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紫砂壺就靜靜擺在檀木多寶格的最深處。
與其他熠熠生輝的瓷器、玉器相比,它顯得過分樸素,甚至有些黯淡。
壺身覆蓋著厚厚一層深褐色的茶垢,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泥料和色澤。
楊智淵第一次見到它時,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作為一名受過專業訓練、且對東方藝術品有所了解的中文管家,他很難忍受這種“疏忽”。
在他看來,這層污垢是對一件藝術品的褻瀆。
他幾乎能想象出它被清洗后溫潤古樸的本貌。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悄然落在他嚴謹盡責的心田里。
他并不知道,這層看似不堪的垢痕,是這座古老莊園里最沉重的秘密。
是菲茨杰拉德伯爵用半生時光默默守護的、不容觸碰的禁忌。
一場因善意和無知引發的風暴,正在伯爵歸來的那個夜晚,靜靜等候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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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倫敦的深秋,晨霧如同浸透了冷水的灰色綢緞,籠罩著海德公園旁這片古老的莊園。
楊智淵深吸了一口清冷潮濕的空氣,整理了一下漿燙得筆挺的白色襯衫領口。
他手中緊握著一封質地厚重的聘書,上面有菲茨杰拉德家族優雅繁復的燙金徽章。
鐵藝大門緩緩滑開,發出沉悶的聲響,一條碎石車道蜿蜒伸向霧氣深處。
車道兩旁是經過精心修剪卻難掩歲月滄桑的草坪和高大的橡樹。
腳步踏在碎石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走向那棟宏偉的喬治亞風格主樓,灰色的石墻爬滿了深綠色的常春藤。
一位穿著傳統黑色套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老管家已在門口等候。
“楊先生,我是莊園的副總管,霍金斯。”
老管家的英語帶著標準的牛津腔,目光銳利地掃過楊智淵全身。
“伯爵正在書房等您,請隨我來。”
楊智淵微微頷首,用清晰而沉穩的語調回答:“好的,霍金斯先生,勞煩您帶路。”
厚重的橡木大門背后,是另一個世界。
挑高的大廳穹頂繪著暗淡的神話壁畫,空氣里彌漫著舊書、蜂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
腳下是圖案繁復的波斯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腳步聲。
螺旋上升的樓梯扶手被歲月磨得溫潤光亮。
霍金斯步伐穩健,無聲無息地走在前面,背影挺直如同教科書。
楊智淵跟隨著,目光快速而謹慎地掠過走廊墻壁上懸掛的肖像畫。
那些畫中人物穿著不同時代的華服,眼神淡漠地俯瞰著新來的闖入者。
他知道,這份工作機會難得,競爭激烈。
菲茨杰拉德伯爵以對中國文化的癡迷和收藏的豐厚度聞名于倫敦上流社會。
而為其管理這些珍貴的東方藏品,并協助處理相關事務,正是他這個中文管家的核心職責。
書房的雙扇木門被霍金斯輕輕推開。
“伯爵先生,楊智淵先生到了。”
書房極其寬敞,四壁皆是高及天花板的深色木質書架,塞滿了各種書籍。
靠近窗邊的一張巨大紅木書桌后,坐著一位清瘦的老人。
菲茨杰拉德伯爵放下手中的放大鏡和一本線裝古籍,抬起頭。
他年約七旬,銀灰色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面容嚴肅,眼窩深陷,藍色的眼眸銳利如鷹。
即使坐在那里,也自然流露出一種久居人上的威嚴。
“上午好,先生。”楊智淵上前一步,恭敬地問候。
伯爵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用那審視的目光久久地打量著他。
窗外的光線透過厚重的玻璃,在伯爵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輪廓。
書房里安靜得能聽到壁爐里木炭輕微的噼啪聲。
那份聘書被楊智淵雙手呈放在寬大的書桌上。
伯爵修長的手指拿起聘書,并未翻開,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楊智淵臉上。
“楊先生,你的履歷很出色。通曉中文藝術和歷史,還有在博物館工作的經驗。”
伯爵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
“謝謝您的認可,先生。我會盡力勝任。”
“勝任?”伯爵微微挑眉,將聘書輕輕放回桌面,“不僅僅是勝任。”
“管理和保護那些來自東方的珍寶,需要的不只是知識,更是理解,甚至……敬畏。”
“它們并非冰冷的器物,每一件都承載著時光和故事。”
伯爵說著,目光似乎飄向了書架深處某個看不見的遠方,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
“我明白,先生。”楊智淵感受到話語中的分量,鄭重回應。
伯爵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點了點頭。
“霍金斯會帶你熟悉環境和工作內容。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是,先生。”
會面簡短而正式,沒有多余的寒暄。
退出書房時,楊智淵感到后背微微滲出了汗意。
霍金斯關上書房門,轉向楊智淵,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你的房間在傭人區東側,行李已經送過去了。一小時后,我開始帶你熟悉莊園。”
“好的,霍金斯先生。”
跟著霍金斯走在空曠的走廊里,楊智淵的心漸漸落定。
他成功了,踏入了這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古老家族。
他對自己的專業能力充滿信心,也做好了面對挑戰的準備。
只是,此刻的他并未完全理解伯爵口中“敬畏”二字的真正含義。
那不僅僅是對于藝術品價值的尊重。
02
莊園遠比楊智淵想象的要大。
主樓之外,還有溫室花房、閑置的馬廄、以及一片看似荒蕪卻格局講究的后花園。
霍金斯如同一個精準的計時器,步伐節奏恒定,介紹言簡意賅。
“早餐七點整送至伯爵書房。午餐一時,在二樓小餐廳。晚餐八點,主餐廳,需著正裝。”
“伯爵不喜甜食,下午茶只需準備大吉嶺或正山小種,配少量咸點。”
“每周一、三、五上午十點至十二點,是伯爵在收藏室獨處的時間,切勿打擾。”
“收藏室?”楊智淵捕捉到這個關鍵詞。
霍金斯腳步未停,只是略微側頭。
“是的,位于主樓東翼盡頭,那是伯爵最私密的空間,未經許可,任何人不得入內。”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告誡。
“里面的藏品,由伯爵親自打理。你的工作,目前僅限于外部協助和文書整理。”
“我明白了。”楊智淵記在心里。那個收藏室,無疑是這座莊園的核心。
穿過一條掛滿風景油畫的走廊時,霍金斯突然在一幅畫前停下。
畫作尺寸不大,描繪的是中國南方的水鄉景致,小橋流水,白墻黛瓦。
與周圍那些厚重的西方油畫相比,它顯得格外清雅秀逸。
“這幅畫,”霍金斯難得地多說了幾句,“是伯爵特別囑咐要定期維護的。”
“注意防潮和光照,清潔時需格外小心。”
楊智淵注意到畫框一角有一個極小的中文落款,但字跡模糊,難以辨認。
“伯爵似乎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鐘。”
霍金斯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些復雜的東西一閃而過。
“伯爵的收藏涉獵很廣。”他避重就輕地回答,隨即轉身繼續前行。
中午,楊智淵在傭人專用的小餐廳用餐。
餐廳布置簡潔,但餐具依舊考究。
其他傭人——兩位女仆、一位廚師和一位花匠,對他這個新來的“中文管家”顯得既好奇又疏離。
只有年長的女廚師瑪莎太太熱情地給他多盛了一勺燉牛肉。
“嘗嘗這個,孩子,看你瘦的。在這里工作,可得有好體力。”
“謝謝您,瑪莎太太。”
用餐氣氛有些沉悶,大家似乎都遵循著食不言的規矩。
下午,楊智淵開始整理伯爵需要的一些中文書籍目錄。
書房一側有個專門存放東方書籍的區域,大多是線裝古籍和近代學術著作。
他在整理時,發現不少書的扉頁或空白處,都有伯爵用鋼筆寫下的娟秀中文批注。
批注內容多是對于器物鑒賞、歷史考據的心得,字里行間透著嚴謹與癡迷。
但在一些涉及詩詞、民俗的書籍旁,偶爾會出現一兩個簡單的詞語。
如“相思”、“長恨”、“莫忘”。
筆跡與那些考據批注略有不同,似乎更顯柔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婉。
楊智淵的手指拂過那些墨跡,心中升起一絲疑惑。
這些詞語,不像是一位嚴謹的英國老貴族會隨意寫下的。
它們更像是一種私人化的、情感的流露。
傍晚時分,他遠遠看見伯爵在花園里散步。
老人獨自一人,穿著厚厚的呢絨外套,步伐緩慢。
夕陽的金輝給他銀白的頭發鍍上一層暖色,卻無法驅散他周身那層孤寂的氣息。
他沒有欣賞那些精心培育的玫瑰,而是走向花園角落一片略顯雜亂竹林。
伯爵站在竹林前,背影挺拔卻透著難以形容的落寞,久久不動,仿佛在傾聽風過竹葉的沙沙聲。
那沙沙聲,像是在訴說著什么遙遠的故事。
楊智淵沒有打擾,悄然退開。
他隱約感覺到,這座宏偉莊園的光鮮之下,似乎隱藏著一段與東方緊密相關的、沉重的心事。
而那個神秘的收藏室,以及收藏室里或許存在的更多線索,就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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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入職后的第三天,楊智淵在圖書館核對一份瓷器圖錄時,遇到了蕭慧婕。
女孩抱著一摞厚厚的藝術史書籍,差點在圖書館高高的梯子上失去平衡。
楊智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梯子。
“謝謝!”女孩驚魂未定地低頭看他,露出一張混合著東方韻致的明媚臉龐。
她大約二十出頭,黑色長發隨意扎在腦后,眼睛像黑瑪瑙一樣亮晶晶的。
“舉手之勞。您是蕭慧婕小姐?”楊智淵根據之前了解的信息猜測。
伯爵的孫女,擁有一個明顯的中文名字。
“對,是我。你就是爺爺新請的管家,楊先生?”蕭慧婕利落地從梯子上下來,拍拍手上的灰。
“叫我智淵就好,小姐。”
“那你也別叫我小姐了,叫慧婕吧。”她笑起來很爽朗,與這座莊園的沉郁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聽說你對中國藝術很在行?太好了,我正想找人請教呢。”
她指著那堆書,“我的論文方向涉及到東方器物對西方現代藝術的影響。”
楊智淵有些意外,他原以為這位生長在貴族家庭的孫女會對東方興趣寥寥。
“略知一二,或許可以互相探討。”
蕭慧婕顯得很高興,隨即又壓低了些聲音。
“我爺爺那些寶貝,你見過了嗎?”
“還沒有,霍金斯先生說收藏室需要伯爵親自許可才能進入。”
蕭慧婕了然地點點頭,眼神里掠過一絲同情。
“爺爺把那地方看得比什么都重。除了那個董先生,幾乎不讓別人進去。”
“董先生?”
“董向東,一個古董商,經常來和爺爺談事情。爺爺很信任他。”
蕭慧婕拿起一本關于紫砂壺的圖冊,隨意翻著。
“里面有些東西,特別是幾件小物件,爺爺簡直看得比命還重。”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不是價值連城的那種,相反,可能看起來很普通。”
“但他就是不許任何人碰,清潔打理都親力親為,有點……嗯,偏執。”
楊智淵想起多寶格深處那把覆滿茶垢的紫砂壺,心中微動。
“是因為特別珍貴嗎?”
“說不清。”蕭慧婕搖搖頭,“我覺得不完全是錢的問題。更像是一種……情感寄托?”
她歪著頭想了想,“爺爺年輕時在中國待過幾年,可能和那段經歷有關吧。”
“他很少提起過去,尤其是關于中國的事。好像那是個不能觸碰的禁區。”
“有一次我好奇問起一件玉墜的來歷,他發了很大的脾氣,把我嚇壞了。”
蕭慧婕吐了吐舌頭,心有余悸的樣子。
楊智淵沉默著。伯爵對東方文化的癡迷,果然并非單純的收藏愛好。
背后似乎牽著更深的個人歷史與情感。
“所以啊,”蕭慧婕好心提醒道,“在他主動帶你進去之前,千萬別好奇去打探。”
“尤其是那些看起來舊舊的、不起眼的東西,千萬碰不得。”
“謝謝你提醒,慧婕。”楊智淵真誠地道謝。
女孩的友善和坦誠,讓他對這座莊園多了幾分親切感。
“別客氣。有空多跟我講講中國的故事吧,書上看的和聽人說的總感覺隔了一層。”
蕭慧婕抱著書,笑著朝他揮揮手,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圖書館。
楊智淵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蕭慧婕的話印證了他的某些猜測,也讓那把紫砂壺在他心中的分量又重了幾分。
一件看似普通、卻被主人偏執守護的物件。
茶垢厚重,是否也因為伯爵不允許任何人清洗,任其累積歲月?
這背后,究竟藏著怎樣的故事?
他對那個收藏室,以及那把壺,產生了更強烈的好奇。
但他謹記著霍金斯的告誡和蕭慧婕的提醒,按捺住沖動,繼續著手頭的工作。
他知道,獲得信任需要時間和耐心。
04
機會在一周后悄然來臨。
伯爵吩咐楊智淵,將一批新到的中文古籍送入收藏室,并按要求分類放置。
“霍金斯會給你鑰匙。記住,只做我吩咐的事,不要觸碰任何藏品。”
伯爵的語氣嚴肅,目光直視著楊智淵。
“明白,先生。”楊智淵壓下心中的激動,恭敬地回答。
霍金斯取來一把黃銅鑰匙,神情鄭重地交到他手上。
“東翼盡頭,那扇鑲嵌著貝雕的黑漆木門。出來后立刻鎖好,鑰匙歸還給我。”
握著那把冰涼沉重的鑰匙,楊智淵走向莊園的東翼。
越往里走,越是安靜,走廊上的裝飾也漸漸偏向東方風格。
墻上出現了水墨畫,墻角擺放著青花瓷瓶,空氣中那股冷香似乎也更濃郁了些。
終于,那扇傳說中的黑漆木門出現在眼前。
門上用螺鈿鑲嵌出精美的花鳥圖案,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鑰匙插入鎖孔,發出清脆的咔噠聲。
門被輕輕推開,一股混合著檀香、舊紙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饒是楊智淵有所準備,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房間異常寬敞,四面都是頂天立地的玻璃陳列柜。
柔和的射燈燈光下,瓷器溫潤如玉,青銅器泛著幽綠的光澤,書畫卷軸整齊排列。
宋瓷的雨過天青色,明斗彩的絢爛,清粉彩的細膩,應有盡有。
還有整架的玉器、佛像、漆器……種類之豐,品相之高,堪比一個小型博物館。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震撼中回過神,開始按照伯爵的指示放置書籍。
工作的間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那些藏品。
然后,他再次看到了它。
就在一個靠窗的多寶格上,那把紫砂壺獨自占據著一格。
與其他被精心擦拭、熠熠生輝的藏品不同,它身上落著薄薄的灰塵。
尤其是那層深褐色的茶垢,在光線下一覽無余,厚重得幾乎包裹住了整個壺身。
他忍不住走近了些,隔著玻璃仔細端詳。
壺型是經典的西施壺,飽滿圓潤,線條流暢。
即使被茶垢覆蓋,依然能感受到其制作工藝的精良。
泥料應該屬上乘,只是如今已難睹真容。
壺蓋邊緣和壺嘴下方,茶垢堆積得尤其厚實,形成了深色的垢環。
他甚至可以想象,曾經有多少個日夜,有人用這把壺沏茶、品飲。
歲月就在這一次次的傾注與浸泡中,層層疊加,留下了這無法磨滅的印記。
作為一個專業人士,他感到一種近乎本能的不適。
如此好壺,為何要任其蒙塵?這簡直是對藝術的浪費。
適當的保養和清潔,才能讓其煥發真正的生命力。
他想起蕭慧婕的話——“偏執的守護”、“情感寄托”。
難道這茶垢本身,就是伯爵想要守護的一部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他的專業判斷壓了下去。
再深的情感,也不應以損害器物本身為代價。
適當的清理,才是對物品真正的珍愛。
他暗暗下定決心,有機會一定要向伯爵建議,或者征得同意后,親手讓它恢復光彩。
他將最后一本書歸位,又環顧了一下這間充滿寶藏的密室。
在這里,他感受到了伯爵對中國文化深切而復雜的感情。
但那把壺,依然是其中最特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它像一個沉默的謎題,等待著被解開。
他輕輕退出了收藏室,仔細鎖好門。
鑰匙歸還給霍金斯時,老管家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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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古董商董向東的到訪,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無聲地停在主樓門前。
司機撐開一把巨大的黑傘,一位身著剪裁合體西裝的中年東方男子走下車。
他面容清癯,眼神精明,提著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
霍金斯親自迎接,態度比對其他訪客更為恭敬。
“董先生,伯爵已在書房等候。”
董向東微微頷首,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正在大廳一角核對物品清單的楊智淵。
那目光短暫卻極具穿透力,帶著審視與衡量。
楊智淵禮貌地點頭致意,董向東則回以一個商務化的淺笑,隨即跟著霍金斯走向書房。
書房的門緊閉了整整一個下午。
其間只有霍金斯送過一次茶點。
雨點敲打著玻璃窗,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
楊智淵的工作區域離書房不遠,他偶爾能聽到里面傳來低沉的談話聲。
主要是伯爵的聲音,時而激動,時而低沉,夾雜著一些模糊的中文詞匯。
臨近傍晚,雨勢稍歇,書房的門終于開了。
楊智淵正巧從走廊經過,看到董向東和伯爵站在書房門口。
伯爵的臉色看起來比平時更加蒼白,眼神中有一種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激動。
董向東的神情則顯得凝重而略帶勸慰。
“……您不必過于自責,這么多年了……”董向東的聲音壓得很低。
伯爵搖了搖頭,打斷了他,聲音沙啞:“承諾就是承諾……贖罪……”
“贖罪”兩個字,清晰地飄進了楊智淵的耳朵里,讓他心頭一震。
董向東嘆了口氣:“那把壺……終究是個念想。您保重身體最重要。”
這時,他們注意到了走廊上的楊智淵,談話戛然而止。
伯爵迅速恢復了平日的威嚴,但眉宇間的陰郁卻未能完全散去。
董向東臉上又掛上了那種精明的笑容,沖楊智淵點了點頭。
“這位就是新來的楊管家吧?果然一表人才。伯爵得此助力,真是幸事。”
“董先生過獎了。”楊智淵謙遜回應。
“我店里還有些瑣事,就先告辭了。伯爵,那件事,我們再議。”
董向東向伯爵欠身,隨后在霍金斯的陪同下離開。
伯爵站在書房門口,目光深邃地看了楊智淵一眼,卻沒有說話,轉身緩緩關上了門。
楊智淵站在原地,心中波瀾起伏。
“承諾”、“贖罪”、“那把壺”、“念想”……
這些只言片語像碎片一樣在他腦海中盤旋。
它們似乎隱約指向了一個關于責任、愧疚與漫長懷念的故事。
而故事的核心,很可能就是收藏室里那把不起眼的紫砂壺。
伯爵對壺的偏執守護,似乎有了更合理的解釋。
那不僅僅是一件藏品,更可能是一件與“承諾”和“贖罪”相關的信物。
上面的茶垢,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也是那段往事的見證。
然而,楊智淵內心的專業精神再次占據了上風。
即使有再重要的情感意義,作為一件實物,適當的保養和維護才是長久保存之道。
任由茶垢腐蝕壺體,難道就是最好的紀念方式嗎?
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以專業的方式,幫助伯爵更好地保護這件重要的物品。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變得更加堅定。
06
接下來的幾天,楊智淵的工作逐漸步入正軌。
他嚴謹細致的作風,和對中文藏品知識的熟練運用,似乎慢慢贏得了伯爵一絲認可。
伯爵偶爾會就某件藏品的年代或背景詢問他的看法。
但關于那把壺,關于“承諾”與“贖罪”,老人只字未提。
收藏室的門,也再未向他敞開。
楊智淵卻無法再將那把壺從腦海中抹去。
他利用空閑時間,查閱了大量關于紫砂壺養護的書籍和資料。
越是了解,他越是確信,厚重的茶垢如果長期不清理,可能會堵塞紫砂細微的氣孔。
甚至可能因為污垢下的潮濕導致壺體產生裂紋或異味。
真正的愛壺之人,講究的是“養壺”,是通過日常精心使用,讓壺身逐漸溫潤。
而非一味地堆積污垢,那無異于暴殄天物。
一個午后,蕭慧婕來找他,想了解一些中國傳統節日的習俗。
交談間隙,楊智淵看似隨意地提起。
“我上次進收藏室,看到一把紫砂壺,造型很好,但上面的茶垢似乎很久沒清理了。”
蕭慧婕正在翻看書里的剪紙圖案,聞言抬起頭,臉色微變。
“你說的是爺爺那把西施壺?”
“應該是。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千萬別打那把壺的主意!”蕭慧婕的語氣帶著少有的嚴肅。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傭人打掃時不小心移動了那把壺,爺爺大發雷霆。”
“那是他絕對的禁區。我猜,那可能和他當年在中國的事情有關。”
她湊近了些,聲音壓低:“董叔叔好像提過一句,那壺關系到一個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
“嗯,好像是一位女士……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他們都不肯多說。”
蕭慧婕聳聳肩,“反正你記住,離那把壺遠點就對了。”
女士?楊智淵心中一動。難道是一段塵封的情緣?
伯爵的“贖罪”,是否與此相關?
這讓他對壺的故事更加好奇,但另一方面,也更覺自己有責任去“拯救”這把壺。
如果它真是一位重要女士的遺物或信物,難道不應該以更完好、更潔凈的姿態被懷念嗎?
讓信物蒙塵,難道就是最好的紀念?
幾天后,伯爵因一筆重要的商業合約,需要離開倫敦前往愛丁堡兩天。
臨行前,伯爵特意召集霍金斯和楊智淵。
“我離開期間,莊園事務由霍金斯全權負責。”
伯爵的目光落在楊智淵身上,“收藏室照舊,未經我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
“明白,先生。”霍金斯和楊智淵齊聲應道。
伯爵點了點頭,又在霍金斯的陪同下,去收藏室獨自待了半小時才出發。
莊園似乎因為主人的離開而顯得更加空曠寧靜。
楊智淵按部就班地處理著文書工作,但那個念頭卻如同藤蔓般滋長。
這是一個機會。
伯爵不在,他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小心翼翼、不為人知地將那把壺清理干凈。
等伯爵回來,看到煥然一新的壺,或許一開始會驚訝。
但當他感受到壺本身被妥善保護的美好時,一定會理解并贊賞自己的用心。
他甚至想象出伯爵驚喜的表情,以及對自己更加信任的場景。
這將是證明他專業價值和贏得徹底信任的絕佳機會。
他忽略了蕭慧婕的警告,也將董向東那些模糊的話語拋諸腦后。
此刻,他心中充滿了某種使命感和即將完成一件“正確之事”的興奮。
他仔細計劃著:需要最柔軟的棉布,溫熱的純凈水,或許還需要一點點中性清潔劑。
動作一定要輕,不能留下任何劃痕。
他要用專業的手法,讓時光的污垢褪去,讓藝術的生命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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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伯爵離開后的第二天上午,莊園里一切如常。
霍金斯按照慣例外出處理一些物業事務,預計傍晚才回來。
其他傭人也各有分工,主樓內部顯得格外安靜。
楊智淵的心跳有些快,他深吸幾口氣,告訴自己這是必要的專業行為。
他準備好了一盆溫度適宜的純凈水,幾塊全新的柔軟白棉布。
還特意戴上了一雙干凈的白色棉質手套。
收藏室的鑰匙由霍金斯保管,但他離開時,鑰匙通常鎖在他自己辦公室的抽屜里。
楊智淵知道,霍金斯的辦公室有一個備用鑰匙存放在固定位置,以備不時之需。
這是一個小小的風險,但他認為值得。
他順利拿到了備用鑰匙,再次站在那扇黑漆木門前。
鑰匙轉動,門悄無聲息地滑開,那股熟悉的氣息再次將他包裹。
他直接走向那個靠窗的多寶格。
那把西施壺依舊靜靜地待在原地,覆著灰塵和厚厚的茶垢。
在日光下,那垢痕顯得更加刺眼。
他小心地打開玻璃柜門,屏住呼吸,將壺輕輕捧了出來。
壺身入手溫涼,比想象中要沉一些,可見泥料密度很高。
他先用軟毛刷輕輕拂去表面的浮塵。
然后,將一塊棉布浸入溫水中,擰得半干,開始極其輕柔地擦拭壺身。
最初幾下,布上只留下淡淡的灰痕。
他加了點水,更加耐心地、沿著一個方向慢慢擦拭。
漸漸地,深褐色的茶垢開始軟化、溶解,棉布上染開了濃重的茶色。
壺身原本的紫砂色澤開始一點點顯露出來,是那種深沉的豬肝紅,溫潤內斂。
他心中一喜,更加細致地工作起來。
壺蓋、壺嘴、壺把,這些縫隙和轉角處茶垢尤其厚重。
他用濕布敷在上面,等待片刻,待其軟化后再小心剔除。
動作輕緩得如同對待嬰兒的肌膚。
時間悄然流逝,水換了一盆又一盆,棉布也換了好幾塊。
終于,最后一點頑固的垢痕被清理干凈。
一把光潔如新、散發著古樸光澤的西施壺,呈現在他眼前。
壺身線條流暢優美,泥料細膩均勻,在光線照射下,泛著淡淡的光澤。
甚至能隱約看到壺身表面因為常年使用和茶水滋養而形成的溫潤包漿。
這才是它本該有的樣子!
楊智淵長舒一口氣,心中充滿了成就感。
他用干爽的軟布將壺徹底擦干,確保不留一絲水汽。
然后,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關上玻璃柜門。
退后幾步端詳,清理后的紫砂壺在多寶格上顯得格格不入。
它太新了,太亮了,與周圍那些帶著歷史沉淀感的藏品相比,反而有些突兀。
但楊智淵確信,這只是暫時的觀感。
等伯爵回來,適應之后,一定會欣賞這份潔凈與美好。
他將用過的水和布仔細處理掉,不留痕跡。
然后鎖好收藏室的門,將備用鑰匙悄無聲息地放回原處。
整個下午,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既期待又隱隱有些不安。
他反復告訴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是專業盡責的表現。
夜幕降臨,霍金斯回來了,一切如常。
楊智淵躺在傭人房的床上,望著窗外稀疏的星光,期待著明天的歸來。
08
傍晚時分,伯爵的座駕準時駛回了莊園。
楊智淵和霍金斯以及其他傭人,按慣例在門廳列隊迎接。
伯爵看上去風塵仆仆,眉宇間帶著一絲旅途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
他簡短地回應了問候,便徑直走向書房。
“晚餐前,我想先去收藏室看看。”伯爵對跟在身后的霍金斯吩咐道。
霍金斯應聲去取鑰匙。
楊智淵的心猛地一跳,機會來了。他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
伯爵和霍金斯一前一后走向東翼。
楊智淵能聽到自己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他暗暗祈禱伯爵會喜歡這份“驚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走廊里異常安靜。
突然,東翼方向傳來一聲壓抑著的、近乎低吼的聲響。
緊接著,是霍金斯驚慌失措的呼喚:“伯爵先生!您怎么了?”
楊智淵的心沉了下去,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和其他被驚動的傭人一起,快步走向東翼。
收藏室的門大開著,伯爵站在多寶格前,背影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霍金斯扶著他的手臂,一臉擔憂。
伯爵的手中,正緊緊攥著那把光潔如新的紫砂壺。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老人緩緩轉過身,臉色是駭人的慘白,嘴唇哆嗦著,藍色的眼眸里燃燒著無法置信的怒火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痛楚。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間鎖定了人群中的楊智淵。
“是你……”伯爵的聲音嘶啞,帶著劇烈的顫抖,“你做了什么?”
整個走廊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傭人都屏住了呼吸,驚懼地看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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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智淵上前一步,試圖解釋:“先生,我看到壺上的茶垢太厚,擔心損害壺體……”
“住口!”伯爵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暴怒。
“誰允許你碰它的!誰給你的權力!”
伯爵舉著那把壺,一步步逼近楊智淵,眼神可怕。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毀了什么東西!”
“先生,我只是想……”楊智淵被伯爵的怒火震懾,試圖辯解。
“想?你以為你是誰!”伯爵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我用不著你來告訴我該怎么對待我的東西!”
“那是……那是幾十年的……幾十年的……”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哽咽著無法成言。
眼中那深刻的痛楚,讓楊智淵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巨大而愚蠢的錯誤。
遠遠超出了工作失誤的范疇。
霍金斯試圖安撫:“伯爵先生,請您息怒,保重身體……”
伯爵猛地甩開霍金斯的手,死死盯著楊智淵,一字一頓地宣布:“楊智淵,從現在起,你被停職了!立刻離開收藏室區域!”
“沒有我的允許,不許踏出你的房間半步!等候處理!”
說完,他不再看楊智淵一眼,緊緊抱著那把壺,如同守護著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
步履有些踉蹌地,在霍金斯的攙扶下,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臥室方向。
留下楊智淵僵立在原地,面對著其他傭人復雜而同情的目光。
耳邊回蕩著伯爵那充滿痛苦和憤怒的宣判。
夜晚變得漫長而冰冷。停職。禁足。他到底……毀掉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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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楊智淵被變相軟禁在了自己的房間里。
晚餐是瑪莎太太沉默地送來的,她放下餐盤,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霍金斯來過一次,臉色鐵青,只嚴厲地告誡他遵守伯爵的命令,等待最終決定。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倫敦的燈光在遠處模糊地閃爍。
楊智淵毫無食欲,內心充滿了迷茫、委屈和逐漸加深的恐懼。
他反復回想自己的動機和過程,始終認為自己是從專業角度出發,是為了壺好。
為什么伯爵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那不僅僅是憤怒,更是深刻的痛苦。
“你毀了什么東西……”伯爵那句話,像錘子一樣敲打著他。
難道那茶垢,真的不是簡單的污漬,而是……而是別的什么?
深夜,就在他輾轉反側之際,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這么晚了,會是誰?他警惕地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蕭慧婕,她穿著睡衣,外面披著一件外套,臉上帶著緊張和同情。
“慧婕小姐?你怎么……”
“噓——”蕭慧婕示意他小聲,敏捷地閃身進來,關上門。
“我聽說下午的事了。爺爺發了好大的火,晚飯都沒吃,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蕭慧婕壓低聲音,語速很快。
“霍金斯先生只說你不慎損壞了重要藏品,被停職了。但我猜,是那把壺,對不對?”
楊智淵苦澀地點點頭:“我只是把它清洗干凈了。我沒想到……”
“清洗?!”蕭慧婕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的天,你真的做了!”
“那茶垢……那茶垢不能洗的啊!”她的語氣充滿了懊惱和無奈。
“為什么?那不就是年久積存的污漬嗎?”楊智淵急切地問。
蕭慧婕搖了搖頭,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那不是普通的茶垢。或者說,它早就不僅僅是茶垢了。”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下定決心般說道。
“那是林奶奶留下的……最后的痕跡。”
“林奶奶?”楊智淵愕然。
“嗯,一位中國的女士。爺爺年輕時在中國認識的,他們……曾經很深地愛過對方。”
蕭慧婕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感傷。
“后來因為戰亂、家族壓力很多復雜的原因,他們沒能在一起。”
“爺爺回到了英國,但一直對林奶奶心懷愧疚,他覺得是他辜負了她。”
“承諾……贖罪……”楊智淵想起了董向東的話。
“對。那把紫砂壺,是林奶奶當年送給爺爺的。是她親手制作,經常使用的壺。”
“爺爺離開中國時,只帶走了這把壺。”
蕭慧婕的聲音有些哽咽。
“林奶奶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爺爺甚至沒能見她最后一面。”
“這把壺,還有壺上林奶奶親手泡茶、經年累月留下的茶垢,就成了爺爺唯一的念想。”
“他說,那茶垢里,有她的指紋,有她泡的茶香,有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那是他緬懷她、感覺她還在身邊的……唯一方式。”
“你把它洗掉了,就等于……等于把林奶奶最后的氣息,把爺爺半輩子的寄托,給抹掉了。”
楊智淵如同被冰水澆頭,渾身冰涼,僵在原地。
他終于明白了。
他清洗的不是茶垢,是伯爵珍藏了半生的情感記憶,是連接生者與逝者的脆弱紐帶。
他的“專業”和“盡責”,在深刻的情感面前,顯得何等蒼白和粗暴。
他自以為是的“正確”,釀成了無法挽回的過錯。
“爺爺他不是在乎壺的價值,他在乎的是那層‘包漿’,是時間留下的印記。”
蕭慧婕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嘆了口氣。
“現在說這些也晚了。你……好自為之吧。”
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悄悄離開了房間。
留下楊智淵獨自一人,被巨大的悔恨和無力感徹底吞噬。
窗外,夜色更深了。
10
第二天一整天,楊智淵都在煎熬中度過。
沒有人再來找他,只有瑪莎太太按時送來簡單的飯食。
他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反復咀嚼著蕭慧婕的話,悔恨如蟻噬心。
他想起伯爵看著潔凈的壺時,那絕望而痛苦的眼神。
那不是一個收藏家對藏品被損壞的憤怒,而是一個老人對逝去摯愛痕跡被抹除的悲慟。
傍晚時分,霍金斯來了,臉色依舊嚴肅,但語氣稍緩。
“董向東先生來了,伯爵要見你。在書房。”
該來的終于來了。楊智淵整理了一下衣著,深吸一口氣,跟著霍金斯走向書房。
書房里,伯爵坐在書桌后,看上去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眼神疲憊而空洞。
董向東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神情凝重。
那把潔凈的紫砂壺,就放在書桌的正中央,像一個無聲的控訴。
“伯爵先生,董先生。”楊智淵低下頭,聲音干澀。
伯爵沒有看他,目光落在壺上,久久不語。
董向東嘆了口氣,開口道:“楊先生,事情的原委,我都聽說了。”
“慧婕也跟我講了,你并非有意冒犯,是出于……專業的考量。”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無奈的調和。
“但這件事,對伯爵的打擊,確實非常大。”
董向東看向伯爵,伯爵依舊沉默著,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婉小姐……就是這把壺的原主人,對伯爵而言,意味著太多。”
董向東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追憶。
“那個年代,跨國戀情面臨的阻力超乎想象。伯爵家族施加了巨大壓力。”
“他被迫回國,辜負了對林小姐的承諾。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憾事和心結。”
“林小姐后來境遇不佳,郁郁而終。伯爵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絕。”
“這把壺,是他唯一的慰藉。上面的茶垢,是他能觸摸到的、關于她的最后一點真實。”
“他這些年癡迷于收藏中國文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懷念和……贖罪。”
楊智淵聽著,心越來越沉。
他面向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
“伯爵先生,我非常抱歉。我真的……不知道這背后的故事。”
“我愚蠢地以為是在保護這件物品,卻不知道我毀掉的是對您如此重要的東西。”
“我沒有任何借口,愿意承擔一切后果。”
他的聲音充滿了真誠的懺悔。
伯爵終于緩緩抬起頭,看向楊智淵。
那眼神里的怒火似乎已經熄滅,只剩下無盡的悲傷和疲憊。
他張了張嘴,聲音沙啞而微弱。
“你走吧。”
楊智淵心中一痛。
董向東站起身,拍了拍楊智淵的肩膀。
“楊先生,事情已經發生,無法挽回。伯爵需要時間。”
“你的職位……恐怕無法恢復了。這對大家都好。”
“我明白。”楊智淵苦澀地點點頭。他知道,裂痕已經造成,信任蕩然無存。
他再次向伯爵鞠躬:“對不起,先生。請您保重身體。”
伯爵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目光再次回到了那把壺上。
仿佛想從那光潔的壺身上,努力找回一絲逝去的痕跡。
楊智淵在霍金斯的陪同下,默默收拾了行李。
離開莊園時,天色已近黃昏,和來時一樣霧氣迷蒙。
只是心情已截然不同。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宏偉而沉寂的莊園,心中充滿了沉重的教訓。
有些痕跡,不僅僅是物質的留存,更是情感的容器。
有些規則,不僅僅是職業的操守,更是對他人內心世界的尊重。
他帶著這份刻骨銘心的領悟,消失在倫敦的暮色里。
而書房內,伯爵依舊枯坐著,手指輕輕摩挲著冰涼的壺身。
窗外,霧越來越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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