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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二為商鴻逵先生
一
孟森先生是20世紀30年代北大史學系的老教授,也是先父鄭天挺(毅生,1899—1981)先生的師輩。鄭先生對孟老治學謹嚴,好學不倦,老而彌篤的精神異常敬佩,當時并與孟老時以學問相往還。同時,鄭先生繼孟老之后,也在北大和西南聯大從事明清史的教學和研究。1938年1月,孟老在北平去世。此后不久,鄭先生即在昆明西南聯大撰寫《孟心史先生晚年著述述略》一文,對孟老的清史諸多著述,予以極高的評價,特別提出孟老的《明元清系通紀》“最為巨制,用力亦最勤”。
1946年鄭先生由昆明回北平不久,即聞孟老夫人在抗戰八年中生活日窘,只靠將房屋一部分出租糊口。其中有一住戶為日本人,依仗權勢不按時交房租,弄得孟老太太極為焦慮,敢怒不敢言。尤其是當聽到孟老之《明元清系通紀》原稿已有丟失,鄭先生更覺不安,因之希望能將孟老的遺稿全部整理蕆事,盡早出版。
商鴻逵師系孟門弟子,早在20世紀30年代即與鄭先生相識。孟老去世后,不僅已著手整理孟老的遺著,且對孟師母的生活等,多所關懷。鄭先生知此情況后,異常興奮,即于1946年4月在孟老太太家與商師見面,商議整理孟老遺著事,并表示可在北大出版社出版。從此,他們的交往日漸增多。
1950年,商師由中法大學轉入北大史學系任教。鄭先生時任系主任。于是他們交往更多了起來。商師對鄭先生非常尊重,輒呼之老師。事實上,他們之間都是互相敬重的。
二
1951年我考入北大史學系。當時商師已在系中任教。我曾旁聽過商師講的中國通史,其中講到東晉豪族的奢侈生活一節,至今印象深刻。當時商師舉例生動,材料翔實,聲音洪亮,極具吸引力,博得了同學們的好評。
1952年1月中,北大即已停課,開展“三反”運動。當時三、四年級同學及部分教師都去江西泰和參加“土改”,鄭先生也是校長打電報由江西催回來的。
2月中旬以后,學校又開展“思想改造”運動,教師逐個檢查思想,由少數年輕教師(含外系)領導同學(僅一、二年級幾十位同學)向老教師提意見。商師和一些老教師在這場運動(當時叫“洗澡”)中,都蒙受了不少的委屈。
當時商師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落得個“從來不老實”的“罪名”。處于那種情況下,他當時的壓力,可想而知。記得在商師“洗澡”后,一位說話有分量的“觀察員”對商師說:“人民已是萬分寬大,不好好坦白,不是不能教書的問題……”少數不明真相的同學也對商師直呼其名。
事實上,在這次運動中,商師及其他老師從一開始就抱著誠懇的態度,表示應好好“改造”思想,“交代”一切問題。當時商師與鄭先生住得很近,兩人散會一起回家,談話中也是互相勉勵,希望共同進步。
這次運動之后隨即是院系調整。鄭先生奉調至南開大學歷史系。商師于三校合并后,一開始系中也確實未給排課。
1954年春節,鄭先生回京過春節,并去北大中關園等處看望歷史系諸先生。商師因去城內過節未在。次日,商師到城內來看鄭先生,并拜年。這在當時學校已極少。他們一起談了很多,如余遜師的病,商師編寫古代史教材的感受等,極為興奮。商師對當時系中未安排他教課事,亦毫無怨言。當然他們也談到孟老遺著之整理。這些年,商師一直孜孜不倦地在整理孟老遺著。
三
1958年初,商師已將孟老遺著整理完畢,約鄭先生寫一序言。鄭先生于3月5日高興地寫了序,其中對孟老著作的學術價值及其愛國思想予以充分肯定;并對商師的多年辛勞,表示崇敬。其中道:
(孟老)卒后,由商鴻逵先生和其他幾位先生點查遺稿,想出版而沒有機會,封存起來已經十幾年了。解放后,政府關心先生的著作,出版社也想重印,先生生前好友陳叔通復囑商鴻逵先生校輯成編,在中華書局出版。
他在給商師信中是這樣寫的:
前奉大札,知《心史叢書》已由兄編校完成,即將付印,欣慰之余,益增欽佩。
但鄭先生仍有顧慮,他說:
近來出版諸書,頗少外人作序,若不需要或內容重復,即請見示……寄還。
不難看出,鄭先生的這篇序仍然持審慎態度,對孟老的學術成就不愿談得太多。因此在序言后僅談:“至于心史先生在史學方面的貢獻,我在一九三九年曾寫過一篇《孟心史先生晚年著述述略》(見《治史雜志》第二期),現在不重復了。”一帶而過。后來這篇序及信均未發。鄭先生在原信皮上寫道:“這封信由于學校事多,遲遲未寄。”
今天想來,當時正值“反右”之后,南開也正處于“整改”及批判資產階級學術觀點的熱潮之時。當時學生批判老教師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貼滿大字報欄,美其名為“西瓜園地”。北大的情況,當亦如是。在這種大的背景下,處事素來小心謹慎的鄭先生,他寫的序不愿發也不敢發,自在情理之中。
四
1977年,形勢已好,老知識分子又活躍起來。是年8月,鄭先生在《光明日報》發表一篇小文章,提倡應更好地研究清史及近代史。發表后,引起一些人的回響。商師也在9月4日給鄭先生一信,表示要編撰一部《清會要》。信中道:
我讀到先生提倡研治清史和近代史的文章,頗受啟發。我在(北大歷史)系里提了一個建議,想編一部《清會要》,同志們多愿參與工作。擬就一個說明,特呈奉教正。南開明清史研究室有何專題計劃,極愿一聞。
鄭先生接到信后,非常高興,當即回信表示贊佩與支持。從此,他們二人的學術往還,又多了起來。
1980年夏,鄭先生在南開大學舉辦了第一屆明清史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了商師及許大齡先生參加。
五
1950年,商師由中法大學轉任北京大學史學系副教授。但解放以后,商師就遭受不公平待遇;而北大和全國高校的職稱評定問題,由于歷史原因也停止了二十多年,所以到“文革”結束,商師還是副教授。到了1980年秋,商師為此事給鄭先生一信:
今北京大學辦理教授提職,專請吾師作我的推薦人,并審閱論文,寫出評語。此固屬我的衷心愿望所寄,同時北大歷史系也具此要求。于茲足見師與我學術傳授淵源為人所盡知。
接著商師又謙虛地說:
回憶卅年前(指1950年代)我轉來北大時,曾向師表示,此來愿作吾師助教。斯衷至今依然,每與同志道及,輒以為榮。(1980年10月26日致鄭先生信)
是年11月14日,商師收到鄭先生給他的推薦書后,給鄭先生的回信中又這樣寫道:
接到您對我的推薦書,即交北大歷史系提職評議小組。師對我過譽之處,實實不敢當,勉力以為,庶無愧師門而已。感激之情,非言可喻,容當后報。
1981年秋,鄭先生的三位研究生畢業,鄭先生也特約請商師及王鍾翰、戴逸先生參加答辯會。他們認真地閱讀了三位研究生的論文,提了不少問題,圓滿地完成答辯工作。
1981年12月,鄭先生去世,商師深感悲痛。他給我的悼信中說:
克晟同志禮次:握筆撫紙,曷勝悲悼!初傳噩耗,未敢即信……及曹貴林同志返京,方獲悉始末。老師身體素健,以偶感寒疾,竟致不起,痛哉!我史學界失去一位好導師!使再康強數年,對我等受益必更大也。惟望節哀持重,謹此慰唁!
商鴻逵拜 八一、十二、二八
尤其令人感動的是,鄭先生去世后,他的82屆及83屆畢業的兩位研究生的答辯工作,也都由商師及王鍾翰先生負責完成。當時王、商二師都已七十來歲,仍不辭辛苦由北京坐硬席火車到津。這種熱忱扶掖晚輩的精神,令人感動。當然這中間也包含兩位先生對鄭先生的情誼。
他們來后住在南開隔壁的天津大學招待所。一俟安排妥當,隨即來到我家,向鄭先生的遺像致意。
1983年夏,正值鄭先生生前最后一位研究生畢業。我不忍再讓商、王二老辛苦來津,于是建議商師,答辯最好在北大舉行。商師及北大歷史系都同意了,并順利地完成了答辯考試。
會后,原我們應請他們二老,以示謝意。不料商師反而請了我們南開的人,真讓我們心中不安。
商師對鄭先生的情誼是如此深厚,如此真誠,是我們晚輩應更好學習的。他平日對學生的諄諄教誨,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2006年7月5日于南開大學東村
來源:鄭克晟:《從未名湖到新開湖:鄭克晟師友雜憶》,中華書局,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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