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的春天,鳳陽老家的風,依然帶著熟悉的泥土味。
信國公湯和躺在病榻上,呼吸已經(jīng)有些費力。
但他等來了一生中最尊貴的客人——大明皇帝,朱元璋。
朱元璋屏退了所有人,親自坐在他的床邊,就像多年前在村頭大樹下一樣。
他為湯和倒了一杯酒。
酒過三巡,這位殺伐了一輩子的皇帝,眼神里竟有了一絲暖意,他輕聲問:「老哥哥,這輩子,你最得意的是哪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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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和枯瘦的手顫巍巍地舉起酒杯,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卻沒有回答戰(zhàn)斗,反而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臣……臣這輩子最得意的,是認得清自己是個啥人。」
朱元璋端著酒杯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
01
時光仿佛倒流了六十年。
濠州鐘離縣的村頭,一個叫朱重八的放牛娃,正和比他大三歲的湯和,為了半個饃饃打得不可開交。
他們是真正的“開襠褲兄弟”,一起偷過鄰居家的瓜,一起被地主家的狗追得滿村跑。
湯和性子沉,話不多,不像朱重八那樣從小就有一股子“王霸之氣”。
但他做事有分寸,心里有桿秤。
后來,鄉(xiāng)里來了個叫李善長的讀書人,愛穿一身長衫,說話文縐縐的。
李善長家境尚可,常常接濟這幫窮兄弟,朱重八和湯和都受過他的恩惠。
只是,李善長看著他們的眼神,總帶著一絲讀書人對“泥腿子”的俯視。
他或許從未想過,有一天,這群泥腿子會把他抬上云端,再親手將他推下深淵。
02
洪武十一年(1378年),大明江山穩(wěn)固,昔日的兄弟們,都已是國之棟梁。
這一年,湯和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事。
他主動找到了朱元璋,交出了自己手中的所有兵權,言辭懇切地請求告老還鄉(xiāng)。
他說:「臣年紀大了,耳朵也背了,打不動仗了,只想回鳳陽老家,給陛下看守祖陵。」
朱元璋盯著他看了許久,眼神里的猜忌和審視,最終化為了一絲贊許和欣慰。
他大手一揮,不僅準了,還在鳳陽為湯和修建了豪華的府邸,賞賜的金銀美女,堆積如山。
湯和成了最早一批“退休”的開國元勛,遠離了南京城的政治漩渦。
而此時的韓國公李善長,正位極人臣,風光無限。
他是淮西功臣集團當之無愧的領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每日登門拜訪者車水馬龍,其權勢之盛,連皇帝都要讓他三分。
一個在鳳陽的鄉(xiāng)下安逸養(yǎng)老,一個在京城的權力之巔烈火烹油。
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早已為他們寫好了各自的結(jié)局。
03
湯和真的“安睡”了嗎?
并沒有。
身在鳳陽,他的心卻從未離開過南京城。
他通過那些忠心耿耿的舊部和親信,像一只蟄伏的蜘蛛,靜靜地感受著網(wǎng)上最細微的震動。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爆發(fā),丞相被殺,一場席卷朝野的政治清洗拉開序幕。
血腥味,順著運河,一路飄到了鳳陽。
湯和愈發(fā)沉默了,他遣散了府中大半的歌姬舞女,整日閉門謝客。
某個深夜,一封來自京城的密信,如同黑夜中的渡鴉,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他的書案上。
信是他在京城的一位老部下寫的,字跡潦草,顯然是在極度緊張中寫就。
信中用詞極為隱晦,但核心信息卻無比清晰:
李善長的親弟弟李存義,與胡惟庸過從甚密,如今已被牽連下獄。
更有風聲說,李善長本人,在胡惟庸謀反前,曾有過曖昧不清的表態(tài)。
錦衣衛(wèi)的鷹犬,已經(jīng)開始在韓國公府外徘徊了。
信的最后,只有一句話:「君心似海,深不可測。」
湯和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火光映著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顯得異常詭異。
04
暴風雨,終究還是來了。
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的春天,朱元璋借著東巡祭祖的名義,突然繞道鳳陽。
他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湯和的府邸。
那是一個沉悶的夜晚,沒有一絲風。
朱元璋屏退了所有侍從,偌大的廳堂里,只剩下他和湯和兩個人,相對而坐。
皇帝看似在閑聊家常,問他身體如何,田產(chǎn)收成怎樣,仿佛真的是兩個老兄弟在敘舊。
但湯和知道,每一句看似溫和的問候背后,都藏著一把冰冷的刀。
終于,朱元璋話鋒一轉(zhuǎn),看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善長之子李祺,是咱的女婿,娶了臨安公主。可如今,李家卻跟胡黨不清不楚,很多人都在彈劾他。老哥哥,你說,這事……咱該咋辦?」
一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湯和的腦中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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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瞬間濕透了他的內(nèi)衣。
他知道,這不是商量,也不是詢問。
這是皇帝給他的最后一次機會,一次決定生死的“政治表態(tài)”。
是保李善長,還是保自己?是念及舊情,還是徹底倒向皇權?
他的一句話,不僅決定著李善長一家的性命,也決定著他湯和,以及整個淮西功臣集團的最終命運。
他該如何回答?
說李善長無辜?那就是公然與皇帝的猜忌作對,是結(jié)黨營私。
說李善長有罪?那就是出賣舊友,親手將老鄉(xiāng)推向屠刀。
空氣仿佛凝固了,湯和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他抬頭,看到朱元璋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一起在月光下數(shù)星星的眼睛,此刻,卻像深不見底的寒潭。
湯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沒有直接回答那個要命的問題,而是從袖中顫抖著摸出一張陳舊的信紙,磕頭泣聲道:「臣……臣有罪,臣有舊友私信一封,一直未敢上呈,請陛下圣裁!」
05
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他沒有去扶跪在地上的湯和,而是伸手接過了那張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的信紙。
他緩緩展開,借著燭光,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信,并非李善長所寫。
它正是幾年前,湯和在京城的老部下寄來的那一封。
信中沒有羅織什么驚天動地的謀反大罪,只是用白描的手法,記錄了幾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
胡惟庸事發(fā)的消息傳來時,李善長正在與賓客下棋,他聽后“驚愕起身,推倒了棋盤”。
有人在他面前議論胡惟庸的罪行,他總是“長吁短嘆,不發(fā)一言”。
他還曾悄悄收留過胡惟庸府中一個逃出來的家仆,雖然幾天后就送走了。
這些細節(jié),每一個單獨拿出來,都似乎可以解釋為人之常情。
朋友倒臺,感到震驚;故交被殺,心生感嘆。
但在朱元璋這臺精密的“猜忌機器”里,這些細節(jié)被瞬間組合成了一幅清晰的畫像:一個對謀逆者心懷同情、立場曖昧的淮西功臣領袖。
這就夠了。
皇帝需要的,從來不是如山的鐵證,而是一個可以讓他心安理得動手的“由頭”。
湯和的這一“舉報”,是如此的精準,如此的“恰到好處”。
他沒有添油加醋,沒有惡意構陷,他只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將自己“無意中”得知的、“不敢隱瞞”的情況,如實上報而已。
這一招,既撇清了自己,又將刀柄,穩(wěn)穩(wěn)地遞到了朱元璋的手里。
朱元璋看完了信,許久沒有說話。
大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最后,他親手將信紙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
他走下臺階,將湯和從地上扶了起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起來吧,難為你了,老哥哥。」
06
判決,很快就下來了。
兩個月后,京城傳來消息,韓國公李善長以“交通胡惟庸謀反”罪名,被賜死。
時年77歲。
全家七十余口,無論老幼,盡數(shù)被殺。
消息傳到鳳陽湯府的那天,是個黃昏。
下人看到,老公爺把自己一個人關進了書房,一天一夜,水米未進。
第二天,當湯和再打開房門時,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頭發(fā)白了大半。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遣散了家中大部分的仆人和護衛(wèi)。
緊接著,他又將皇帝賞賜的大部分田產(chǎn)變賣,分發(fā)給了鄉(xiāng)里的貧苦人家。
曾經(jīng)門庭若市的信國公府,變得門可羅雀。
湯和用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向南京城里的那雙眼睛,傳遞著一個清晰的信號:
我湯和,無權,無錢,無兵,無人,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
我對您,絕無任何威脅。
07
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八月,湯和在鳳陽的病榻上,平靜地走完了他的一生。
享年70歲。
噩耗傳至京城,朱元璋為他輟朝三日,親撰祭文,追封他為東甌王,賜謚號“襄武”。
在屠戮了幾乎所有開國功臣之后,他給了這位發(fā)小兄弟,一個極盡哀榮的“善終”。
某個寂靜的深夜,年邁的朱元璋獨自一人,登上了南京皇城的觀星臺。
夜涼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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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負手而立,眺望著北方,那里是故鄉(xiāng)鳳陽的方向。
他或許在想,那個和他一起放牛的湯和,那個在他身先士卒的湯和,那個幫他除掉最后一個心腹大患的湯和,此刻,是不是也在天上的某顆星星里,看著自己。
這偌大的帝國,如畫的江山,最終,只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
他贏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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