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國民政府那間會議室,1947年9月15號,空氣里全是悶罐頭的味道,對日和約審議會開到第二輪,話頭轉到了“琉球歸屬”上頭,二十多個外交官、將軍、學者,一個個發(fā)言,嘴里全是“托管”“國際共管”這些詞兒,繞來繞去,就是不說句實在話,輪到胡煥庸,他推開椅子站起來,聲音不大,卻像錐子扎進了棉花堆,“琉球必須收回,否則中國永無東出太平洋之日”,滿屋子人都愣住了,連記錄員都停了筆抬頭看他,這個地理學家,把一張自己畫的東海剖面圖往桌上一鋪,筆尖順著第一島鏈那么一劃,“這地方要是給了別人,臺灣便是下一個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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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是頭一回這么“不合時宜”了,早在1934年,他就寫了篇長文《臺灣與琉球》,管琉球群島叫“中國海疆外籬”,提醒大家伙兒,“哪有把大門鑰匙交到別人手里,自己還能安穩(wěn)過日子的”,那個年頭,華北都快保不住了,誰有心思聽一個教書先生講什么海權,胡煥庸偏要操這份心,把課堂都搬到了東南沿海,每回上課,先讓學員背數字,琉球弧鏈長八百海里,六十多個島,分成奄美、沖繩、宮古、八重山四組,就像一條天然的防波堤,死死地橫在長江口跟太平洋中間,他讓學生拿紅藍鉛筆在地圖上畫兩條線,藍線從黃浦江出去,穿過琉球宮古水道,能一直通到關島,紅線從日本的佐世保軍港出發(fā),兩天就能到高雄,兩條線交叉的地方,正好就是琉球,“藍線是咱們的生路,紅線是別人的刀背”,他拿教鞭敲著黑板,“刀背若永遠壓在我們脖子上,談什么復興”。
為了把這“刀背”說清楚,他把歷史課講得跟破案似的,1874年,日本人說“琉球漂流來的漁民被臺灣人殺了”,就派兵打臺灣,清廷賠了五十萬兩銀子,等于默認了琉球歸日本管,他一句話就點透了,“這是外交文件里,最省錢的一種吞并法子”,1879年,日本干脆把琉球改成沖繩縣,他帶著學生跑去南京圖書館翻舊檔案,愣是找到了1866年清朝使臣趙新冊封琉球國王尚泰的《敕諭》原件,拍了照放大,掛墻上,“咱們當宗主國的憑證還在這兒呢,怎么說沒就沒了”,講到1943年開羅會議,他把羅斯福、丘吉爾、蔣介石的合影剪成三份,每份旁邊都貼上他們私底下對琉球的態(tài)度,羅斯福“希望中國接管”,丘吉爾“沒興趣”,蔣介石“中美共管也行”,他跟學生說,“照片里三個人笑得跟親兄弟似的,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主權這東西不靠自己去爭,照片就成了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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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日本投降,機會好像來了,胡煥庸把自己的研究室直接改成“對日和約起草小組”,帶著三個助教沒日沒夜地干,用蠟紙刻印了三百份《琉球處置三策》,上策是“直接還給中國”,中策是“中國托管、美英協(xié)防”,下策是“國際共管,但絕對不能再給日本”,印好了就托人往外交部每個人的信箱里塞,1947年春天,他自己掏錢飛到東京,在盟軍總部一個小禮堂里做報告,對著一幫美國軍官,他用英語講琉球要是變成軍事基地會怎么樣,沖繩要是駐扎B-29轟炸機,上海、南京、武漢全在兩千公里的打擊范圍里,反過來,中國要是能在宮古島那一帶裝上雷達,整個關島以西的海面看得一清二楚,講完,一個美軍準將悄悄遞給他一杯威士忌,“胡,你的數字很厲害,但華盛頓有華盛頓的時間表”,他笑了笑,把酒杯放回托盤,“地理可不會遷就什么時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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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沒多久,冷戰(zhàn)的鐵幕就落下來了,國民政府一門心思打內戰(zhàn),對他的方案就回了四個字“暫緩討論”,胡煥庸把退回來的備忘錄貼在日記本里,旁邊寫了四個字“痛失外籬”,1948年,他在《大公報》上連載《再論琉球》,文章最后那句警告后來被一遍遍提起,“如果琉球還是還給日本,過些年臺灣肯定要再被侵犯”,那時候看報的人只當是危言聳聽,五年后朝鮮戰(zhàn)爭一打,第七艦隊開進臺灣海峽,大家才猛地想起這篇文章,1972年,美國把琉球的“施政權”私下給了日本,七十三歲的胡煥庸盯著報紙,跟身邊的學生說,“刀背又落下來了”,那天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翻箱倒柜找出1947年那張手繪地圖,用發(fā)抖的鋼筆在空白地方補了一行小字,歷史債務,利滾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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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地圖現(xiàn)在還在華東師范大學的檔案館里,A3紙都黃了,折痕的地方都斷了,用透明膠帶小心地粘著,每年新生入學,地理系的老師都會把它掛在講臺旁邊,用激光筆點著那紅藍交叉的地方,“先生當年講的‘命門’,今天仍是命門,只不過刀背換成了更復雜的鏈條”,學生們抬起頭,能看見墨跡邊緣暈開的淡褐色,像一塊好不了的淤青。
胡煥庸晚年還喜歡沿著黃浦江散步,走到外灘就站住,瞇著眼睛朝東北方向看,有人問他想什么,他說,“算潮汐,算島鏈,也算我們遲到的回頭浪”,1988年,他在最后一次訪談里留下了一串數字,中國對外貿易九成走海路,這里頭又有六成的船要經過琉球附近的水道,東海的油氣田,按那時候的開采速度能用六十年,老人把筆輕輕放下,“資源和通道都在別人的刀背上,還談什么大國崛起,先讓海圖回到自己手里,再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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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背和脖子之間,時間又過去了七十多年,每當東海起風,總有人會想起那個在會議室里一個人拍桌子的教書先生,他早就把紅線藍線都畫完了,剩下的,就看后來的人,能不能把虛線描成實線,把“命門”握成自家的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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