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春,鄂東大冶果城山區(qū),新中國的第一個春天來得格外鮮亮。
家家戶戶貼上毛主席畫像,掛在堂屋最醒目的地方。
清晨,朱其升扛著竹籃,準(zhǔn)備趕去下莊屋打鐵。
走到銅山口巖山腳下一處茅棚,忽見門洞里赫然貼著一張彩色畫像。陽光斜照,畫像上那顆下巴痣格外醒目。他一怔,靠近幾步,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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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熟。”他喃喃自語,腦中翻騰著記憶。
片刻后,猛然一震:“是他!那不是我結(jié)拜兄弟嗎?”
40年前的故事
朱其升一不慣張揚,也不喜多言。
即使在解放后,他依舊維持著那套山民式的低調(diào)與克制。他照常打鐵、犁田、修傘、栽秧,說話不大聲,走路不抬頭,不插手村里的閑事,也從不主動談及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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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參加過革命軍,但他從未提過這個身份,連枕邊人郭蘭英都一無所知。
那是1950年的春天,家家戶戶開始張貼毛主席畫像。朱其升在村頭干活途中,偶然看到一戶人家新貼的彩色畫像,貼在堂屋正中,光線正好,畫像中的那張臉在陽光下分外清晰。
他站住了。看著那張臉,那顆熟悉的下巴痣,他陷入長時間的沉思。
當(dāng)天晚上,他回到家,猶豫再三,把這件事告訴了郭蘭英。
郭蘭英聽了,臉色突變,放下手中碗筷,劈頭一句:“你別瞎說!這么大的官,你敢與他稱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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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謠言還是傳了出去。
有人笑他老糊涂了,有人說他吹牛不打草稿,更有些年輕人私下嘲弄,說朱老伯真是“豬腦殼”——連毛主席都敢攀親。
有一日,他在大畈犁田,仍舊習(xí)慣性地把布鞋脫下掛在腰間。這是他從軍時養(yǎng)成的舊習(xí)。
幾個年輕后生路過,指著他的鞋問:“朱伯伯,你這是隨時準(zhǔn)備上京呀?”
同輩的兄弟更直接,笑他:“主席怎么沒請你進中南海?還在這田里打赤腳?”
朱其升只是低頭繼續(xù)犁地,鋤頭一下一下砍入田壟,像是在翻耕沉在心里的某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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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記憶,從頭說起,要從他十二歲那年開始。
朱其升生在一個極苦的農(nóng)家,兄弟姐妹多,口糧緊張。
他十二歲那年,隨人去了湖南田江,投身鐵匠鋪做學(xué)徒,修傘、補鍋、打柴刀。從早干到晚,手掌磨得血肉模糊,飯還吃不飽。
1909年,湖南水早連年,顆粒無收。
店里糧食緊張,一頓米飯分得少了,他因多吃幾口被老板抓住,迎頭就是幾記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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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那里,臉和脖子憋得通紅,眼睛直直地盯著老板。
老板反倒發(fā)虛,罵了一句:“豬腦殼一個,滾蛋!”
當(dāng)晚,朱其升背上破衣爛被,悄悄離開店鋪,一路流浪到長沙。
那是深秋,他身上只裹一件破棉衣,鞋底也磨穿了。他聽人說官府在招新軍,便找人擔(dān)保,投了軍。
就這樣,他成了一名湖南新軍步兵第五十標(biāo)左隊的士兵。部隊歸譚延闿指揮,是響應(yīng)武昌起義、光復(fù)湖南的革命軍。
憑著他在鐵匠鋪學(xué)來的手藝,部隊里修槍、擦機這些活他樣樣能干,不久便被提拔為上士,月餉銀八元,成了班里為數(shù)不多的“技術(sh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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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末,長沙街頭已經(jīng)亂作一團。就在這個時節(jié),一位青衣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走進了軍營。他叫毛潤之。
他是自己來的,說是中學(xué)學(xué)生,想投軍入伍。接兵的軍官卻攔住了他:“不行!沒人擔(dān)保,不能收。”毛潤之爭辯,說同學(xué)都去了學(xué)生軍,他偏不愿進那種隊伍。他想真正參軍。
爭執(zhí)聲越吵越大,朱其升從營房走出,望見一個青年,氣息不亂、話說得極利索。
他走近問:“小兄弟,怎么啦?”
毛潤之轉(zhuǎn)過頭,說:“我想投軍,但他們說沒有擔(dān)保不行。”
朱其升看他衣著干凈,說話利落,眼中帶光,便當(dāng)機立斷:“你要是真心來投軍,我來擔(dān)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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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著毛潤之去了副班長彭友勝那里。彭友勝有些遲疑,便問:
“你叫什么?”
“毛潤之,潤是濕潤的潤,之是之乎者也的之。”
“哪兒人?”
“湘潭韶山?jīng)_。”
“父親呢?”
“毛順生,種田的。”
“來部隊前干嘛?”
“讀書。我們學(xué)校的同學(xué)都去學(xué)生軍了,我不愿進學(xué)生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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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其升在一旁說道:“這人我看得準(zhǔn),有膽有識,我們營里全是大老粗,缺的就是這樣的文化人。”
彭友勝點了點頭,寫了份回條,遞給上司。很快,毛潤之入伍成功,編入朱其升所在班,成為正式列兵,月餉銀七元。
這,就是他們故事的開始。
在軍營里的相處
在軍隊里,朱其升和毛潤之兩人編在同一個班,住一個屋,干一樣的活。
一入軍營,毛潤之的“寒酸”就暴露出來了。棉衣沒有,被子也沒有。新兵發(fā)的軍裝是照尺寸批量做的,他個頭高,穿起來吊在腿肚子上,夜里冷得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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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其升把自己那件新發(fā)的藍棉衣讓給了他,還把棉被一分為二,兩人同鋪而臥。
半夜里,朱其升醒得早,看到毛潤之把被子蹬到了床尾。
他輕手輕腳地拉回來,蓋到他肩上,然后又縮進自己的一半棉被里接著睡。
朱其升是苦出來的,他知道什么叫“凍夜難熬”。
軍營伙食不寬裕,日子清水寡淡。難得打一次牙祭,發(fā)了兩小塊紅燒肉。
朱其升明里拿著自己那份,暗地里悄悄撥出幾塊放進毛潤之的飯缽。
毛潤之察覺了,想推回去,朱其升皺眉一句:“吃了,省得餓得沒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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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xùn)練開始之后,情況更明顯了。毛潤之是讀書人,步操不熟,動作僵,槍也不會握。朱其升不笑,也不訓(xùn),每天下午操課后抽出一個時辰,帶他從“立正”“稍息”“踏步走”開始,一樣樣教。
舉槍、瞄準(zhǔn)、臥倒、起身,全是手把手教出來的。
毛潤之聰明,學(xué)得快。基礎(chǔ)雖然薄,但心靜手穩(wěn)。后阿里打靶,他打出得成績非常好。
可這學(xué)生兵,也確實還是學(xué)生脾氣,尤其討厭拆洗槍械。每次訓(xùn)練結(jié)束,別人都在刷膛、擦油,他把槍往鋪上一擱,拉起被子看書。
朱其升也不吭聲,等他走后,把那桿槍拿過來,三五下拆開,用煤油洗了,又拿棉紗一點點擦干凈。等毛潤之回來,他裝好交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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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毛潤之拿槍練動作,沒留神把機頭卡死了,板機怎么也扣不動。他皺著眉,琢磨半天也搞不清毛病,朱其升一看,走過去說:“讓我來。”
他拿過槍,拆開機頭,洗得干干凈凈,擦得透亮,再重新組裝。十分鐘不到,槍又靈了。
毛潤之接過來,試了試,眼睛一亮:“你這是能工巧匠,得收我當(dāng)徒弟。”
朱其升笑了笑,說:“我家里窮,十二歲起跟人打雜做徒工,吃過幾年鐵錘的虧。學(xué)這點手藝,不值錢。你們這些念書人,腦袋里才是正經(jīng)本事。”
他拍了拍毛潤之的肩膀:“你以后要走的路長得很,我是看得出來的。”
毛潤之一聽,認真了。他伸出手:“咱倆說好了,將來你我不管誰走多遠,誰都不能忘了這一鋪炕。這年頭兄弟難得,‘茍富貴,勿相忘’,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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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完,朱其升眼睛亮了一下。他想了想,又跑去找了彭友勝——三人坐在紅楓坡上,燒了幾根樹枝當(dāng)香,撮了土做爐,就地結(jié)義。
毛潤之說:“山上無桃園,咱就叫‘紅楓坡三義’。日后,有福同享,有禍同當(dāng),上報社會,下安黎民。”
結(jié)義之后,三人走得更近。
毛潤之喜愛歷史,特別偏好講古。每到晚上熄燈前,總愛和他們聊《三國》《水滸》《隋唐》。講起“曹操煮酒”“張飛長坂橋”,興致來了手舞足蹈,像個說書人。
朱其升文化不高,但聽得起勁,常常聽得一臉認真,偶爾還追問一句:“那后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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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訓(xùn)暫停那陣子,大雪封路,營里閑了下來。毛潤之干脆抓住機會,在營房里支了塊板,拿炭筆教朱其升和幾個識字不多的兵認字。
訓(xùn)練外的日子里也并非太平。年底,營隊接命向城東開拔,途中在一處山坳遇上小股清兵,發(fā)生交火。地面結(jié)冰,樹叢濕滑。朱其升帶著毛潤之鉆進一片低矮松林,蹲在一個土坑里。
沒過多久,一顆炸彈在他們不遠處爆炸。朱其升反應(yīng)快,拉著毛潤之滾下旁邊山溝。再回頭看,那棵松樹已經(jīng)被炸斷,雪片飛濺,枝葉橫斜。
這一仗不大,卻是毛潤之第一次真正經(jīng)歷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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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后,營隊未再遭遇大規(guī)模戰(zhàn)斗。
1912年春,南北議和,湖南新軍接到命令,予以遣散。
上級發(fā)了三個月餉銀,讓大家各自回家,三個月后是否重編,另行通知。
臨別那天,毛潤之提著包裹站在營口,朱其升在他身邊,兩人交談許久。
后來朱其升回到鄉(xiāng)里,重操舊業(yè),種田打鐵為生。他從未再提起那段兵營舊事。
40年后,相見恨晚
1950年春,朱其升一如往常,背著工具,從家中出發(fā),前往幾里外的下莊屋鐵鋪打工。
就是在這里,他一眼看見了一張剛貼上去的彩色畫像。
他盯著那張臉,細看眼神、額角、鼻梁,再到下巴的那顆熟痣。那一刻,他脫口而出:“這不就是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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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潤之”,他壓在心底四十年。
朱其升回到家,坐在灶前許久。他想寫信。但又怕——怕認錯,怕寫錯,怕這份記憶出了岔子。
整整一個春天,他都在猶豫。直到1951年清明過后,萬物漸暖,他才終于動筆,寫下第一封信。
他等了一個月,沒有消息。
他又寫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信一封封寫出去,石沉大海。
1952年春,朱其升已頭發(fā)花白。終于,他找到了一位能幫忙的人——夜校教師孟淑純。
孟老師是漢口人,曾是新四軍第五師戰(zhàn)士,又與湖北省人民政府主席李先念是老鄉(xiāng)。她聽完朱其升的講述,沒有輕視。她詳細詢問了當(dāng)年長沙入伍、班排編制、訓(xùn)話細節(jié)、結(jié)義過程,朱其升都一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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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征兵處的爭執(zhí),到軍營里共蓋一床被子;從紅楓坡三結(jié)義,到散伙飯那天的叮囑;他甚至記得,潤之愛吃紅燒肉。
孟淑純幫他提筆,以嚴(yán)謹(jǐn)樸實的語言寫了一封信。信不長,但言之有據(jù),情之真切。落款后附了朱其升的家庭住址,郵政編碼,單位信息。
信發(fā)出后,朱其升每日早起后都要走一趟鎮(zhèn)上的郵政所。有時只是站在門口望一望,有時走進去問一句“有沒有寄北京的信來?”
他不抱希望,但也不放棄。
1952年8月底的一天,鎮(zhèn)郵員送來一封蓋有“中央人民政府革命軍事委員會”印章的信。牛皮紙信封,字跡工整,收件人一欄寫著:朱其升 親啟。
他顫著手撕開信封,紙上寥寥數(shù)語:
“其升兄:
來信收到,甚為高興。寄上人民幣二百萬元(舊幣,即現(xiàn)今二百元面值),聊佐小貿(mào)資本。彭友勝尚在人間,曾有信來。知注附告。
順祝 興吉。
毛澤東
一九五二年八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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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其升兄”三字,朱其升已是老淚縱橫。
1952年10月,朱其升帶著毛主席的親筆信,乘坐火車北上。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離開中南大地如此之遠,第一次進北京。
主席在中南海接見了他。老朋友相見,沒有客套,只有實話。
毛主席一見面便說:“你來遲了。去年春天彭友勝寫了信來,我回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你若早些寫信,我早請你來。”
他們坐下,談起1911年那段軍營舊事,從兵營的操場聊到夜間臥鋪,從打靶成績聊到當(dāng)年鍋里的那點紅燒肉。
主席說起往事,時而凝神,時而失笑,說得最多的一句是:“那時候真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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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后,毛主席留朱其升在中南海住下,還讓工作人員安排他去香山、故宮、頤和園看看。他說:“你來一趟北京不容易,得看看天安門,別只看我。”
朱其升在北京住了近一個月。
臨行那日,主席從稿費里抽出五百萬元舊幣(即五百元新幣)給他做路費和生活補貼。
朱其升回到漢口后在街頭找到幾個補鍋、修傘、補鞋的老手藝人,籌建了一家“和平油布雨傘廠”,自己擔(dān)任經(jīng)理。
1954年夏,他再度赴京看望主席。依舊是談笑風(fēng)生。
離京那天,主席特意囑咐:“以后有空常來看看我。或者,有事就寫信來。鄉(xiāng)下的情況,我也得靠你們這些老朋友來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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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盛夏,朱其升突患胃癌。病來得急,沒來得及再寫信,就在漢口病逝。
親屬將其遺體火化后,沿長江經(jīng)黃石,送回老家安葬。
不久,毛主席得知噩耗,沉默良久。
參考資料:
毛澤東與鐵匠朱其升的交往
石功彬
青年毛澤東的一次從軍經(jīng)歷
中國軍網(wǎng)-解放軍報
毛澤東的第一次從軍生活
吳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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