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鎮(zhèn)這地方,最出名的,就是那白龍河里的白鱗魚。
老話怎么說來著,“白鱗跳,貴人笑”,這魚通體銀白,肉質(zhì)細嫩,出水不過兩個時辰,那鮮味就減半嘍!
先說張家莊的張老實家,前些年可是遇著件揪心事。
他家小閨女柳兒五歲時趕集走丟了,這一丟就是十年。
張老實和他婆娘眼睛都快哭瞎了,四處打聽,就是沒個信兒。
誰曾想,前些日子竟真找回來了!
原是當(dāng)年被人販子拐到鄰縣,賣給一戶無兒無女的人家。
如今那家老人過世,柳兒憑著兒時記憶,竟一路打聽找回來了。
柳兒回家已有半月,仍是怯生生的,和家里人總隔著層什么。
這也難怪,十年光景,物是人非,小姑娘心里還生分著呢。
這天一大早,張老實把大兒子大山叫到跟前,塞給他一小袋銅錢:
“帶你妹子去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扯幾尺花布,買些針頭線腦。姑娘家大了,總得有件像樣的衣裳。”
大山二十出頭,是個憨厚后生,他明白爹的苦心——這是想讓兄妹多親近,也讓柳兒熟悉熟悉家鄉(xiāng)。
“柳兒,哥帶你去鎮(zhèn)上瞧瞧。”大山推開妹妹的房門,輕聲說道。
柳兒正坐在窗前發(fā)呆,聽得哥哥叫喚,慢慢轉(zhuǎn)過頭,輕輕“嗯”了一聲。
去鎮(zhèn)上的路上,兄妹倆一前一后走著。
大山絞盡腦汁找話說,指著路邊的莊稼地:“瞧見沒,那片稻田是咱家的,今年長勢不錯。”
柳兒只點點頭,并不搭話。
大山心里不是滋味。
他記得妹妹小時候,像個跟屁蟲似的,整天“哥哥、哥哥”叫個不停,摘朵野花也要插在他頭上。
如今卻像換了個人,沉默得讓人心疼。
鎮(zhèn)上熱鬧非凡,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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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領(lǐng)著柳兒在人群中穿行,先去了布莊扯了幾尺粉色的細棉布,又買了些繡花針和彩線。
“柳兒,你看這顏色喜歡不?娘說你穿粉色最好看。”大山試著和妹妹交流。
柳兒摸了摸布料,嘴角微微上揚:“喜歡。”
就這簡單的兩個字,讓大山心里樂開了花。妹妹總算開口說喜歡什么了!
日頭漸高,已是晌午時分。集市上人群漸漸散去,兄妹倆也該回家了。
“走,咱去趟‘客滿來’飯館。”大山說著,領(lǐng)柳兒拐進一條小巷。
柳兒停下腳步,猶豫著問:“哥,爹不是說家里錢不寬裕嗎?怎么還下館子?”
大山神秘地笑笑:“不是吃飯,是去買樣食材。”
“集市上什么沒有,偏要到飯館買?”柳兒更不解了。
大山邊走邊解釋:“這你就不知道了,‘客滿來’的招牌菜清蒸白鱗魚,用的都是當(dāng)天最新鮮的魚。他們和打魚的趙老四有約定,趙老四每天分幾次送魚過來,不管店里客人多少,都保證魚是活的。”
柳兒聽了,更加好奇:“一天送好幾次?那成本得多高啊!”
“這你就不懂了吧?”大山笑道,“白鱗魚嬌貴,出水兩個時辰后味道就差了。‘客滿來’寧可多付些運費,也要保證客人吃到的都是最新鮮的。就為這,他家生意紅火得很,多少老主顧就沖著這一口鮮來的!”
說話間,已到了“客滿來”門口。
這飯館門面不大,卻坐滿了食客,跑堂的伙計端著熱氣騰騰的菜肴穿梭其間。
大山讓柳兒在門口等著,自己進去找掌柜。
柳兒好奇地朝里張望,只見墻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工工整整寫著:
“本店白鱗魚,辰時、午時、申時各進一次鮮貨,絕不用隔夜魚。”
不多時,大山提著一個濕漉漉的荷葉包出來了,一股鮮香撲面而來。
“買到了,最后一條!”大山滿臉喜色,“趙老四剛送來的,活蹦亂跳著呢!”
柳兒好奇地問:“哥,這魚是給誰買的?”
大山看著妹妹,眼中滿是溫柔:“今天是娘的生日,她最愛吃白鱗魚。自從你丟了后,她就再沒過過生日。今年你回來了,咱家團圓了,說什么也得慶祝慶祝。”
柳兒聽了,心頭一熱,眼圈微微發(fā)紅。
兄妹倆正要離開,忽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顫巍巍地走過來,在飯館門口徘徊。
她手里拎著個小竹籃,里面裝著些野菜。
跑堂的伙計出來倒水,見老婦人在門口,便道:“李婆婆,又來賣野菜啊?今兒個不巧,掌柜的正忙,怕是沒空看你的貨。”
老婦人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喃喃道:“這些馬齒莧嫩著呢,拌蒜泥最是爽口……”
大山和柳兒站在一旁,看得分明。
柳兒輕輕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哥,她好可憐。”
大山點點頭,走上前去:“婆婆,你這野菜怎么賣?”
老婦人眼睛一亮:“三文錢一把,都是今早剛采的,新鮮著呢!”
大山掏出六文錢:“我要兩把。”
又壓低聲音,“前面路口王掌柜家正需要野菜,你去那兒問問看。”
老婦人連聲道謝,顫巍巍地走了。
柳兒看著哥哥的舉動,眼中閃過一絲暖意。
兄妹倆踏上歸途。
路上,大山的話匣子打開了:“柳兒,你可知道,剛才那李婆婆原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繡娘,手藝好得很。
后來兒子得了怪病,為治病把家底都掏空了,還是沒救回來。如今孤身一人,眼睛也不太好了,只能采些野菜糊口。”
柳兒輕聲問:“哥怎么知道她的事?”
大山嘆口氣:“咱這一帶誰不知道啊!大家明里暗里都幫襯著她,但老人家倔強,不肯白要別人的東西,非要拿野菜換錢。”
柳兒若有所思,不再說話。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看就要到家了,天空卻突然烏云密布,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
“快,前頭有座山神廟,咱去避避雨!”大山拉著柳兒跑向前方的破廟。
這山神廟年久失修,到處漏雨,兄妹倆勉強找了個干燥的角落坐下。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大山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面的雨幕:“這雨要是下個不停,河水漲上來,可就麻煩了。”
柳兒卻盯著手中的荷葉包,忽然說:“哥,這魚......要不咱們送給需要的人吧?”
大山一愣:“這是給娘買的啊!”
柳兒低下頭,聲音輕得像蚊子哼:“我知道......可是......”
就在這時,廟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渾身濕透的老漢沖了進來,懷里緊緊抱著個包袱。
“唉呀,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老漢一邊抖落身上的雨水,一邊嘟囔著。
見到廟里有人,他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喲,有避雨的同道啊!”
大山認得這人,正是鎮(zhèn)上“濟生堂”的劉郎中,醫(yī)術(shù)高明,心地善良。
“劉大夫,這么大的雨,您這是出診去了?”大山問道。
劉郎中點點頭:“是啊,前村王老爹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去看看不放心。”
他注意到大山手中的荷葉包,“這是......白鱗魚?”
大山笑道:“劉大夫好眼力,剛從‘客滿來’買的,最新鮮的一批。”
劉郎中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黯淡下來:“好東西啊......可惜......”
“怎么了?”柳兒輕聲問道。
劉郎中嘆口氣:“不瞞你們說,我剛從王老爹家出來,他病得不輕,需要好生補補。他家窮得叮當(dāng)響,連藥錢都付不起,更別說吃好的了。我正愁上哪給他弄點有營養(yǎng)的呢......”
大山和柳兒對視一眼,都明白對方的心思。
“劉大夫,這魚您拿去吧。”大山把荷葉包遞過去,“給王老爹補身子。”
劉郎中連連擺手:“這怎么行!聽說這魚不便宜,你們也是花錢買的......”
“拿去吧,”柳兒突然開口,聲音雖輕卻很堅定,“人命關(guān)天。”
劉郎中看看兄妹倆,感動地接過魚:“那我代王老爹謝謝你們了!診金我就不收了,算是抵了魚錢。”
雨漸漸小了,劉郎中抱著魚,急匆匆趕往王老爹家。
兄妹倆繼續(xù)在廟里等待。大山看著妹妹,眼中滿是贊許:“柳兒,你心地真好。”
柳兒低下頭,小聲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大山柔聲問。
柳兒猶豫了一下,終于開口:“我被賣到的那戶人家,起初待我還好。后來他們自己生了兒子,
就......那時我生病,發(fā)燒好幾天,是鄰居奶奶偷偷給我送魚湯喝,才慢慢好起來的。那碗魚湯的滋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大山聽得心酸,伸手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肩頭:“以后有哥在,絕不會讓你受苦了。”
雨停了,兄妹倆繼續(xù)趕路。到家時,天已擦黑。
張老實和婆娘正在院里焦急地張望,見孩子們回來,這才松了口氣。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淋雨了吧?”張母急忙上前,摸著柳兒的衣服關(guān)切地問。
大山把集市上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唯獨沒提買魚的事。
晚飯時,張母端上一鍋熱氣騰騰的野菜粥,一家人圍坐在一起。
柳兒默默喝著粥,忽然抬頭看著母親,輕聲道:“娘,生日快樂。”
張母一愣,隨即眼眶濕潤了:“好孩子,你......你記得娘的生日?”
柳兒點點頭:“我記得,小時候每到這天,娘都會做長壽面。”
張母抹了抹眼角:“是啊,是啊,明天娘就做長壽面,做你最愛的臊子面!”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大山開門一看,竟是劉郎中站在門口,手里還提著一個籃子。
“劉大夫,您怎么來了?”大山驚訝地問。
劉郎中笑道:“王老爹喝了魚湯,精神好多了!他兒子聽說你們把買給母親的生日魚送給了老父親,過意不去,特地讓我送來這個。”
籃子里是一只肥母雞和十幾個雞蛋。
“這......”張老實和婆娘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大山這才把買魚和送魚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張母聽罷,一把摟住柳兒:“我的好閨女啊!這比娘吃一百條魚都高興!”
張老實也紅了眼眶,不住點頭:“好啊,好啊,咱家閨女長大了,懂事了!”
柳兒依偎在母親懷里,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溫暖。
她抬頭看著家人關(guān)切的目光,心中的堅冰終于融化,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爹,娘,哥,我......我真的回家了......”
那一晚,張家的燈火亮了很久。
野菜粥就著雞蛋,一家人吃得格外香甜。笑聲和談話聲飄出窗外,驚起了樹上的宿鳥。
第二天一早,柳兒主動提出要跟母親學(xué)繡活。她拿起針線竟十分熟練,繡出的花樣精巧別致。
“怪了,柳兒,你這手藝跟誰學(xué)的?”張母驚訝地問。
柳兒偏著頭想了想:“好像......是以前那戶人家隔壁的一位婆婆教的......她手把手教我,說我有天賦......”
大山忽然想起什么:“莫不是李婆婆?她年輕時可是這一帶最有名的繡娘!”
柳兒眼中閃過一道光:“是了,大家都叫她李婆婆!”
原來,世間緣分,早有安排。
打那以后,柳兒常去鎮(zhèn)上找李婆婆請教繡活。李婆婆見柳兒聰明伶俐,也傾囊相授。
柳兒的繡品漸漸在鎮(zhèn)上有了名氣,不少人慕名來訂做。
而“客滿來”飯館依然每天分三次進貨,保證食材新鮮。
不同的是,店里多了一道招牌野菜——涼拌馬齒莧,正是李婆婆提供的配方。
有時候,大山會打趣道:“柳兒,要不咱家也一天進三次貨?”
柳兒便會笑著回應(yīng):“哥,咱家就那么幾只雞,一天撿三回蛋,雞都得提意見啦!”
院子里,笑聲陣陣,其樂融融。
這世上,有些東西就像白鱗魚,講究個新鮮;而有些東西,卻像那陳年老酒,越久越香。
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都在這一口鮮中品得明明白白。
正所謂:
佳肴易得,人心難求。
一口鮮美,滿腹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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