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2年,浙江嚴(yán)州,倒春寒。
雨絲冰冷,抽打著總管府的青瓦,天地間一片愁慘。
一名親兵提著燈籠,腳步匆匆地穿過回廊,嘴里還小聲嘀咕著,抱怨主帥今晚為何破例沒有召集眾將議事。
他推開書房的門,光線昏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燈籠的光晃動著,照見了地上躺著的一個魁梧身影。
那人身穿的鎧甲依舊锃亮,只是頭盔癟下去一大塊,暗紅的液體混合著慘白的腦漿,從破裂的縫隙中緩緩滲出,浸濕了冰冷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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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兵手中的燈籠「哐當(dāng)」一聲落地,他發(fā)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
淮西第一猛將,胡大海,死了。
死在自己鎮(zhèn)守的府邸,死于一記看不清來路的重?fù)簟?/p>
頭骨盡碎。
01
噩耗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了金陵城上空的陰云。
吳王朱元璋的王府之內(nèi),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信使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不敢抬頭看王座上那個男人的臉。
朱元璋手握著那封來自嚴(yán)州的急報,指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發(fā)白。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地坐著,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
許久,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將桌案上的所有文書、筆墨、硯臺全部掃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巨響,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心頭一顫。
這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朱元璋。
他們熟悉的朱元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無論戰(zhàn)況多么慘烈,他永遠(yuǎn)是那個最冷靜、最堅定的核心。
可今天,為了一個人的死,他失態(tài)了。
雷霆之怒過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朱元璋緩緩坐下,揮手讓所有人退下,獨(dú)自一人陷入了長久的回憶。
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孤獨(dú)而巨大。
他想不通,那個曾像熊一樣強(qiáng)壯,像山一樣可靠的兄弟,怎么就這么沒了?
02
胡大海,原本和這亂世中的功名利祿,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他只是濠州虹縣的一個賣油郎,靠著一把子力氣和還算公道的買賣維生。
若不是天下大亂,他或許會娶妻生子,做一個平凡的丈夫和父親,最終在柴米油鹽中老去。
但時代選擇了他。
或者說,他選擇了時代。
當(dāng)朱元璋的旗幟在濠州豎起時,這個身高近七尺、臂力能拉動幾頭牛的壯漢,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隊(duì)伍。
他沒什么文化,大字不識一籮筐。
但他懂一個最樸素的道理:誰給他飯吃,讓他有仗打,他就把命賣給誰。
朱元璋看中的,正是他這份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質(zhì)樸與勇猛。
攻打諸暨,他一馬當(dāng)先,第一個登上城樓。
血戰(zhàn)處州,他身中數(shù)箭,依舊怒吼著沖鋒陷陣,嚇得元軍肝膽俱裂。
他就像一把最鋒利的刀,朱元璋指向哪里,他就砍向哪里,從無二話。
在那個英雄輩出的年代,胡大海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最有謀略的,但他絕對是最讓人放心的。
朱元璋曾拍著他的肩膀,對眾將說:「大海,吾之樊噲也!」
那是何等的榮耀。
可如今,這位“樊噲”,卻慘死在陰溝里。
03
朱元璋的思緒,飄回到了幾個月前。
那是一切悲劇的開始。
那天,他收到了一封來自前線的密報,狀告的不是別人,正是胡大海的長子,胡關(guān)住。
胡大海常年征戰(zhàn)在外,疏于對兒子的管教。
胡關(guān)住仗著父親的赫赫威名,在駐地作威作福,成了當(dāng)?shù)匾缓Α?/p>
起初只是一些小打小鬧,后來愈發(fā)變本加厲,甚至發(fā)展到光天化日之下,強(qiáng)搶民女。
事情鬧得很大,百姓怨聲載道。
在朱元璋看來,這絕不是一件“小事”。
他剛剛攻下那片土地,人心未穩(wěn),最需要的就是嚴(yán)明的軍紀(jì)和百姓的擁護(hù)。
一支不能約束自己和家人的軍隊(duì),如何能得天下?
他要建立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法度森嚴(yán)的新王朝。
而胡關(guān)住的行為,恰恰撞在了他親手打造的鐵律上。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金陵,看他這個吳王,要如何處置自己愛將的兒子。
04
朱元璋陷入了兩難。
于私,胡大海是他一起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兄弟,為他立下了不世之功,如今就這么一個兒子在身邊,寄托了全部的念想。
殺了他,無異于在胡大海的心上剜一塊肉。
于公,軍法如山。
如果連最高統(tǒng)帥的愛將之子犯法都可以被寬恕,那他頒布的所有法令,都將成為一紙空文。
他想要建立的那個新秩序,將從根基上開始腐爛。
李善長等一眾文臣或許還在斟酌著如何為胡大海求情,他們知道胡大海在朱元璋心中的分量。
但他們都低估了朱元璋的決心。
在一個深夜,朱元璋做出了決定。
他召來使者,只說了一句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軍前正法,以儆效尤。」
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
軍令傳到胡大海的軍營,所有人都驚呆了。
胡大海怔怔地看著那封蓋著朱元璋大印的軍令,這個在戰(zhàn)場上從不流淚的漢子,虎目含淚。
他想不通,他為朱家賣命,為何換不來自己兒子的命。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服從。
他親手將兒子綁赴刑場,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刀落下的那一刻,胡大海閉上了眼睛,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他沒有怨恨,只是默默地將所有悲痛,都埋進(jìn)了心底。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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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死,像一根毒刺,扎在胡大海心里。
但他沒有消沉太久,因?yàn)閲?yán)州的軍情,比他個人的悲傷更重要。
嚴(yán)州,是他親手打下來的城池。
城里駐扎著一支特殊的部隊(duì),由不久前投降的苗族首領(lǐng)蔣英、苗義統(tǒng)領(lǐng)。
朱元璋收到線報,這兩個降將,最近很不老實(shí)。
他們私下里招兵買馬,聯(lián)絡(luò)舊部,似乎有叛亂的跡象。
朱元璋本想派其他將領(lǐng)處理,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胡大海能鎮(zhèn)得住場面。
他給胡大海寫了一封親筆信,信中充滿了安撫與信任,請他親自去一趟嚴(yán)州,穩(wěn)定局勢。
胡大海接到命令,二話沒說,立刻啟程。
他將個人的喪子之痛壓在心底,心中所想的,依舊是朱元璋的大業(yè)。
他覺得,只要自己還活著一天,就要為吳王守好每一寸土地。
這是他的忠誠,也是他的宿命。
06
胡大海抵達(dá)嚴(yán)州,城中的氣氛有些微妙。
蔣英和苗義一見到他,立刻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恭順和惶恐。
他們主動交出了兵權(quán),聲淚俱下地解釋說,之前的舉動都是誤會,只是為了加強(qiáng)城防,絕無二心。
胡大海戎馬一生,為人卻十分質(zhì)樸,沒什么心機(jī)。
看到兩人如此“誠懇”,他便信了七八分。
為了表示徹底的“悔過”,蔣英和苗義在城中的寶華寺設(shè)下宴席,說是要為胡大海接風(fēng),并當(dāng)面賠罪。
有部將提醒胡大海,小心有詐。
但胡大海擺了擺手,他認(rèn)為自己威名在外,諒這兩個降將也不敢耍什么花樣。
他甚至沒帶多少親兵,便坦然赴宴。
寶華寺內(nèi),燈火通明,佳肴滿桌。
蔣英和苗義滿臉堆笑,頻頻敬酒。
胡大海心中郁結(jié),來者不拒,很快便有了幾分醉意。
他沒有注意到,那些笑容背后,隱藏著狼一樣的兇光。
他更沒有注意到,寺廟的角落里,幾個壯漢正悄悄地握緊了藏在身后的武器。
酒過三巡,胡大海放下酒杯,準(zhǔn)備說幾句安撫的話,結(jié)束這場宴席。
他坦然走入,身后的大門,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緩緩關(guān)閉。
07
就在大門關(guān)閉的那一刻,蔣英猛地將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聲,是動手的信號。
但沖出來的,并非手持刀劍的伏兵。
一個身材異常高大的壯漢,不知從哪個角落里閃出,他手中沒有刀,沒有槍,而是舉著一頂沉重的鐵盔。
胡大海酒意上涌,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反應(yīng)慢了半拍。
他剛想轉(zhuǎn)身拔劍,那壯漢已經(jīng)繞到他的身后,用盡全身力氣,將鐵盔朝著他的后腦猛地砸下。
「嘭!」
一聲悶響,像是熟透的西瓜被砸開。
胡大海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fā)出,身體便軟軟地癱倒在地。
他戎馬一生,躲過了無數(shù)次的明槍暗箭,卻沒能躲過這陰險至極的偷襲。
鮮血和腦漿,從破碎的頭盔下汩汩流出。
這位曾經(jīng)讓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猛將,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
他或許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與他同來的次子胡通,也被一擁而上的叛軍亂刀砍死。
胡家,滿門皆沒。
08
嚴(yán)州喋血的詳細(xì)經(jīng)過,一字一句地傳回了金陵。
朱元璋聽著信使的報告,身體在不住地顫抖。
當(dāng)他聽到,胡大海是在赴“賠罪宴”時被偷襲,被叛將用鐵盔活活砸碎頭骨時,他的眼睛紅了。
當(dāng)他聽到,胡大海的次子胡通也一同遇害,整個胡家就此絕嗣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淚如雨下。
他不是在演戲。
這一刻,他不是君臨天下的吳王,他只是一個失去了好兄弟的朱重八。
他想起了那個在濠州城下,憨笑著把最后一個饅頭分給他的賣油郎。
他想起了那個在無數(shù)次血戰(zhàn)中,永遠(yuǎn)擋在他身前的魁梧背影。
他更想起了幾個月前,自己親手下達(dá)的那道處死胡關(guān)住的軍令。
巨大的悔恨和愧疚,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
他哽咽著,對著空蕩蕩的大殿,反復(fù)呢喃著一句話,像是在對胡大海的在天之靈懺悔:
「我不該殺他兒子,讓他絕后了!」
他用鐵腕和法度,贏得了人心,贏得了天下。
可他卻永遠(yuǎn)地失去了一個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和一個本可以延續(xù)下去的忠良血脈。
這就是帝王的代價。
09
朱元璋的憤怒,化作了最無情的追殺令。
他對部將下達(dá)死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必須將蔣英、苗義這兩個叛賊抓回來。
叛軍很快被剿滅,蔣英、苗義被活捉,押送至金陵。
朱元璋沒有給他們一個痛快的死法,下令將二人碎尸萬段,以祭奠胡大海父子的在天之靈。
他追封胡大海為光祿大夫、越國公,讓他配享太廟。
他還找到了胡大海的一個養(yǎng)子,讓他繼承了爵位,延續(xù)胡家的香火。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來彌補(bǔ)。
然而,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許多年后,已經(jīng)登基稱帝的朱元璋,常常在深夜獨(dú)自一人,來到功臣廟。
他會站在胡大海的牌位前,站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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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搖曳,將他孤單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
他打下了一個大明江山,成為了萬世敬仰的洪武大帝。
可他知道,在這條通往權(quán)力之巔的路上,他弄丟了太多東西。
比如,那個賣油郎兄弟,最純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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