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央行簡史：第一合眾國銀行

美國中央銀行的歷史充滿了爭議、反復和妥協，其發展軌跡深刻地反映了美國政治理念中對于集權與分權、政府干預與自由市場的長期博弈。整個過程可以清晰地分為三個主要階段，對應著三家不同的中央銀行：第一合眾國銀行、第二合眾國銀行、美國聯邦儲備體系。這篇文章主要介紹美國歷史上第一家中央銀行，即第一合眾國銀行。

第一合眾國銀行成立的歷史背景

美國獨立戰爭（1775-1783）結束后，聯邦政府面臨巨大的財政危機。與此同時，各州的金融狀況同樣混亂，大量州立銀行各自為政，濫發紙幣十分普遍。

其一，債務問題引發了嚴重的信用崩潰。聯邦政府和各州為戰爭背負了高達5400萬美元的巨額債務，其中既包括聯邦政府發行的國債，也涵蓋各州為支援戰事而積累的債務。中央政府財政狀況持續惡化，幾乎完全喪失了償還能力。這一局面導致政府債券在二級市場上大幅貶值，面值1美元的債券往往只能以10-20美分的價格賤賣。這種信用崩塌產生了深遠的負面影響：一方面，曾用血汗錢支持獨立事業的普通士兵、農民和小商人蒙受巨大損失；另一方面，法國、荷蘭等國際債權人對美國的償債能力失去信心。當那些曾經信任政府而購買債券的愛國者發現自己持有的票據變得一文不值時，社會不滿情緒持續發酵，對聯邦政府的政策運行形成了嚴峻挑戰。

其二，征稅權缺失使得邦聯政府陷入了制度性的財政無能。根據作為當時美國根本大法的《邦聯條例》，國會沒有權力直接向公民征稅，它只能向各州“請求”資金來維持運轉。這種依賴各州善意的籌資機制在實踐中迅速破產，各州常常出于自身財政困難或地方利益考量，拖延甚至直接拒絕國會的撥款要求。其后果是災難性的，聯邦政府財政枯竭、信用掃地，甚至無力支付退伍軍人的薪餉和撫恤金，引發了多次軍官和士兵的抗議，嚴重威脅到新生共和國的穩定與信譽。

更嚴峻的考驗發生在1786-87年的謝斯起義時期，當馬薩諸塞州的農民武裝叛亂時，邦聯國會震驚地發現自己根本無力籌集資金來組織一支像樣的軍隊進行鎮壓。這一事件赤裸裸地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一個無法自己籌集資金的政府，不僅無法應對內外威脅，甚至難以維系自身的生存。正是這種深刻的治理危機，催生了變革的共識，最終促使了1787年制憲會議的召開。新憲法賦予了聯邦政府至關重要的征稅權，從制度上解決聯邦政府籌集資金的困局。并直接催生了組建中央銀行的構想，目的在于建立一個穩定、可靠的財政與金融體系，確保政府不再重蹈覆轍。

其三，整個國家的金融系統陷入混亂。這一混亂體現在兩個層面。在貨幣層面，獨立戰爭期間大陸會議為籌措軍費而超量發行的“大陸幣”，因缺乏貴金屬支撐和信用背書而惡性貶值，最終變得幾乎一文不值，以致“Not worth a continental”（不值一個大陸幣）成為當時形容事物毫無價值的流行語。在機構層面，由于缺乏全國統一的金融監管，各州濫設銀行，紛紛發行名目繁多、價值各異的州立銀行券。許多銀行根本沒有足夠的黃金或白銀作為儲備，肆意超發紙幣，這不僅導致其幣值大幅波動，更引發了“劣幣驅逐良幣”現象，進一步加劇了市場動蕩。

這種貨幣信用的徹底崩潰，使得商業活動舉步維艱，甚至一度倒退至以物易物或依賴西班牙銀元等外國硬幣的狀態。這從客觀上迫切要求建立一個能夠發行統一、可靠貨幣，并能對泛濫的州立銀行進行約束的中央銀行，以重塑金融秩序，為建立一個統一的國民經濟市場奠定基石。

不同理念的博弈與較量

盡管組建一個中央銀行來應對財政危機和金融混亂逐漸成為共識，但關于中央銀行的具體形態與權力邊界存在較大爭論。這場爭論和較量的核心，是時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與時任國務卿托馬斯·杰斐遜之間截然不同的建國理念與憲法思想的正面碰撞。

漢密爾頓秉持著堅定的國家主義與工業強國愿景。他認為，一個現代共和國必須擁有強大的中央政府和充滿活力的國民經濟。為此，他主張建立一個由聯邦政府特許、公私合營的全國性銀行。在他看來，這不僅是管理混亂財政、恢復公共信用的技術性工具，更是實現其宏圖偉業的戰略核心。中央銀行將統一貨幣、為政府提供高效融資、并通過約束州立銀行的濫發行為來穩定金融體系，從而為美國的工業化和商業擴張注入強勁動力。在憲法依據上，他提出了著名的 “默示權力論” ，援引憲法中關于國會有權制定“必要和適當”法律以行使列舉權力的條款，論證建立銀行是管理國家財政、維護國家信用的必然延伸，是合乎憲法的。

與之針鋒相對，杰斐遜則堅守其 agrarian idealism（農耕理想主義）與州權至上原則。他理想中的美國是一個以自給自足的自由農民為基石、政府權力受到嚴格限制的共和國。在他看來，漢密爾頓所設想的中央銀行是一個巨大而危險的怪物。它將賦予東部金融商業精英過大的特權，催生腐敗的金融貴族階層，并最終侵蝕各州的權利與普通公民的自由。在憲法層面，他堅持 “嚴格解釋主義” ，激烈地反駁道，既然憲法文本中沒有任何條款明確授權聯邦政府可以設立銀行或法人公司，那么此舉便是違憲的，任何權力的擴張都必須通過修憲程序來實現。

這場超越了個人的理念之爭，實質上是關于美國靈魂與未來走向的界定，即應是建立強大統一的商業國家，還是一個權力分散的農業共和國？聯邦政府的權力邊界究竟何在？最終，漢密爾頓的論證說服了華盛頓總統，第一合眾國銀行得以建立。然而，杰斐遜派的反對聲音并未消失，它深刻地影響了美國此后數十年的政治格局，并為中央銀行在美國命運中反復出現的“設立-廢除-再設立”的波折歷程，埋下了最初的伏筆。

漢密爾頓的宏大設想

首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深受英格蘭銀行模式影響，堅信一個強大的、全國性的中央銀行對于統一貨幣、管理政府財政和促進工商業至關重要。1790年，漢密爾頓向國會提交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關于公共信用的報告》，系統地闡述了他旨在重塑國家財政的宏偉計劃。在這份藍圖之中，創立一個國家銀行被定位為核心支柱之一。漢密爾頓認為，要有效管理聯邦政府日益龐大的財政事務、恢復并鞏固國家信用，必須建立一個強大而可靠的中央金融機構。這就是美國最早的中央銀行設想，漢密爾頓規劃了四項關鍵職能：

第一，充當政府的財政代理。該銀行將作為聯邦政府的國庫，負責安全地存放稅款收入，并高效處理政府的各項收支與賬單支付，從而建立一個現代、有序的公共財政管理體系。

第二，發行統一、可靠的貨幣。該銀行有權發行以貴金屬為支撐的國家銀行券，這種全國性貨幣將取代當時混亂不堪、價值各異的州立銀行券和已形同廢紙的大陸幣，成為一個穩定、可信的流通媒介，從根本上穩定金融體系，促進商業發展。

第三，為政府提供彈性融資。在稅收收入因季節性或經濟波動而青黃不接時，該銀行能夠為聯邦政府提供必要的短期貸款，確保國家機器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持續運轉，尤其是在應對緊急狀況時，提供至關重要的財政靈活性。

第四，間接監管州立銀行。通過拒絕接受那些貴金屬儲備不足、信用不佳的州立銀行所發行的紙幣，這家中央銀行可以憑借其市場權威，迫使各州銀行保持審慎，抑制其過度發行紙幣的沖動，從而事實上承擔起監管整個國家銀行體系、防范金融風險的職責。

從這四項關鍵職能可能看出，漢密爾頓的這一設計，根本目標在于創建一個強有力的金融中樞，以此捆綁各商業階層的利益于聯邦政府一身，最終將松散的邦聯塑造為一個財政統一、信用堅實、能夠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現代共和國。

在漢密爾頓的強力推動下，國會于1791年通過了《銀行法案》，華盛頓總統簽署后，第一合眾國銀行在費城成立，獲得了為期20年的經營許可。新成立的合眾國銀行的資本金為1000萬美元，其中聯邦政府出資200萬美元、私人投資800萬美元（即聯邦政府持有20%股份，私人投資者持有80%股份），是一家公私合辦的銀行。總部設在費城，并在美國主要港口和商業中心設立了 8家分支機構（波士頓、紐約、查爾斯頓、巴爾的摩、諾福克、華盛頓、薩凡納、新奧爾良）。

作為美國國家金融體系的最初探索，第一合眾國銀行是一個兼具公共職能與私人營利性質的混合機構。一方面，從公共職能來看，第一合眾國銀行是中央銀行。可以印發全國通用的紙幣，但金額不能超過股本金，并且紙幣可以兌換貴金屬鑄幣。同時兼具政府的銀行職能，可代理國庫收受稅金。另一方面，從私人營利性來看，第一合眾國銀行是一家商業機構，可以吸收社會存款、發放貸款，并從中賺取利潤。

第一合眾國銀行爭議與廢除

第一合眾國銀行成立之后存在巨大爭議，突出表現為四方面。

第一，以托馬斯·杰斐遜和詹姆斯·麥迪遜為首的民主共和黨人，始終堅信該銀行是違憲的。他們堅持對憲法進行“嚴格解釋”，認為憲法文本并未賦予聯邦政府建立法人公司的權力。在他們看來，這個由東北部商業精英主導的銀行，象征著危險的金融特權和一個過于強大的中央政府，這與他們崇尚的以自耕農為基礎的、權力分散的共和理想格格不入。

第二，巨大的經濟利益與地方利益的沖突。一方面，許多州立銀行將第一合眾國銀行視為其業務發展的巨大障礙。核心原因在于第一合眾國銀行通過拒絕接受州立銀行的貶值紙幣，限制了它們過度發行的能力。廢除該銀行，意味著為州立銀行掃除了一個強大的監管者和競爭對手。另一方面，農業利益集團與商業利益集團存在利益沖突。南方的農業利益集團普遍認為，銀行主要惠及北方的商業和制造業階層，而自己卻要承擔聯邦稅收的負擔，這種不公平感加劇了他們的反對情緒。

第三，股權結構引發的疑慮。第一合眾國銀行80%的股權由私人投資者，其中許多是外國投資者，尤其是英國人持有。反對者渲染了一種恐慌情緒，即一個外國勢力可能通過其金融影響力，操縱美國的政治與經濟。

第四，政治格局的變化。到1811年，由托馬斯·杰斐遜所創立的民主共和黨在國會中占據了絕對優勢，而支持第一合眾國銀行的聯邦黨人的影響力則已式微。并且，當時坐在總統之位上的，正是當年在憲法層面激烈反對該銀行的詹姆斯·麥迪遜。作為總統，麥迪遜面對現實的國家財政需求，其個人態度已趨于務實和緩和，并未像過去那樣公開且強硬地領導反對中央銀行。然而，國會中由強硬派主導的反對力量已經足夠強大，無需總統的明確表態便足以左右結局。

1811年，當20年特許狀到期時，由于反對聲浪占據上風，國會以一票之差拒絕續期，第一合眾國銀行正式關閉。中央銀行的廢除帶來了立竿見影的嚴重后果。由于金融監管真空，對州立銀行的約束瞬間消失，導致州立銀行數量和紙幣發行量激增，引發了嚴重的通貨膨脹和金融混亂。財政困境再次出現，尤其是隨后爆發的1812年戰爭，讓聯邦政府陷入了極大的財政危機。由于缺乏一個中央銀行為其融資和管理債務，政府借款變得異常困難且成本高昂，這痛苦地證明了一個國家銀行在戰時不可或缺的作用。

第一合眾國銀行的廢除，是美國早期“州權”與“聯邦權”之爭的一次重要勝利。然而，隨之而來的金融混亂與戰爭中的財政窘境，也以慘痛的教訓證明了建立一個全國性金融機構的必要性。這一教訓直接促使了第二合眾國銀行在1816年的成立，開創了中央銀行在美國歷史上“設立-爭議-廢除-再設立”的曲折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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