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文學版圖中,女作家王子君的創作宛如一座用文字精心構筑的“紙屋”。這座紙屋既脆弱又堅韌,既盛放個體生命的悲歡,也折射時代激蕩的浪潮。從海南闖海者的漂泊身影,到北漂文人的精神求索;從《白太陽》里海南熱土上翻滾的創業激情與愛情幻滅,到《盛體》中女性以身體為戰場展開的慘烈自我救贖——美麗、柔韌卻不失理性的子君,以一支兼具詩意與冷峻的筆,持續書寫著個體在時代夾縫與命運漩渦中保持尊嚴、確認存在、抵達真實的艱難旅程。
一、從紙屋意象到生命深井的掘進
王子君的文學創作始于20世紀80年代,近40年筆耕不輟,構建了以散文為根基、小說為高峰的豐饒版圖。其創作核心始終圍繞兩大主軸展開:“在路上”的精神漂泊與身份追尋,以及“挖掘情感深井”的生命痛感的直面。這條創作脈絡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不同時期、不同體裁中呈現出豐富的層次和細微的演變,其代表性作品構成了理解其精神世界和藝術探索的關鍵坐標。
《一個人的紙屋》這部榮獲第四屆“絲路散文獎”最佳作品獎的散文集,是王子君數十年漂泊心路的結晶,更是其漂泊的起點與精神原鄉的象征。其結構本身就構成了一條精神路徑:第一輯“闖海”,記錄初抵海南的艱辛與自由悸動(如《椰子樹的魅影》中,椰子樹挺拔的形象成為作者獨立堅韌精神的投射,“一切是那么艱苦,一切又是那么美好”的感悟奠定了其面對逆境的基調),也沉淀了闖海南的磨礪帶來的精神獨立(如《紙屋》、《干枯的鳥》),為從客串禮儀小姐的上班族到著名作家的蛻變埋下伏筆;第二輯“相遇”,聚焦與不同靈魂(如周明、冰心、舒乙、傅惟慈等文壇前輩摯友)碰撞的火花(《愛的燈亮著》、《“老舍先生和你在一起”》、《傅惟慈的崀山游玩夢》);揭示生命的真諦(“自由來自熱愛,自由來自堅持,自由也來自勇敢”);第三輯“走過”,以自己“走過”的地方為抒寫對象,語言優美,視角新穎,景致異質,感受獨特,呈現出一種超凡脫俗之氣(《走過滄浪橋》、《藍色萬掌山》、《布加勒斯特的早晨》);第四輯“思緒”,轉向對社會、愛情、自然、人生的理性沉思(《美德散發的香氣》、《明來花似雪》、《我渴望是一條魚》);第五輯“說話”,則更顯主體性的對于文學創作的觀點表達(《文學家:大自然的歌者》展現其生態理念與文學觀)。“紙屋”作為核心意象,從物理上指代海南創業初期“幾塊三合板圍釘起來的小屋”,在精神上則升華為“誕生愛的童話屋”“情感的歸宿”“心靈的庇護所”,更是“脆弱存在”的隱喻——它既是漂泊者安放身心的臨時居所,也象征著人生、事業、愛情固有的不確定性,其“殘破卻彌漫溫情”的特質,精準捕捉了改革開放大潮中漂泊生涯的希望與失落交織的復雜況味。這部集子不僅是對個人經歷的記錄,更是其精神漂泊的宣言書和身份建構的基石。
《白太陽》是長篇時代洪流中的個體沉浮錄。子君將散文中的漂泊主題置于更宏闊的時代背景——90年代“十萬人才下海南”的熱潮中展開。小說以女主人公夏小米為中心,全景式展現了闖海者在海南這片充滿機遇與混亂的熱土上的生存掙扎、事業探索(從底層起步)與情感迷途。夏小米的闖海,是《一個人的紙屋》中漂泊精神的具象化與時代放大。小說通過夏小米、李億軍、張化冰等人物的命運起伏,深刻揭示了在時代巨輪碾壓下,個體追尋身份認同(我是誰?我屬于哪里?)的艱難與代價。地理的遷徙(赴海南)與精神的漂泊(理想與現實、愛情與利益的沖突)在此緊密交織。
《傾聽訴說》更是漂泊心靈的驛站與回聲。這部散文集更側重于漂泊者在流動中對世界對他人與自我內心的“傾聽”與“訴說”。如《面對死亡》一文,由白血病讀者的來信觸發對生命的脆弱與死亡必然性的沉重思考,展現了漂泊者對終極歸宿的叩問。《父愛無言》則通過回憶的線索,在流動的生活中錨定親情的永恒坐標,成為漂泊者內心深處的精神支柱。其清新質樸的文風、靈活多樣的篇章結構,恰似漂泊途中散落的日記片段,記錄下了心靈的即時觸動與省思。
《沒有愛情》幾乎是祛魅愛情神話的冷峻手術刀。這部散文集書名即彰顯其反叛姿態。在一個宣揚愛情至上的時代,子君以冷靜甚至略帶悲觀的筆調,剖析愛情在物欲社會中的尷尬處境與復雜本質。她摒棄浪漫化的歌頌,直擊愛情與現實的沖突(如利益考量)、愛情在時間中的磨損與變質。其“細膩的情感描寫”與“簡潔有力的文字風格”相結合,如手術刀般精準切入人物(常是敘述者自身)在愛情中的期待、失落、迷茫與痛苦。當然,這部散文集是子君第一部作品,其“冷峻的審視”雖深刻,但因其本人涉世尚淺,難免也有幼稚的顯露,部分篇章可能因過于聚焦愛情的幻滅與負面,稍顯情感光譜單一,對愛情中積極、建設性力量的挖掘或有不足。其“片段式的敘事風格”雖貼近生活真實,但有時也因過于碎片化而削弱了情感探討的縱深感和連貫性。
《疑似愛情》是對情感模糊地帶的詩意勘探。子君延續著對愛情的思考,但視角轉向更微妙、更飄忽、更難以定義的不確定的情感狀態——“疑似愛情”。書中探討了那些介于友情與愛情之間、充滿曖昧、悸動與困惑或未完成的情感地帶(如《醉意朦朧的愛情》)。王子君以其擅長的“象征手法”(如將疑似愛情比作“夜空中閃爍的星辰”,語句如“愛情似那在暗夜中閃爍的微光,明明滅滅,若即若離”)和“細膩的心理描寫”,精準捕捉這種情感的朦朧、易逝與難以言說之美。其清新純靜的語言和富有盎然詩意的表達,為這種模糊情感賦予了獨特的憂郁美感與藝術感染力。對“疑似愛情”的反復吟詠,雖有其細膩深刻之處,但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陷入情感書寫的某種“舒適區”,對社會現實介入的廣度稍遜于其其他主題。
王子君散文集還有幾部,如《金湯魚》、《無花》。《金湯魚》中有些散章式或日記、札記式的篇章,形式上太“散”,但其中思想的火花隨處迸發,能感覺到其女性思考的獨有的魅力。而《無花》是一部獲得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的散文集,有評論說“不失為一部溫暖、光明、充滿愛與夢想的美好作品”,其內在的品質自然毋需置疑
《親愛的父親》這篇散見于多部文集中的作品,真誠地直面親情的重量與永恒的缺憾。對父親的書寫是王子君情感世界中最深沉、最動人的篇章之一。在《一個人的紙屋》等文集中,她以質樸而深情的語言(如“父親稟性忠厚善良,目光遠大見識不凡,但在政治生態惡劣的年代,家庭出身像一道緊箍咒,讓他的命運清寂灰蒙”),刻畫了一位在時代重壓下平凡、隱忍、溫厚、將全部心力與生命能量奉獻給家人的父親形象。字里行間充滿對父親人格的敬重、對其命運的疼惜,以及“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錐心之痛(“我唯一慶幸的是,我向父親表達了我的愛,我讓他明白了他的愛對我的生命的意義”)。這種痛感,源于血緣的深厚聯結與無法彌補的時空阻隔,成為其生命體驗中永恒的烙印。
《盛體》這部新鮮誕生的作品,說她是對身體痛感的極端書寫與藝術精神終極救贖不為過之。她將情感與生命痛感的書寫推向了極致——聚焦于身體上的傷痕。主人公楊爾蕉腹部的蝎形疤痕,是童年創傷的具象化,是“命運烙下的魔咒”,是愛情挫敗、社會歧視的直接根源。這部小說深刻探討了身體如何成為社會規訓的場所(被凝視、被評判、被傷害),又如何能成為反抗與自我賦權的戰場(通過曾漁的藝術轉化、楊爾蕉自身的紋身藝術《盛體》)。對疤痕從厭惡、遮掩(通過藝術美化)、再到最終接納(洗去文身,直面真實)的過程,是對“痛感”最深刻、最慘烈也最具升華意義的書寫。這是對《沒有愛情》《疑似愛情》中情感痛感的深化與超越,將痛感從心理層面錨定到身體這一更本質的存在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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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體》作者:王子君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縱觀子君的整體創作,從早期散文記錄漂泊與情感(從《沒有愛情》《紙屋》《傾聽訴說》),到《疑似愛情》對特定情感狀態的深度聚焦與冷峻剖析,再到《白太陽》將個體漂泊置于時代洪流中展現更復雜的社會圖景和人性糾葛,最終在《盛體》中實現主題與藝術的重大突破——以身體政治為核心,將對漂泊、身份、情感、痛感的思考熔鑄于一個極具象征性和沖擊力的故事中。其散文的靈動、哲思與真摯情感,為小說提供了豐厚的土壤;而小說的宏大敘事與深度探索,又反過來拓展和深化了其散文的思想疆域。《一個人的紙屋》作為其散文藝術的集大成者,其絲路散文獎的獲得,標志著其以“紙屋”為象征的漂泊美學和情感書寫獲得了重要認可。
二、以心為鏡,映照萬物的細語
子君的散文絕非生活的浮光掠影,而是以生命體驗為熔爐、以語言為刻刀雕琢出的精神晶體。其藝術特質在幾部代表性文集中呈現出鮮明而多棱的折射,每一部(篇)都是其情感宇宙與思想礦脈的一次深度開掘。
《一個人的紙屋》:漂泊美學的集大成與結構張力。這部絲路散文獎獲獎作品,堪稱王子君散文藝術的巔峰呈現。其“闖海-相遇-走過-思緒-說話”五輯結構,匠心獨具地構建了一條從外部世界激蕩(闖海)到靈魂碰撞(相遇),經歲月沉淀(走過),抵達理性沉思(思緒),最終回歸主體性言說(說話)的精神螺旋。“紙屋”意象完成了從物理空間(海南簡陋居所)到精神符號(“誕生愛的溫室”“心靈的庇護所”“脆弱存在的隱喻”)的完美升華,其“殘破卻彌漫溫情”的特質,精準凝練了漂泊者永恒的生存悖論。語言上,它將王子君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靈動詩意(奧森四季的排比如畫卷徐徐展開)、情感濃烈飽滿(《親愛的父親》中錐心刺骨的遺憾與敬愛)、哲思深邃(“王朝會廢去……”的歷史觀照)、生態意識自覺(《文學家:大自然的歌者》中超越風景描寫的生態倫理思考)。象征(海洋即自由)、對比(艱苦與美好并置)、感官通感(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聲色光影、符拉迪沃斯托克春日的多維體驗)等手法的嫻熟運用,構建了一個既私密又普世的精神家園。
當然,五輯設計雖具形式美感,但“思緒”輯中偏重理性思辨的篇章(如對生態、文學的論述)與前后輯以敘事和抒情為主的風格,存在一定的跳躍感與銜接縫隙。部分哲思段落稍顯“嵌入”痕跡,與個人經歷描寫的有機融合度尚可進一步提升。作為核心意象,“紙屋”承載了過多象征意義(棲身之所、情感溫室、脆弱隱喻、精神原鄉等),在反復強調中,其闡釋空間雖豐富但也略顯飽和,個別處有概念先行的嫌疑,削弱了早期篇章(如《椰子樹的魅影》)中意象自然生發的力量。如《初戀的回聲》等篇章對往昔情感的追憶,其濃烈程度與《沒有愛情》中的冷峻審視形成有趣對比,但偶爾流露的感傷情調,在整體追求“冷峻溫暖”的基調下,稍顯情緒濃度溢出,節制度可稍加調整。
《沒有愛情》:冷峻手術刀下的情感切片與光譜局限。書名即是一面反叛的旗幟,顯露著子君溫潤品行中湘江女子的倔強。她在此摒棄了愛情文學的浪漫糖衣,以近乎冷酷的精準和簡潔有力的文字,執行了一場情感解剖。她聚焦愛情在物欲現實中的異化(利益權衡)、在時間流逝中的磨損與變質、以及帶給個體的幻滅與痛楚(期待、失落、迷茫)。其“片段式敘事”如同顯微鏡下的切片,逼真呈現了情感的瞬間狀態與復雜肌理(如對人物在愛情中細微神態、矛盾心理的捕捉)。“冷峻的審視”是其最鮮明的標簽,賦予作品一種難得的清醒與批判力度。但對愛情負面與幻滅的集中火力剖析,雖深刻犀利,卻不可避免地壓縮了對愛情關系中建設性、溫暖、持久力量等維度的探討空間。整部文集的情感基調偏向灰冷,缺乏《一個人的紙屋》中那種苦樂交織的復雜暖意,豐富性與辯證性稍顯不足。
特別是要強調的是部分作品的“片段式”風格,雖貼近生活本真,強調瞬間感受,但過度依賴此手法,導致部分篇章缺乏必要的背景鋪陳與心理演變軌跡,情感沖突的根源和人物行為的深層動機有時顯得模糊,削弱了探討的縱深感與說服力。如同展示傷口卻未深究致傷機制。同樣,極致的冷靜客觀是其力量,但主要依賴理性剖析,因過于抽離情感溫度也可能成為隔膜,導致讀者在認知上認同卻在情感共鳴上產生距離感,不如《親愛的父親》那樣直抵人心最柔軟的深處。
《疑似愛情》:是一部曖昧地帶的詩意棲居與現實疏離的佳作。子君在此展現了其象征手法和細膩心理描寫的巔峰造詣。她對情感模糊地帶復雜微妙的勘探能力令人贊嘆,但對“疑似愛情”這一特定情感狀態的反復吟詠和精湛描繪,雖展現了高超的技巧,但也可能使作者沉溺于某種審美趣味和情感模式中。相較于《白太陽》對時代社會的介入、《盛體》對身體政治的顛覆,此集對社會現實廣闊性和復雜性的觸及顯得相對狹窄和內斂,批判鋒芒有所減弱。
筆者以為,精妙的象征歷來是雙刃劍。過度依賴象征(如星辰、微光、飄絮等)來詮釋復雜曖昧的情感,有時可能導致表達的抽象化與晦澀感。《疑似愛情》中的部分篇章可能因追求詩意的朦朧,而使情感內核的清晰度和具體所指變得模糊不清,影響了思想傳達的有效性。專注于內心情感漣漪的描繪,部分篇章中人物所處的具體社會環境、現實壓力對其情感選擇的影響可能被淡化或虛化處理,使得這些“疑似愛情”如同懸浮在真空中的精致標本,雖美卻少了幾分生活的粗糲質感與必然性。
《傾聽訴說》是漂泊回音壁上的質樸記錄與深度開掘。其“清新質樸”的文風如同漂泊途中的手札,真摯自然,不事雕琢(如《父愛無言》中通過父親“粗糙的雙手”、“微微彎曲的背影”等細節傳遞深情)。“靈活多樣”的結構(或圍繞一個故事,或由片段組成)適應了即時感悟的記錄需求。像《面對死亡》這樣由具體事件(白血病讀者來信)觸發對生命終極問題的沉重叩問,展現了作者直面存在困境的勇氣和思想的重量。不過還是要指出的是,集中個別篇章因記錄即時感觸,其思想深度與其他篇章存在明顯差異。部分篇目(如《面對死亡》)觸及生死哲學,深刻有力;而另一些記錄日常見聞或友情的篇章,則可能停留于感性的抒發或平實的記錄,未能充分實現從“傾聽訴說”到深度“思考沉淀”的躍升,整體思想的穿透力和震撼力不及《一個人的紙屋》的“思緒”輯。
《傾聽訴說》追求語言的清新質樸是優點,但在部分篇章中,可能滑向過于平實甚至略顯平淡,在修辭的錘煉、意境的營造上,較之《一個人的紙屋》或《疑似愛情》中的精彩段落,其語言的張力和藝術感染力有所減弱,更像忠實的生活記錄而非精心的藝術提煉。雖然“傾聽訴說”是統領性主題,但具體到各篇,傾聽與訴說的對象(他人、自然、自我、死亡等)和深度差異較大。這固然體現了生活的豐富性,但也可能導致文集整體內在凝聚力和主題沖擊力不如其他幾部主題更集中的作品。
這里,筆者更愿意向大家推薦子君《親愛的父親》。這篇永恒的沉重與抒情節制相互制衡的作品,令人讀后久久難忘。散見于多部文集中的父女親情書寫,是子君情感力量最凝聚、最動人的噴發點。父親的偉大在于平凡,其震撼在于沉默的力量。對父親“目光遠大見識不凡”卻因出身而“命運清寂灰蒙”的痛惜,以及“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永恒缺憾與錐心之痛,被書寫得克制而深沉,具有直擊靈魂的感染力。細節描寫(父親的手、背影、眼神)是其成功的基石。
對父親形象的塑造和“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哀痛,在多篇散文中反復出現(盡管每次側重點或有不同)。雖然情感真摯,但需警惕在不同文集中反復書寫同一核心情感事件可能帶來的自我重復感。如何在持續表達這份深沉情感的同時,不斷挖掘新的表達角度或思想深度,是一個挑戰。其父女親情書寫的成功模式(平凡偉大于細節 + 時代重壓下的隱忍 + 永恒的遺憾與痛)已被高度純熟地運用。這種模式的強大感染力毋庸置疑,但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探索親情關系(如沖突、理解過程、復雜互動)其他維度的可能性。情感的深度與豐富性之間還可尋求更微妙的平衡。
子君的散文世界是一座情感與思想交織的富礦。其最耀眼的成就在于情感表達的真摯與穿透力、語言的詩性靈動、從日常沉潛至哲思的能力以及鮮明的個人視角與主觀情志。她將散文的“散”賦予了內在的精神脈絡(如《紙屋》的結構、《沒有愛情》的聚焦)。當然,部分作品結構內部的協調性(《紙屋》)、情感/主題光譜的寬度與辯證性(《沒有愛情》的偏冷、《疑似愛情》的內傾)、象征與詩意表達的清晰度與具體性(《疑似愛情》)、思想深度的均衡與推進(《傾聽訴說》),有著顯而易見的些微不足,包括過多的不自覺的情緒性自我重復描寫。但這些不足無損其散文整體的杰出價值,反而凸顯了其藝術探索的多樣性與可供持續深掘的空間。這些浸透了作者血淚的散文,不僅是個人心史的記錄,更是以其獨特的“心鏡”,映照出時代變遷中個體生命的普遍光影與深刻回響。
三、時代的白太陽與身體的盛典
子君的長篇小說是其藝術探索的深化與拓展,兩部代表作《白太陽》與《盛體》,題材迥異,卻共同指向個體在時代重壓與命運困境中的突圍與救贖。它們不僅是故事的容器,更是思想交鋒的戰場與美學實驗的舞臺。
《白太陽》,正是海南熱土上的時代史詩、情感迷局及其敘事張力的完美演繹。小說對90年代海南大開發浪潮的捕捉堪稱教科書級別。“白太陽”的意象絕妙——它既是海南灼熱、毒辣自然氣候的直觀呈現(“海南的太陽看上去的確是白的,置身其間容易讓人熱而浮躁,過強的紫外線也容易很快叫人面目全非”),更是那個狂熱、浮躁、充滿野心、機遇泡沫與殘酷淘汰乃至幻滅的時代的核心隱喻與象征符號。它炙烤著大地,也炙烤著每一個闖海者的夢想與靈魂。對熱帶風情的描繪(搖曳的椰子樹、獨特的飲食如椰子、具有殖民遺風與本地特色的騎樓建筑)并非簡單的背景板,而是深度參與敘事,營造出極具辨識度的、潮濕悶熱又生機勃勃的“海南氣息”。“十萬人才下海南”帶來的特殊人文生態——懷揣不同目的、背景各異的闖海者組成的“新移民社會”,其混亂、活力、叢林法則與短暫情誼——被生動地呈現出來,構成了主人公活動的真實舞臺。
主人公夏小米的形象塑造具有相當的典型性,堪稱其為時代洪流中的典型女性浮標。她的“闖海”是主動選擇,體現了90年代部分女性追求經濟獨立與人生自主的覺醒意識。她的勇敢獨立(在陌生環境拼搏)、情感豐富與矛盾(在理想化的張化冰與現實庇護者李億軍之間的掙扎)、以及在磨礪中的成長(從懵懂到逐漸認清現實與自我),構成了其性格的核心魅力。李億軍(深情而患得患失的金融家,事業危機折射時代亂象)和張化冰(理想主義的幻滅者,其“久無音信”強化了命運無常感)作為夏小米情感天平的兩端,有效承載了關于理想與現實、愛情與利益的時代命題。
尤其可貴的是,《白太陽》顯著繼承了王子君散文的語言優勢。自然流暢的敘事節奏(如散文般娓娓道來的海南的生活細節與人物心境)、細膩生動的描寫(對炎熱氣候下人物生理與心理反應的刻畫尤為出色)、言簡意豐的對話、以及富有詩意的意象營造(如“海南的陽光如同一把利劍,直直地插入大地”)。這賦予了小說獨特的文學氣質和抒情氛圍。
當然,往深處推敲,小說在處理商戰、李億軍面臨的政商危機等關鍵情節時,存在一些的戲劇化或簡化傾向。危機往往源于個人道德缺陷(如貪婪、背叛)或偶然事件,缺乏對90年代海南特區復雜政商關系、制度漏洞、資本原始積累血腥性等深層社會肌理的深刻剖析。這使得時代背景的呈現流于表面化的“狂熱”氛圍,削弱了小說作為“時代史詩”應有的批判力度和歷史縱深感。夏小米在商海中的具體掙扎也常被情感線遮蔽,其事業成長的邏輯不夠堅實。除三位核心人物外,其他闖海者或當地人物多淪為功能性符號或背景板。他們的形象模糊,動機單一(或貪婪,或淳樸,或狡黠),缺乏自身獨立的故事弧光和復雜人性。這使得海南的“人文生態”顯得不夠立體豐滿,也削弱了夏小米所處環境的真實復雜性與互動張力。部分配角的出現似乎只為推動主角情感或情節轉折。
在這里,子君散文筆法的優勢(細膩、抒情)在長篇小說中遭遇挑戰。側重內心感受與環境描寫的舒緩節奏,在面對需要強情節推動(如商戰高潮、情感爆發點)和更復雜社會關系網絡編織時,顯得力有不逮。整體結構有時給人略松散之感,關鍵矛盾沖突的醞釀、爆發與解決,其集中性和沖擊力未能達到預期高度,部分情節轉折略顯倉促或依賴巧合。
夏小米在李億軍與張化冰之間的情感搖擺是其核心戲劇沖突。然而,小說對其在巨大現實壓力(生存、事業危機)下情感變化的深層心理邏輯挖掘尚顯不足。她對李億軍的復雜情感(感激、依賴、同情、可能的情愫)與對張化冰刻骨思念之間的撕扯,其內心掙扎的殘酷性、妥協的無奈感、以及最終抉擇的必然性或悲劇性,未能通過更深入的心理剖析完全展現,部分情感轉變稍顯外部驅動而非內生必然。
當然,種種不足的存在并不影響《白太陽》成為盛極一時的“布老虎”文學品牌中的一種。《白太陽》作為子君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已展現其對時代浪潮的感受力、對社會弊端的思想批判、結構故事與塑造人物的文學能力。
《白太陽》之后,王子君一度轉向小說創作,中篇小說《可疑城市》在《人民文學》雜志發表;出版了中篇小說單行本《藍色玫瑰》(一個心靈在愛情中復活的神話)、長篇小說《我騙了誰》(都市情感推理)《梔子花殤》(廉政)。《梔子花殤》入圍了首屆浩然文學獎,并被改編為電影《母親花》。這些小說反映了王子君在北京的生活與奮斗感受,其中,《可疑城市》是比較早的一篇反映北漂生活的小說。從中可以看到王子君的閱歷和思考在不斷提升,但在題材上和寫法上能感覺到似乎醞釀著重大突破。
最后要談的是《盛體》,這是一部身體政治的驚雷、不完美美學的宣言及與行為藝術有關的驚艷之作。
我們首先目睹的是一場慘烈而升華的身體革命。楊爾蕉的故事是一部濃縮的女性身體苦難史與覺醒史。腹部的蝎形疤痕(胎記+燙傷)是被強加的身體標記,是“命運烙下的魔咒”,直接導致其被社會凝視、評判、傷害(愛情受挫、流言蜚語)。畫家曾漁的第一次救贖,是通過藝術(《蝎尾蕉》)進行美學賦權,將“瑕疵”轉化為“美”,賦予其尊嚴(“瑕疵也可以被重新上色”)。這本質上是他者視角下的拯救。曾漁猝死,救贖崩塌,楊爾蕉墜入深淵。她的絕地反擊是驚世駭俗的:以身體為畫布,用文身覆蓋傷痕,創作《盛體》系列。這不僅是藝術創作,更是主動的身體改造,是對社會規訓的極端反抗和自我賦權的宣言。當《盛體》在閨蜜書亞(池青蓮)助力下震動藝壇(盧浮宮矚目),達到世俗成功的巔峰時,楊爾蕉卻選擇洗去文身,還原并直面那道原始疤痕。這一抉擇完成了從“被定義”(疤痕)到“被拯救”(曾漁)到“自我偽裝/抗爭”(文身)再到“自我接納與超越”的終極覺醒。她宣告:真實(包括傷痕)即力量,不完美是生命的獨特勛章(“疼痛開出的花,比溫室玫瑰更耀眼”)。書亞作為支持者,其動機(藝術眼光?友情?商業潛力?)的模糊性增添了現實維度。
這部作品在中國文壇上的女性作品里,可以說在主題深度與創新上,達至了多重突破的里程碑。小說將女性“不完美”身體置于絕對核心,全方位探討其作為社會規訓場所(被凝視、被排斥)、反抗戰場(文身藝術)和自我賦權媒介(《盛體》創作)的復雜面向。這是對傳統文學中女性身體要么被美化、要么被受害者化的單一敘事的強力顛覆。
在容貌焦慮、P圖文化盛行的時代,《盛體》旗幟鮮明地表達出傷痕、瑕疵作為生命獨特印記和歷史勛章的不可替代價值。楊爾蕉洗去文身、回歸“圣潔本體”(即帶著疤痕的真實自我)的抉擇,并非失敗或妥協,而是對“完美”暴政的終極反抗和對生命本真狀態最高禮贊。她直面疤痕作為自我不可分割、定義自身的一部分的勇氣,實則是掙脫桎梏,宣告了自由獨立精神的建立。
小說深刻揭示了藝術的力量與局限。曾漁的藝術和楊爾蕉的《盛體》都能提供暫時的救贖與尊嚴,但前者依賴他者,后者則可能被名利場收編(盧浮宮的關注象征著藝術體制的認可,也暗含新的異化可能)。楊爾蕉最終的“去藝術化”選擇(洗掉紋身),是對“藝術能否真正抵達并拯救真實”的深刻懷疑,也是對藝術本質(是粉飾、對抗還是揭示真實?)的終極叩問。她選擇以存在本身而非藝術作品,作為最終的救贖和宣言。
需要強調的是,楊爾蕉的《盛體》創作(以自身身體為畫布進行文身覆蓋)與當代中國行為藝術的核心特征——以身體為直接媒介進行表達——產生著強烈共鳴。如同行為藝術家馬六明(《芬·馬六明》系列,以身體挑戰性別界限)、何云昌(《抱柱之信》,極端身體體驗)、周潔的《36天》(記錄身體私密變化)等作品也探討了女性身體與私密性、觀看權力的關系等,楊爾蕉也是將身體置于創作的核心與前沿,通過身體的改造、展演甚至受苦,來傳達強烈的觀念(反抗身體規訓、追求自我定義)。其行為與許多行為藝術一樣,旨在挑戰社會既定規范、習俗和審美標準。通過公開展示被社會視為“丑陋”的疤痕,并通過更極端的文身覆蓋(本身也是一種挑戰主流審美的行為),楊爾蕉的行為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與行為藝術的反叛精神一脈相承。
然而,《盛體》的書寫展現了一種獨特的張力。楊爾蕉最初的文身行為可能具有相當的私密性(為自我而做),其最終成為公共藝術事件(展覽、盧浮宮矚目)則被動地將其推入公共凝視之中。這揭示了行為藝術常面臨的悖論:以反抗體制開始,最終可能被體制(藝術市場、展覽機制)所吸納和消費。子君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困境。楊爾蕉最終的選擇——洗去文身——構成了對行為藝術邏輯的驚人超越。這并非通常行為藝術的文獻化或成為“經典”,而是主動消解了作為藝術品的“身體”。她拒絕讓身體(即使是經過藝術改造的身體)繼續成為被觀看、被消費的客體。這一舉動直接質疑藝術展覽、收藏、評價體系對其身體的定義權。她收回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和定義權,將焦點從“藝術品”(紋身身體)拉回到存在本身(帶著傷痕的真實身體)。救贖不依賴于被認可的藝術品,而在于對真實自我的全然接納。
許多行為藝術最終仍依賴影像記錄、文獻或進入藝術史話語來確立其價值。楊爾蕉的“洗凈”是徹底的“去作品化”,是讓身體回歸純粹的存在狀態,其“作品”就是她接納傷痕后存在的姿態本身。這比大部分尋求進入藝術史譜系的行為藝術,在拒絕體制收編上更為徹底和決絕,帶有強烈的存在主義哲學意味(選擇、擔當、本真性)。周蕾關于“原初激情”與后殖民語境下身體展示的論述,或朱利安關于“平淡”作為中國美學核心的討論,可為理解楊爾蕉最終“洗凈鉛華”的選擇提供更深的理論參照。
回顧《盛體》的藝術特色,情節緊湊,沖突集中而強烈(內心煎熬與社會壓力交織)。象征手法精妙絕倫且貫穿始終(蝎形疤—蝎尾蕉畫—文身《盛體》—洗去文身,形成完整的意象鏈和思想演進圖譜)。心理描寫極其深刻細膩,完整展現了楊爾蕉從自卑絕望、依賴他者拯救、到自我毀滅式抗爭、最終走向覺醒與自我覺醒、自我超越的靈魂蛻變史詩。
楊爾蕉在獲得巨大世俗成功(盧浮宮級別認可)的巔峰時刻,能如此決絕、坦然且徹底地棄絕名利、回歸本體,其心理轉變的徹底性在現實中顯得極為罕見。必須承認,結局的理想化色彩與心理轉變的陡峭,使這一結局帶有強烈的象征性與理想主義色彩。小說對楊爾蕉在名利誘惑下的內心掙扎、最終頓悟的深層心理契機(是曾漁之死的啟示?是創作過程本身的凈化?是對藝術本質的洞見?)的描繪,尚可更加充分和細膩,以增強其轉變的可信度和震撼力。這一躍升稍顯“頓悟”式,鋪墊可更綿密。
作為楊爾蕉第一次救贖的關鍵人物,曾漁的形象被賦予了過多的象征意義(藝術的救贖者、愛的化身)。其行為動機,特別是對楊爾蕉深刻理解與拯救沖動的深層心理或社會基礎(是純粹的藝術家眼光?是救世主情結?還是某種自我投射?)缺乏更豐富的展開。他更像一個功能性的“啟蒙者”符號,其自身的復雜性與血肉感稍顯不足,削弱了第一次救贖關系的深度和可信度。小說對社會施加于“不完美”身體的規訓和壓力的描繪,主要集中于男友的嫌棄、流言蜚語等相對個人化的層面,對更廣泛、更結構性的社會偏見、醫療美容工業的推波助瀾、媒體對“完美”形象的塑造等系統性力量的批判,可以結合具體情節進行更深入的挖掘和呈現,使楊爾蕉的反抗具有更堅實的社會根基和更廣泛的現實指涉。
結語:于喧囂文壇點亮“不完美”的光源
子君的文學世界,在當代文壇的眾聲喧嘩中,如同一座由“紙屋”的漂泊韌性、“白太陽”的時代灼痕與“盛體”的慘烈光輝共同構筑的燈塔。她的意義,不僅在于個體生命的深情書寫,更在于其以獨特的女性視角與堅韌的美學實踐,刺穿了當下文學創作的浮華迷霧與性別窠臼。
在今日的中國文壇,宏大敘事與私人絮語常陷于割裂,歷史反思與當下經驗時有脫節。子君的創作彌合了這道裂隙。其散文(《一個人的紙屋》)將個人漂泊史融入時代洪流,以“紙屋”的脆弱與溫暖,承載了一代人的精神遷徙;其小說《白太陽》雖在史詩架構上尚有精進空間,卻以鮮活的海南地域美學與“白太陽”的灼熱象征,為改革開放的狂飆年代留下了不可替代的情感注腳。她證明了,個體心史即是最真切的時代證詞。
而在女性文學領域,《盛體》的橫空出世,不啻為一場革命性的身體宣言。當下女性寫作雖蔚為大觀,卻常陷入兩種困境:或沉溺于“大女主”逆襲的爽文套路,以虛幻的權力翻轉掩蓋真實的性別困境;或囿于受害者敘事,在控訴中耗盡力量,卻難覓超越之路。子君筆下的楊爾蕉,跳出了這一非此即彼的陷阱。她以腹部那道猙獰的蝎形疤痕為起點,最終抵達了對真實傷痕的勇敢直視,直視傷疤,超越“完美”,方能找到精神自由的方向,宣告了“不完美”作為生命尊嚴與力量源泉的美學真諦。這不僅是對女性身體自主權的奪回,更是對生命存在本真性的深刻禮贊。在虛假的“完美”成為時尚追求的現實里,《盛體》以其驚心動魄的故事,為深陷“身體牢籠”的現代人提供了破壁而出的精神方案——救贖不在他處,正在那被視為缺陷的傷痕深處。
子君的創作,始終貫穿著一種冷峻的溫暖。她拒絕提供廉價的慰藉(《沒有愛情》對愛情神話的祛魅),亦不回避歷史的沉重(父親命運的喟嘆)與時代的荒誕(海南淘金熱的幻滅)。其批判的鋒芒(對功利愛情、審美規訓、歷史不公)與贊美的力量(對自由、自然、人性韌勁)同樣銳利而真摯。其文字的詩意與深刻相得益彰,散文的細密針腳為小說編織了豐厚的情感肌理(《白太陽》的散文筆法),而《盛體》的極致探索則反哺了其對生命痛感的理解深度,形成了創作生命的良性循環。
誠然,《白太陽》對時代肌理的深挖與部分人物的豐滿度尚有空間,《盛體》結局的決絕在現實中或顯理想,但這絲毫不能掩蓋王子君創作的整體光芒。在追逐流量、迎合市場的喧囂中,她守護著文學的嚴肅性與精神的超越性;在女性書寫易被標簽化、消費化的語境里,她以《盛體》的驚世駭俗,開辟了身體政治與自我救贖的新向度。她以筆為刃,剖開生活的粗糲與命運的猙獰,最終讓我們看到:生命的尊嚴不在無暇,而在直面傷痕的勇氣;靈魂的救贖不單憑他者之愛或藝術幻術,更源于對真實自我(包括所有不完美)的徹底直視與超越。王子君,這位以“紙屋”安放漂泊、以“白太陽”銘刻時代、以“盛體”點燃身體革命的女作家,正是以那些深藏的疤痕為光源,在販賣完美幻象的浮華時代,為迷途的靈魂照亮了一條回歸本真、閃耀內在光輝的救贖的、也是追求精神自由之路——她以傷痕為勛章,以真實為武器,在當代文壇的星空中,刻下了自己不可磨滅的、兼具疼痛與輝煌的獨特印記。(轉載于《北方文學》,2025.9期)
2025.6.30于海口
趙伯濤,作家、文玩收藏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祖籍山東淄博,生于陜北宜川。曾在陜北當地插隊、新疆服役當兵。后讀大學,對外經貿大學國際工商管理學院工商管理碩士。曾有文學作品《傳奇:永不熄滅》、《生命在高原》、《生命之卜》等作品發表于《當代》、《收獲》雜志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用,收入《1987年全國短篇小說佳作選》、《中國意識流小說選》等。著名文學評論家李劼對其文學作品研究,撰寫、發表有《趙伯濤小說論》。現任某省文物研究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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