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的倫敦雨夜,秦乃瑞輕聲勸道:‘媽,咱們回北京吧。’”幾秒鐘的沉默后,凌叔華點了點頭。那一次微不可察的頷首,宣告了她與漂泊四十余年的異鄉(xiāng)生活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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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叔華的人生常被分割成“作家”“畫家”與“外交官夫人”三個篇章,可她似乎從未真正停下過腳步。1920年代,北京燈市口的深宅大院里,她握著毛筆畫桃花,轉(zhuǎn)身又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小說,《繡枕》《寶菱小姐》接連見報,一舉躋身“五四后新女性寫作”的行列。年輕讀者叫她“叔華”,不加尊稱,足見親近。
抗日烽火蔓延,她隨丈夫陳西瀅輾轉(zhuǎn)香港、昆明、重慶,捧書燈下寫《酒后》,也畫冬青葉。1940年,她應(yīng)維吉尼亞·伍爾夫之邀撰寫自傳稿,《Ancient Melodies》的雛形就此誕生。遺憾的是,伍爾夫自沉奧斯河,鼓勵她的那雙手再也寫不出回信。
戰(zhàn)后局勢急轉(zhuǎn)。1947年夏天,陳西瀅受聘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夫妻倆在倫敦定居。對他們而言,這是一次賭注。1953年,自傳終以英文出版,英國媒體驚呼:“東方簡約的散文觸動了維多利亞之后的審美。”書商甚至推算她有機會問鼎諾貝爾獎。然而,冷戰(zhàn)格局與海峽對峙,讓一切文學(xué)生涯化為奢談——津貼被停發(fā),丈夫在巴黎辦公室進退維谷,全家日用得靠她賣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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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拮據(jù)反而刺激了凌叔華的繪畫悟性。她研墨臨宋元,快意潑寫,1962年至1968年,相繼在巴黎、牛津、波士頓辦展。齊白石題詩的舊作掛在入口處,西方評論家卻更愛她的《雨后天壇》與《紅墻黃瓦》。畫室里,她常握著扇面低聲道:“字要瘦,墨要活。”那是一種自我安撫。
1966年,陳西瀅病倒。四年后,病榻上的他仍惦記陽明山,但臺北友人來信說公墓擁擠,凌叔華決定攜骨灰返無錫。埋葬那天,她站在惠山松柏之間,風(fēng)吹黑紗,旁人只記得她仰望天空的神情:平靜,卻帶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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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離世后,她先后參加臺北“古畫討論會”、新加坡畫展,偶與謝冰瑩閑談,也結(jié)識張秀亞、林海音。會場燈影搖曳,她卻感到隔膜。對大陸的念想愈發(fā)清晰。1972年和1981年,她兩度回京,曾在人民大會堂內(nèi)與鄧穎超敘舊。那一年春天,她背畫夾走遍宣武胡同,素描重疊著回憶——城根下賣糖葫蘆的小販、護城河邊冬日的雁陣,全被留在速寫紙上。
進入八十年代,她的乳腺癌反復(fù)。偏偏倫敦的居處又被房東轉(zhuǎn)手,她在病床上寫信給蘇雪林:“養(yǎng)老院絕非歸宿,若真無計,我回北平。”語氣決絕。1986年的那次搬家最為狼狽——窗框半夜被拆,冷風(fēng)灌入,發(fā)燒、傷寒、脊椎骨裂,接連而至。日記里留下一行潦草字跡:“窗外是泰晤士河的霧,我卻只想聽雍和宮的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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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她選擇回國。1989年12月24日,英航客機落地首都機場,機艙后排的輪椅被小心抬下。北京石景山醫(yī)院為她開辟單間,護士們好奇地圍聽這位白發(fā)老人的往昔。她談沈從文:“他愛寫湘西水。”談徐志摩:“那人太輕了。”回憶止不住,只是忘了剛吃過的晚飯。
1990年3月25日,病房里出現(xiàn)了四層蛋糕。小外孫學(xué)著唱《生日快樂》,凌叔華用英語、中文、日文三種語言回應(yīng),末了又教護士唱《茉莉花》。她說北京的春天到了,窗外卻飄著殘雪。短暫的愉悅之后,癌細胞大面積轉(zhuǎn)移。她在斷續(xù)清醒里念念有詞:“燒白薯、豌豆黃、芝麻醬燒餅……”那是幼時味覺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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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方與家屬商量后決定滿足她最后的愿望。1990年5月16日清晨,救護車駛向北海前湖。天空湛藍,白塔在柳影間閃光。她被抬下車,視線緊跟那座塔尖,輕輕說:“白塔真美。”隨后車輛直奔史家胡同舊宅。門前灰磚尚在,她卻淚流不止,低呼:“媽媽等著我吃飯呢。”同行者無言,只聽院落深處風(fēng)吹枯葉。
6天后,5月22日傍晚,凌叔華離開人世。外交部、作協(xié)、故宮等單位送來花圈,鄧穎超與冰心亦致挽詞。骨灰隨后運往無錫,與陳西瀅同穴。墓碑刻了九個字:“凌叔華——文畫雙絕女子”。
回看這一生,文學(xué)成就曾被時局遮蔽,繪畫天分卻在海外綻放。她的山水與花鳥被波士頓美術(shù)館、印第安納波利斯藝術(shù)館收藏,如今仍定期展出;而《古韻》《愛山廬夢影》里的漢語節(jié)奏,漸被研究者重新評估。不得不說,時代風(fēng)云讓她在“作家”與“畫家”間數(shù)度換軌,但未能抹去其“民國才女”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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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暮年歸宿,答案或許并不復(fù)雜。89歲那年的北京清晨,冬陽照著北海白塔,她終于在熟悉的鐘聲里合眼。這座城市,給了她少年靈感,也給了她最后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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