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長聲 來源:日本華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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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老山的故事,堀辰雄、井上靖、深澤七郎都寫過,據深澤七郎的短篇小說《楢山節考》改編的電影尤其有影響。說來小說的發表、電影的上映都過去六十多年,早已沒有話題性,而現在我想說芭蕉的俳句,更是四百多年前的了。幸而人道是,文學不朽,還可能常說常新。
芭蕉吟道:“俤や姨ひとり泣く月の友”(依稀身影喲,孑然啜泣老婆婆,今宵共月明)。大意是芭蕉到棄老山賞月,想起當地的傳說,仿佛望見被丟棄在山上等死的老婆婆,要引以為之友,一同賞月。
棄老山,日語原文是“姨捨山”;姨捨,也寫作姥捨、姑捨。都是女字旁,似乎專丟老女人,而《楢山節考》里也丟老男人,牙口好得能咬斷捆綁他的草繩,到底被兒子推下山谷喂烏鴉,總之是棄老。編撰于平安時代951年的《大和物語》里有一則《棄老傳說》,說信濃國(別稱信州,今長野縣)的更科有一個男人,從小死了父母,由“姨”(這個日語不易判斷指姨媽抑或姑媽)養大成人,媳婦厭惡已老得佝僂的婆婆,慫恿男人把她丟到深山去。男人照辦,誆騙上廟里參加法會,把姨背到高山她下不來的地方,就頭也不回地跑了。到家后回想過去,心生懊悔。望見異常皎潔的月亮從山上升起,一夜未眠,吟道:“我が心慰めかねつ更級や姨捨山に照る月を見て”(遙看更科月,月照棄老山,成人誰養我,此心何以安)。吟罷,上山把姨接回來。從此這座山叫作“姨捨山”,還留下心難安的說法。其實,男人所吟是收在914年完成的《古今和歌集》里的歌。
《更級日記》是女性日記文學的代表作之一,標題的更級,即信濃國更科郡(千曲市)。作者菅原孝標女未到過更科之地,日記中也不曾寫更科,之所以用作題目,是這部日記的末尾她基于《古今和歌集》的這首和歌吟道:“月も出でで闇にくれたる姨捨になにとて今宵たづね來つらむ”(漆漆不見月,人已老而殘,今宵竟何事,來此棄老山)。由此可知,平安時代棄老山已成為典故。
江戶時代《更級日記》被廣為閱讀,芭蕉應該也讀過。1688年農歷八月,四十五歲的芭蕉由弟子伴隨,去棄老山賞月。他愛月,棄老山自古與高知縣的桂濱、滋賀縣的石山寺并稱三明月。回到江戶后撰寫了游記《更科紀行》,還寫了一篇短文《更科棄老月之辯》,相當于詩序。寫道:“聽說白樂、吹上是賞月勝地,很想去觀月,但今年特別想去看棄老之月,于是八月十一日從美濃國(岐阜縣南部)動身。路途遙遠,距八月十五日賞月沒有幾天了,所以天不亮上路,日落才投宿,終于在八月十五日晚上如期抵達更科鄉。棄老山位于八幡鄉以南約八里處,橫亙西南,不太高,也不見巉巖,唯山形深深打動人心。所謂心難安,良有以也。悲從中來,連山形也可憐兮兮,卻為何丟棄年邁的人?思之黯然,潸然落淚。”
棄老山麓有梯田,一小塊一小塊,有一千八百塊之多。日本農業部門搞梯田百選,石川縣瀕臨日本海的山坡上有一處“千枚田”,被國家指定為名勝。傳說從前有官員檢地,怎么數也只有九百九十九塊(枚),經人提醒才恍然:屁股底下還坐著一塊。韓國學者李御寧把日本人的文化取向歸納為縮小,但有時未必故意往小里縮,而是根本大不起來。田里灌了水,皓月當空,一塊田映一輪月,叫“田每之月”。江戶時代浮世繪師歌川廣重的《信濃更科田每月鏡臺山》畫了這番景象,但實際上每塊水田里都映有月影,非游客視角所能見。
深澤七郎說過:“拙作《楢山節考》取材于棄老傳說,似乎被認為舞臺是信州的棄老山。其實,小說的人情、地形等就是這山梨縣東八代郡境川村大黑坂。當然不是現在這里的風習,而是根據以前這片土地的純粹人情,由此想象而成小說。所以,《楢山節考》中出現的語言——方言,不是信州,而是甲州話。”信州即長野縣產蕎麥,是蕎麥面條的發祥地。所謂信州蕎麥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全麥粉的田舍蕎麥,顏色發黑,另一種是更科蕎麥,像富強粉一樣。在我們的印象里日本人自古吃白米飯,而且日本米真好吃,但是在《楢山節考》里,雨屋家偷了燒屋家的紅薯,村人們集體行刑,把一家十二口活埋,分了他家儲藏的紅薯。
芭蕉想和被丟棄在山上的老婆婆共同賞月,或出于惻隱之心,意在其親人望月而悔,接她回家去。然而,老婆婆乃將死之人,哪里有心情賞月!似乎另一種理解更合理:遙望山頭,依稀浮現老婆婆獨自啜泣的身影,天地間只有月亮陪伴她。那就得譯作:依稀身影喲,孑然啜泣老婆婆,唯有月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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