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八年,應天府,深冬。
雪落無聲,紫禁城被裹在一片肅殺的寂靜里。
乾清宮的燈火,是這片沉沉天地中唯一的光亮,卻比外面的風雪還要冷。
年邁的朱元璋獨自坐在御案前,衰老并沒有磨去他眼中的銳氣,反而讓那份猜忌與決絕沉淀得更加深不見底。
他面前攤著一卷名冊,上面每一個名字,都曾是與他一同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兄弟。
如今,大部分名字都已被冰冷的墨跡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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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朱筆懸在空中,微微顫抖著,最終,重重地落在一個名字上,畫了一個圈——馮勝。
「勝兒,」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嘶啞得像是被風沙磨過的石頭,「非是咱心狠……」
他頓了頓,仿佛在說服自己。
「是你活著,咱,睡不著啊。」
01
馮勝也睡不著。
作為大明開國六公爵中僅存的碩果,官至宋國公的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京城的宅邸里,他常常一個人枯坐到天明,反復擦拭著墻上懸掛的那柄寶劍。
劍是好劍,吹毛斷發,曾隨他北出長城,大破元軍,飲過納哈出的血。
可握劍的手,卻老了。
曾經,這雙手能挽千斤強弓,能指揮二十萬大軍在漠北的冰天雪地里縱橫馳騁,逼降北元太尉納哈出,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朱元璋曾拉著他的手,在慶功宴上遍示群臣,稱他為「本朝的衛青、霍去病」。
可如今,這份天大的榮耀,卻成了懸在他頭頂的催命符。
兩年前,涼國公藍玉謀反案發,一場血腥風暴席卷了整個大明朝堂。
而他馮勝,恰恰是藍玉的兒女親家。
從那天起,他就被一紙詔書從山西召回京城,名為輔佐朝政,實則被奪了兵權,軟禁在這座富麗堂皇的牢籠里。
外面的世界,風聲鶴唳。
他卻只能做一個安靜的囚徒,等待著那只不知何時會落下的靴子。
02
靴子,很快就落下了,而且是鋪天蓋地。
藍玉案的處置,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那不是一場審判,而是一場屠殺。
據宮里逃出來的小太監說,那位素來驕橫跋扈的涼國公,被定了謀逆大罪,處以最殘酷的“剝皮揎草”之刑。
一張完整的人皮被懸掛在官衙門口,日夜示眾,警醒著所有心懷不軌的人。
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以此為引,一場名為“肅清逆黨”的清洗,席卷朝野。
一萬五千人,這個數字像一塊巨石,壓在應天府的每一個功臣心頭。
曾經一同喝酒吃肉、稱兄道弟的戰友,一夜之間就成了階下囚,家破人亡。
錦衣衛的繡春刀,日夜閃著寒光,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馮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院子里修剪一盆枯梅。
他手里的剪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人卻沒有動,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光禿禿的枝丫。
沒有震驚,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恐懼。
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與平靜。
他知道,這場大火,遲早會燒到自己身上。
朱元璋要的,從來就不是一個藍玉的命。
他要的,是為他那個仁厚、孱弱的皇太孫朱允炆,掃清未來道路上所有可能的絆腳石。
而他馮勝,這塊曾經為大明江山奠基的巨石,如今,也成了必須被搬開的障礙。
03
就在馮勝以為自己會在這無聲的等待中被遺忘時,一道圣旨打破了府邸的死寂。
皇帝在宮中設宴,獨召宋國公馮勝一人。
馮府上下,如臨大敵。
馮勝卻異常平靜,他脫下素服,換上了一品公爵的朝服,從容地走進了那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宮。
宴席設在暖閣,沒有外人,只有朱元璋和他。
桌上沒有山珍海味,只有四樣小菜,一碟炒蠶豆,一碗青菜豆腐湯,和一壺溫熱的濁酒。
一如他們當年在濠州城頭,一邊抵御元軍,一邊啃著干糧時的光景。
「勝兒,坐。」朱元璋的語氣溫和得像個慈祥的長者。
「咱哥倆,好久沒這么一起喝過酒了。」
馮勝跪下謝恩,小心翼翼地在朱元璋對面坐下。
「臣,惶恐。」
「惶恐什么?」朱元璋親自為他斟滿一杯酒,「你我兄弟,起于微末,一起打下這大好江山,有什么好惶恐的?」
那晚,朱元璋說了許多。
從鄱陽湖水戰的驚心動魄,到攻克大都的意氣風發,他像一個孤獨的老人,迫切地想找人分享他一生的輝煌。
馮勝只是低頭聽著,偶爾附和一兩句,每一句話都說得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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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場敘舊,更是一場最后的考驗。
酒過三巡,馮勝主動跪下,聲音哽咽。
「陛下,臣老了,打不動了。懇請陛下準許臣解甲歸田,回鄉做一個富家翁,此生足矣。」
他交出了自己僅剩的一切,只為求一個活路。
朱元璋聽完,沉默了許久,看不出喜怒。
他緩緩起身,親自扶起馮勝。
酒宴結束,朱元璋親自送馮勝到殿門口,寒風吹動著皇帝的龍袍。
他拍了拍馮勝的肩膀,看似隨意地說道:「咱聽說,你那套征伐漠北時穿的鎧甲,還留著?是件好東西啊。明天,咱派人去給你取來,讓你再看看。」
04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宋國公府的大門就被敲響。
不是一兩個太監,而是整整一隊面無表情的錦衣衛,將國公府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沒有闖入,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群沉默的死神。
府中的仆人們嚇得瑟瑟發抖,馮勝卻仿佛早有預料。
他穿戴整齊,獨自坐在正堂,等待著最終的宣判。
很快,幾個錦衣衛抬著一個大木箱走了進來,箱子打開,里面正是那副曾跟隨他飲馬瀚海的鎧甲。
鎧甲的每一片甲葉都被擦拭得锃亮,在清晨的微光中,反射著冰冷的光。
緊隨其后,一名手捧圣旨的太監,緩步走入堂中。
他沒有展開圣旨,也沒有宣讀任何罪狀。
他只是將一個托盤高高舉起,上面放著一只酒壺,和一只青玉酒杯。
「宋國公,」太監的聲音尖銳而平直,不帶一絲情感,「陛下有口諭。」
馮勝緩緩抬頭。
「陛下說,他老了,睡不著。」
「有您在,他更是寢食難安。」
「這杯酒,是陛下賜的,送國公……上路。」
最后四個字,輕飄飄的,卻重如泰山。
所有的懸念,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沒有謀逆的罪名,沒有廷審的羞辱,只有一句皇帝的“寢食難安”。
這是帝王最直接,也是最殘忍的坦誠。
馮勝慘然一笑,原來如此。
05
他沒有反抗,沒有質問,甚至沒有一句辯解。
在這盤君臣博弈的棋局里,當皇帝不再需要你的時候,你連做一顆棋子的資格都沒有了。
他站起身,對著那副冰冷的鎧甲,深深地凝望。
那是他一生的榮耀,是他為之奮斗的一切。
「替我更衣。」他對身邊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兒子說。
兒子哭著,顫抖著,將那幾十斤重的鎧甲,一件一件地為父親穿在身上。
冰冷的鐵甲貼著皮膚,馮勝卻仿佛感受到了久違的熱血。
他穿戴得一絲不茍,仿佛不是要去赴死,而是要去奔赴一場最后的戰役。
當最后一片甲葉扣上,他整個人又變回了那個威風凜凜的大明戰神。
他走到庭院中央,對著皇宮的方向,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九叩之禮。
拜君王,拜江山,也拜自己這身不由己的命運。
禮畢,他轉身,從太監手中接過那杯毒酒。
沒有絲毫猶豫,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嚨,劇毒迅速發作,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他倒下了,沉重的鎧甲砸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像一個時代的落幕。
06
幾年后,朱元璋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彌留之際,他將皇太孫朱允炆叫到龍床前。
他顫巍巍地從枕下摸出一個紫檀木盒,交到朱允炆手中。
朱允炆打開盒子,里面是一份長長的名單。
李善長、胡惟庸、藍玉……最后,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馮勝。
「允炆,」朱元璋的聲音氣若游絲,「這些人,都是會妨礙你的刺。」
「爺爺……都替你拔干凈了。」
「從今往后,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做你的太平天子了。」
年輕的皇太孫捧著這份浸滿鮮血的“遺產”,看著祖父那雙因衰老而渾濁,卻依舊充滿權謀與計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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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安心,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這至高無上的權力之路,原來,是用這么多忠臣良將的白骨鋪就的。
他不知道,自己未來要面對的,是一位比這些功臣更可怕的對手。
而這份祖父留下的“愛”,最終,也未能保住他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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