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看了一些資料,覺得很有價值分享。直奔主題。
這是人類學家兼醫師Scott Stonington的一系列田野調查記錄。他觀察了泰國家庭(主要由貧窮農民組成的佛教徒。當然了,泰國大部分都是佛教徒)如何應對生命的終結。發現,他們雖然明白也接受現代醫學的價值與益處,但在生命終結時,卻往往會遭遇兩種同樣強大的道德義務的拉扯,這種拉扯or更加精確而言是一種沖突,造就了一種獨特的、從今日現代醫學角度來看不知意義何在的混亂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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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ington發現,這些家庭在臨終階段不得不面對的兩組強大卻背道而馳的道德義務,往往凌駕于臨終者本人的意愿之上,非常剛性。
義務之一,是償還生命債——子女對父母賦予他們生命懷有深深的虧欠(profound debt)。為了報答這份恩情,他們必須采取醫療科學所能提供的一切可能的措施,無論代價是多高昂、無論這給病人自身帶去了多少痛苦。耐人尋味的是,這種債務是通過極其物質化的術語來構建邏輯的→
給父親上鼻飼管,報答了來自父親的肉體之贈。給他上透析,報答了血液之贈。給他上呼吸機,則報答了呼吸之贈。為了這個那個的報答,親人會不惜積極尋求哪怕最具侵略性的治療,將醫療技術視為身體的延伸以及自己報恩的寄托。
義務二:確保好的死亡(Good Death)→善終與輪回
這是佛教輪回觀屬性下的義務:要確保親人來世投胎之后要活得好。可是在泰國,死在醫院被認為是非善終的糟糕死法。因為醫院充滿了由痛苦和疾病帶來的靈魂不潔物(spiritual impurities,我頭腦里浮現出極富畫面感的泰國經典恐怖片場景),并且會鬧鬼。泰國人非常認真地認為醫院是一個會確切鬧鬼的地方。這一切,嚴重影響著臨終者的業力以及來生投胎的前景。
So為保證善終,病人必須在家中、在自己的床上平靜地逝去,周圍環繞著他們最在意的財物、盡可能多的親人。臨終者必須處于一種平靜安然的狀態,才可能擁有美好的來生。
寫到這里,看到邏輯上的矛盾了沒有?強烈、剛性、不由分說互不妥協,雙方都具備強大道德約束力、沖突不可避免。為了盡可能調和,混亂的臨終場景里出現了泰國特色的道具:靈魂救護車。是這樣的: 終末期患者的親人為報答生命之債,首先會將患者送往醫院接受最激進、最過度的護理。家屬會要求堅持治療、堅持到底,直到醫生宣布無力回天的最后一刻。
一旦醫生明確給到宣告,那么第二項義務就會立即默契啟動:馬上、立即、要把隨時可能臨終的病人搬送轉移、拖拉回家。這是一個務必高壓的階段,家人必須爭分奪秒帶著危重患者往回趕,但求TA能在回到家中、死在家里,并且最重要的是:回到家里自己床上的那個瞬間,必須仍然活著。
這種強烈的執念,需求甚至催生了一種特殊服務→靈魂救護車(spirit ambulances)。靈魂救護車上配備了基本生命支持設備例如氧氣罐,目的只有一個:專門用來將病人拉回家里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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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ington記錄了一位垂死婦女Jandi的故事。Jandi是一位來自清邁北部山區的39歲建筑工人、長期患病,但一直拒絕就醫,直到有一天咳血并昏迷倒地。送到醫院后,醫生告訴Jandi的兒子和其他親人,Jandi沒救了。家人決定立把她帶回家。Stonington獲得機會參與了此事全程,他當時是人類學研究生+醫學生。
Jandi的家人安排了一輛改裝過的舊皮卡,這就是所謂的靈魂救護車了。醫院里一名警衛,自稱跟隨僧侶學習過死生學且具備多年尸體搬運經驗,向他們提供了一項特殊服務:尸體防腐液,還解釋說,如果Jandi萬一死在路上,防腐液有助于讓她的靈魂留在身體附近,這樣她的靈魂哪怕脫離了肉身,也能跟著親人回到家里而非到處游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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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相當驚險。Stonington坐在改裝車駕駛室里、詹迪躺在床墊上,一根插管從她嘴里伸出。Stonington必須干活:要用手動氣囊泵向往她肺里不停打氧,以確保她的心力維持,防止靈魂與肉身過早分離。舊皮卡沿著曲折的道路駛向北部山區的叢林之際,Jandi的兒子頂著風聲高喊必須到家、一定要到家!如果她在途中死去,就必須換地方或者先將尸體停在路上,以免她的靈魂迷失。
最終,Jandi艱難無比地活著回到了家。幾天后,她在自己的床上去世。她的家人認為,這次痛苦而昂貴的往返行程是值得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靈魂鎖定在身體里,直到抵達一個能夠釋放的安全地點。Jandi的死亡被親人認定為毋庸置疑的善終。
從現代生物醫學&臨終護理理念等角度來看,Jandi痛苦且昂貴的往返行程是毫無意義。然而她的家人卻堅信,所有痛苦和奔波都是值得的。
感慨。一般認為佛教很適合在人的臨終場景提供安寧和對死亡平靜接受的心態準備,但現實運作中,卻在虔誠的佛教國家泰國形成了一套遠比外界想象更沉重的操作準則。關鍵矛盾在于:善終的執念要求必須心境平和、必須地點得當、必須過程正確,是一場無法拼湊與重來、不可犯錯的任務→死得不對會影響來世、地點不對會靈魂迷失、臨終不寧會損害業力,最終還可能波及整個家庭。這樣的精神重荷早已不再是寬慰,而是巨大的壓力。
同時,生命之債讓子女陷入另一重困境:哪怕佛教反對執念,他們依然必須盡最大可能延命、甚至不惜不擇手段地過度醫療,否則就會違反佛教的另一個標準那就是生命的報恩。同時,還要擔心延命太久會影響善終瞬間的地點要求。這種雙重高壓很容易在搶救與臨終之間步步驚心、焦慮萬分。這里都還沒有考慮這些北部泰國家庭普遍存在的經濟困難,以及死者本身在折騰過程中的痛苦與恐懼。這一套基于佛教做題家標準答案的臨終行為規范,實在太累了。
說這些絕無批判詆毀佛教之意。我自己從佛教世界觀里感受到不少正向、有價值甚至有趣的元素,和現代醫學臨終護理理念比,頗有可互補穿插之處,然而一旦過于執念于宗教寄托(當然一定會有人說這些案例中存在很多對佛教的俗用甚至曲解,換言之并非正宗佛教思維,但又有誰能說清臨終場景的正宗佛教操作邊際應該精確畫在哪里呢),會很容易發現解決方案造成的問題,比原來的還大。
個人覺得,沒有簡單正確答案的復雜世間才是有趣的,那樣才會促成真正的思考。而真正的思考如此有意思、令人充滿興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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