化水”和“化河”的概念,傳達視覺節奏和情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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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3033 通過“物體劇場”的概念,
將日常物品置入骰子結構中,
以此產生多種不同的形態。
以展現造物設計的豐富多樣和無限可能。
這種姿態,也意味著對創作的包容。正如 sOap boOk 作者小白對于創作過程中「偏差」與「校準」的看法:“我從一開始就接受偏差,我甚至享受這種偏差,比如說印刷的錯位,3D 打印的層紋。”
在他看來,那些看似不完美的地方 —— 例如墨色的重影、機器的痕跡 —— 恰恰是真實的證據,是工藝的呼吸感。今天,我們已經習慣了高清、細膩、精準的工業標準,但那并不是唯一的美學方向。相反,當日常成為主題時,誤差與瑕疵反而讓作品保持人情味的溫度,也讓設計回到一種更加開放的可能性。
在小紅書設計周的場域里,我們能看到越來越多年輕人正以這種方式進行創作。他們不把“設計”當作高不可攀的專業術語,而是回到日常,去玩味、拆解和重組最熟悉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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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小紅書@小紅書設計周
日常,是他們的靈感來源,也是你我共同的語言。
//作者:綠子Midorikoko
//編輯:燒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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