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一年,秋,長安。
這座剛剛成為大漢帝國心臟的城市,空氣中除了桂花的甜香,還常年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這一日,數十名驛使快馬加鞭,從皇城中疾馳而出,他們懷中揣著的不是捷報,也不是詔書,而是一壇壇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的陶罐。
這些陶罐,將被作為皇帝劉邦的特殊“恩賜”,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燕王、淮南王等各大異姓諸侯王的府邸。
淮南王英布的宮殿里,氣氛凝重得像一塊鉛。
當長安來的使者面無表情地呈上那只陶罐時,英布屏退了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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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顫抖著手,揭開封泥。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瞬間沖了出來,那是香料、鹽和某種油脂混合的味道,濃烈之下,卻掩蓋不住一股深入骨髓的血腥與腐臭。
罐子里裝的,是肉醬。
使者說,這是陛下賞賜的,梁王彭越的肉醬——“彭越醢”。
英布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控制不住,俯下身劇烈地干嘔起來。
他知道,這不僅是昔日戰友的尸骨,更是來自長安皇宮的最后警告。
功高蓋世,與韓信齊名的梁王彭越,為何會淪為帝王砧板上的一道“菜”?
這壇血腥的肉醬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冰冷的君臣猜忌與宮闈殺機?
01
故事,要從那片蘆葦叢生的巨野澤說起。
在楚漢相爭的烽火燃遍中原之前,彭越只是一個在巨野澤靠打魚為生的普通人,偶爾也和同鄉做些攔路搶劫的勾當。
他身材魁梧,膂力過人,在當地很有威望。
當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天下大亂時,澤中的年輕人都想推舉他當首領。
亂世,給了這個漁夫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彭越沒有立刻答應,而是憑借他野獸般的直覺,在觀望,在等待。
直到劉邦從沛縣起兵,一路西進,彭越才正式拉起了一支隊伍。
他不像韓信那樣,能指揮幾十萬大軍進行決戰,他天生就是一個游擊戰的大師。
在劉邦與項羽正面廝殺的四年里,彭越就像一頭潛伏在暗處的狼,率領著他的部隊,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項羽的后方。
他燒毀楚軍的糧草,攻占楚軍的城池,讓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疲于奔命,首尾難顧。
史書上說他,“常為漢游兵,擊楚,絕其糧道”。
這簡簡單單的十二個字,背后是無數次的浴血搏殺,是楚漢天平最終傾向劉邦的關鍵砝碼。
垓下決戰前,正是彭越的部隊,徹底切斷了項羽最后的補給,讓十萬楚軍陷入絕境。
大漢建立,劉邦論功行賞,毫不吝嗇地將天下最富庶的地區之一封給了他。
彭越,被封為梁王,定都定陶,坐擁二十余城,從一個澤中漁夫,一躍成為與皇帝平起平坐的諸侯王。
那時的他,何其風光,何其榮耀。
他或許以為,自己和皇帝的兄弟情誼,會像巨野澤的水一樣,源遠流長。
他忘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02
信任的崩塌,是從一碗“病”開始的。
漢十年,公元前197年,一個冰冷的消息從北疆傳來——代國相陳豨勾結韓王信,反了。
劉邦聞訊大怒,決定御駕親征。
出征前,他像往常一樣,向各大諸侯王下達了征兵的命令,其中自然包括兵強馬壯的梁王彭越。
然而,此刻的彭越,收到的卻不止這一封詔書。
另一封來自長安的“密信”,早已在他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信上說,就在不久前,被貶為淮陰侯的大將軍韓信,因被人告發謀反,已經被呂后騙入長樂宮的鐘室,用竹槍活活戳死,夷滅三族。
那個曾經被陛下譽為“戰必勝,攻必克”的兵仙,就這樣窩囊地死在了一群宮女的手里。
彭越拿著征兵的詔書,手心全是冷汗。
韓信的死,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所有異姓王的心里。
他怕了。
他怕自己一旦帶著軍隊離開梁國,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人抄了他的老家,長安,會成為他第二個韓信的埋骨之地。
就在他坐立不安之時,他手下的太仆,一個有些小聰明的人,給他出了個主意。
「大王,如今陛下正在氣頭上,我們不去不行,但親自去更危險。不如,就說您病了,派個將軍帶些兵馬去應付一下,既全了君臣之禮,也保了自身安全。」
彭越覺得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便采納了。
他向劉邦上書,說自己得了重病,無法親自領兵,只能派手下將領帶兵前往滎陽會合。
這封信送到劉邦在前線的軍帳中時,這位大漢皇帝的臉,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在劉邦看來,這哪里是生病,這分明就是推脫,是抗命,是心懷鬼胎!
他正忙于平叛,無暇分身,但心中已經給彭越重重地記上了一筆。
君臣之間那道看不見的裂痕,從這一刻起,已經深可及骨。
03
一碗“病”的代價,遠比彭越想象的要沉重。
劉邦在前線擊敗了陳豨的軍隊,派使者帶著勝利的喜悅和皇帝的怒火,來到了梁國。
使者見到彭越,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斥。
彭越嚇得魂不附體,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小聰明,在天子面前是何等愚蠢。
他連連請罪,想要親自前往長安,當面向劉邦叩頭謝罪,以求寬恕。
然而,他手下的大將扈輒,卻是一個性格剛烈的人。
扈輒攔住彭越,厲聲說道:「大王!您當初稱病不去,本身就落了口實。現在被皇帝責罵了,才想著要去請罪,這一去,不等您見到陛下,恐怕就已經被拿下了!事到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反了吧!」
「造反?」彭越聽到這兩個字,渾身一顫。
他戎馬一生,從未想過要把刀口對準那個曾與他并肩作戰的大哥劉邦。
他猶豫了,遲疑了,最終還是沒有采納扈輒的建議,只是將這件事暫時壓了下來。
可命運的齒輪,一旦開始轉動,就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猶豫而停下。
彭越心中煩悶,恰好他的太仆犯了一點小錯,他便想拿太仆出氣,要殺了他。
這個當初給他出“妙計”的太仆,嚇破了膽。
為了活命,他連夜逃出梁國,一路狂奔到了劉邦的軍營里,跪在地上,添油加醋地告了一狀。
他對劉邦說:「彭王早就和扈輒密謀造反了!他們約定,只要陛下您帶兵經過梁國,他們就立刻動手!」
劉邦等的就是這個“證據”。
他本就對彭越多有猜忌,如今聽聞太仆的“實情”,更是怒不可遏。
他立刻派出一名使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裝作傳達別的命令,突襲了梁國宮殿,逮捕了還在為未來憂心忡忡、毫無防備的彭越。
彭越被囚禁在枷鎖之中,押往洛陽。
經過廷尉審理,發現謀反之事,除了那個太仆的口供,并無實證。
劉邦看著階下囚彭越,或許是想起了當年兩人一同在項羽背后浴血奮戰的日子,心中終究有了一絲不忍。
他嘆了口氣,下令:廢為庶人,不必殺了,流放到蜀地青衣縣,就讓他老死在那里吧。
圣旨下達,彭越懸著的心,終于暫時放下了。
雖然失去了王位和榮耀,但好歹,命保住了。
04
一輛簡陋的囚車,載著昔日威風八面的梁王,在塵土飛揚的古道上,向著西南方的蠻荒之地,緩緩行進。
車輪滾滾,碾過枯葉,發出單調而絕望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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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越坐在囚車里,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滿心凄涼。
他知道,自己這一去,便是與這片他曾為之浴血奮戰的中原大地,永別了。
他將終老于蜀地那煙瘴彌漫的深山里,與草木同朽。
然而,就在囚車行至鄭縣境內時,命運,似乎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前方煙塵大起,一隊旌旗招展的華麗車馬,正迎面而來。
那是皇后的儀仗。
從長安東歸洛陽的呂后車隊,竟然在這條偏僻的古道上,與他這個流放的囚徒,不期而遇。
那一瞬間,彭越那顆早已沉入谷底的心,又猛地狂跳起來。
他仿佛在無邊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
他不顧一切地沖下囚車,撲倒在呂后的車駕前,用盡全身的力氣叩首,額頭磕在堅硬的石子路上,滲出鮮血。
他放聲大哭,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向這位權傾朝野的大漢皇后,哭訴自己的冤屈。
「皇后殿下!臣冤枉啊!臣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求皇后開恩,在陛下面前為臣說句公道話吧!」
他聲淚俱下,言辭懇切。
「臣不敢再求什么王位富貴,只求能回到故鄉昌邑,做一個看守鄉里的小吏,此生足矣!求皇后成全!」
車簾被緩緩掀開,露出了呂后那張保養得宜、看起來甚至有些溫和慈祥的臉。
她看著涕淚橫流的彭越,眼中流露出一絲“同情”與“憐憫”。
她停下車,走下來,親自將彭越扶起,用溫和的語氣安撫他。
「梁王不必如此,你的冤屈,我都知道了。你放心,陛下仁厚,只是一時氣憤罷了。」
呂后的話,像一股暖流,瞬間涌入了彭越冰冷的心。
她接著說:「你也不必再去蜀地受苦了,就與我一道返回洛陽吧。我自會親自向陛下為你求情。」
彭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連連叩謝,感激涕零。
在他看來,皇后就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菩薩。
彭越感激涕零,仿佛抓住了黑暗中的最后一縷光,他不知道的是,當皇后溫和地將他扶上那輛返回國都的馬車時,他踏上的,其實是一條血肉模糊的黃泉路。
05
馬車一路向東,回到了繁華的洛陽。
彭越被安置在館驛中,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皇后的好消息。
而呂后,一回到皇宮,便立刻去面見劉邦。
劉邦正在處理公務,看到皇后進來,有些意外地問:「你怎么把彭越又帶回來了?」
呂后臉上溫和的表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決絕。
她走到劉邦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陛下,您知道彭越是什么人嗎?他是天下的壯士,是沙場上的猛虎!」
劉邦沉默不語,聽著妻子的話。
呂后聲音陡然提高:「今天您只是將他流放蜀地,這等于放虎歸山!您這是在為自己,為我們劉家的江山,留下無窮的后患啊!」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劉邦的心上。
其實,對于如何處置彭越,劉邦內心一直搖擺不定。
殺,念及舊情,于心不忍;不殺,又怕他日后再生事端,終成大患。
他是一個皇帝,猜忌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呂后的這番話,正好撕開了他心中那層溫情的面紗,讓他直面最冷酷的政治現實。
看著還在猶豫的丈夫,呂后走上前,壓低了聲音,獻上了一條毒計。
「事已至此,不如將錯就錯。把他留在洛陽,再讓他的門客故吏出來上書,重新告他謀反。到時候,證據確鑿,名正言順地將他殺了,才能以絕后患!」
劉邦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妻子。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個與他共患難的女人,而是一個比他更果決、更狠辣的政治家。
他沉默了良久,最終,緩緩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間溫暖的宮殿里,在夫妻二人平靜的對話中,一代名將彭越的命運,被徹底宣判了死刑。
06
呂后的計策,像一部精密的殺人機器,被迅速地執行了。
她很快就找到了彭越過去的一名下屬,威逼利誘之下,那人上書,告發彭越人在洛陽,卻依然與舊部通信,“再次圖謀造反”。
這份全新的供狀,被火速送到了廷尉府。
廷尉立刻上奏,認定彭越罪大惡極,死不悔改,請求“罪當滅族”。
這一次,劉邦沒有任何猶豫,朱筆一批,一個冰冷的“準”字,斷送了彭越全族人的性命。
漢十一年,就在洛陽,彭越被處以極刑。
但死亡,并非結束。
為了將這位開國元勛的價值利用到最后一刻,劉邦和呂后下達了一道中國歷史上都駭人聽聞的命令。
彭越的尸體,沒有被安葬,而是被當成牲畜一樣,剁碎,剔骨,與鹽、香料等一同熬煮,做成了肉醬。
這就是古代最殘酷的刑罰之一——“醢刑”。
它不僅要毀滅一個人的肉體,更要徹底剝奪他作為人的最后尊嚴。
緊接著,劉邦親自下令:「快殺光他的宗族,一個不留!」
屠刀揮下,彭氏宗族,無論男女老幼,盡數被屠戮。
做好的肉醬,被分裝在一只只陶罐里,如同前文所述,作為一份特殊的“禮物”,賜給了英布、彭越等所有在世的異姓諸侯王。
劉邦要用這種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們:
看,這就是背叛我的下場。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07
淮南王英布的府邸里,那壇來自長安的肉醬,還擺在案頭。
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
他看著那壇東西,仿佛能看到彭越臨死前那雙不甘而絕望的眼睛。
他也想起了韓信。
那個同樣為大漢立下不世之功,最終卻死得不明不白的兵仙。
他、韓信、彭越,曾是劉邦麾下最強的三根支柱,被時人并稱為“漢初三名將”。
如今,韓信死了,彭越被做成了肉醬。
下一個,會是誰?
英布的后背,冷汗涔涔。
他知道,這碗肉醬,是警告,是威懾,更是宿命的預告。
在皇帝的猜忌面前,所有的功勞、情義,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與其坐以待斃,等著被安上一個“謀反”的罪名,然后也被做成肉醬,不如真的反了!
巨大的恐懼,最終將這位曾經勇猛無雙的九江王,也推上了那條他本不想走的不歸路。
不久后,英布起兵反叛。
然而,他的結局,早已注定。
劉邦抱病親征,迅速將其擊敗,英布在逃亡途中被殺。
至此,漢初三大異姓王,全部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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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壇用戰友尸骨做成的肉醬,終究沒能讓英布臣服,反而成了他反叛的催命符。
或許,這才是歷史最大的悲哀與諷刺。
在權力的游戲里,從來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而那些被“狡兔死,走狗烹”的宿命所吞噬的英雄們,最終都化為了史書上,一抹無奈而悲涼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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