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智化遭遇的文字獄

昨天聊了鄭智化的爭議，主要談他作為臺灣人和殘障人士的，于是有了一場超越原本議題的爭論。有位朋友的評論寫得好，不要把鄭智化給政治化。尤其是鄭智化過往言論都非常支持統一，拿身份和立場進行批判，實在是蠢得可以。隨著這層硝煙散去，我發現還有批評的聲音，幾乎是拿著放大鏡審視他的吐槽和道歉，尋找道德瑕疵。既然如此，我就斗膽結合視頻、深圳機場公告，重新分析一下他的兩次發文。

鄭智化在10月25日的發文的確帶有情緒，開篇就指責“深圳機場對殘疾人的態度是最沒人性的”，然后列舉遠機位、高度差等一系列現實問題。他特別指出了“更惡劣的是操縱升降機的司機”，認為是這名司機不把升降機抬高導致這些障礙發生。最后，他另起一段作為結尾，強調“這種沒人性的行為跟態度”。

他用了兩處修辭，冷眼看著和連滾帶爬。如果能刷到鄭智化的消息，大概率也知道流行的網絡熱梗“匆匆忙忙連滾帶爬”，因此這處可以認為是他對自己窘態的夸張描述。就像我們日常生活中“我快餓死了”，顯然不是真的因為饑餓瀕臨死亡，因此這個用詞并不該成為指責的理由。

再說“冷眼看著”，他著重說了升降機司機，其實并沒有指責幫助他上飛機的人員，而是在不了解“20厘米高度差”為安全規程要求的前提下，對司機本人造成的誤解。特意用了“更惡劣的是”“冷眼看著”等情緒化描述。

這里有些信息無法還原。鄭智化是否誤認了“司機”，他和工作人員是否有溝通這個高度差的問題，以及是否給出了合理解釋。曝光的視頻中，他與工作人員溝通的內容和語氣也不可考。

而從曝光視頻的完整版中看，鄭智化的登機用了超過3分鐘。第一分鐘，輪椅推到艙門處，因為高度差停住，兩位空乘在機艙內、兩位地服人員在溝通處理方案，確認輪椅無法推進機艙。然后鄭智化必須右手持拐杖，左手拉住艙門內的扶手艱難起身。此時，他身前兩名空乘只能象征性地伸手，基本上幫不了什么忙。身后右側的地服人員固定輪椅，防止滑倒，由于鄭智化右臂搭在拐杖上，這位地服也難以有太多助力。身后左側的地服彎下身子，把鄭智化無法控制的左腿抬進機艙。整個過程用顫顫巍巍來形容，應該不為過。還要注意的是，鄭智化并不瘦，而且已經年過六旬，這些動作讓他很吃力。尤其在工作人員的圍觀之下，將心比心，體驗一定不是很好。

那我們就此可以形成第一個共識：因為深圳機場在無障礙設備和服務上的瑕疵，導致鄭智化登機遇到不好的體驗。

基于深圳機場的聲明“情況說明”，我們可以達成第二個共識：鄭智化對原因的分析有誤。高度差為操作安全需要，并非司機“冷眼”。

但這是否就可以得出結論，鄭智化“錯了”？我認為不是。參考殘障人士遠機位登機的可行方案，現在已經正在實行的有很多種，比如一些航空公司會用吊帶將殘障人士吊起，轉向過道輪椅，還有解決方案是有的遠機位登機車安裝有坡道，可以讓輪椅直接推進機艙。鄭智化應該常坐飛機，他也許不了解安全規程，但應該較少遇到這種困難。

因此，我們可以達成第三個共識：參考現有的無障礙通道設備和服務規程，深圳機場在這方面有缺憾。而且，現有的安全規程不足以讓我們可以無視這些缺憾，坡道不算高科技，并非難以解決或成本很高。

綜合這三處共識，我們可以大致確定這樣的邏輯：深圳機場無障礙設備和流程方面的缺憾，給鄭智化帶來不好的體驗。他不了解專業的安全規程，可是基于他以往的登機體驗，指出了真實存在的問題，但做出了錯誤的歸因，同時帶有一定的情緒化。

我們無法苛求旅客是專業人士，因為我自己不是；我也無法苛求別人有這類遭遇后，還能平靜溫和地表達，因為我自己也有情緒。

讓殘障人士更便捷且有尊嚴地生活，如果不同意這個大前提，仍然陷入叢林法則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請您取關繞道。因為我們都會衰老和生病，我們也可能推著嬰兒車，生老病死這些無常，對每個人都平等，幫助別人也是幫助自己。

即便拋開這個前提，鄭智化作為一個人，遭遇到不好的體驗（尤其是這種問題本可以避免），有些情緒化的吐槽我認為無可厚非。現在一幫人天天喊著網絡上要有“活人感”，結果出來一個有活人感的聲音，又開始從各種角度圍獵。

何況事后鄭智化也為情緒化的言語道歉。他之前吐槽的機場問題真實存在，他登機的體驗的確不夠好，因此他的道歉集中于“用詞不當”，這也在情理之中。他也借此“向各位服務人員一并致謝”，“希望不要因此對服務人員造成不好影響”。

有些人不依不饒，說他此前的言論，尤其是針對升降機司機的指責，讓那位工作人員遭遇網暴而可能丟失工作。我剛才說過，鄭智化與司機溝通的細節我們并不知道。另外，鄭智化在吐槽的時候，并沒有透露這位司機的任何個人信息，我們連性別都不知道，何來網暴之說。

如果引發群體批評，也是指向深圳機場，機場也做出了原因解釋和整改方案。原因解釋我們可以接受，整改方案也立竿見影。機場會因為一名司機嚴格執行安全操作流程而解聘他嗎？正常公司應該不會。網友會批判這名司機嗎？我連ta是誰都不知道，網暴也成了無稽之談。

按照很多人的設想，或許鄭智化最初就不應該發文吐槽，而是應該努力學習機場的各項專業規程，提升自己的認知水平和思想境界。如果要提出問題，也應該寫出詳細、嚴謹、冷靜、溫和的建議。即便因為他“沖動”做了錯誤歸因，也應該發自內心剖析自己的情緒化，向自己沒有提到個人信息的司機誠懇道歉，發自內心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問題是，鄭智化是人，我們也是。

事情發展至今，我們依然可以確定他提出的問題真實存在，也可以確定他并非別有用心，但依然要盯著他的字句，盯著他的情緒，盯著他“莫須有”地對一位司機的批評，盡管他已經向服務人員表示感謝，但似乎仍要他繼續發起自我批評，從靈魂深處懺悔。

一方面追求活人感，另一方面對人們的言論做圣人般的苛求。試想，一個人即便說出了真實存在的問題，但卻要因情緒化的表達、不專業的歸因而道歉，宛如一場群體聲討下的文字獄。那我們在說話前，需要給自己設置多少障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