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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城
在2025年11月30日舉行的一次全民公投中,瑞士選民否決了一項針對超級富豪征收新稅的計劃。
這項提案是由瑞士極左翼的“青年社會黨”提出的,擬對超過5000萬瑞士法郎(大約相當于6215萬美元)的遺產與贈與征收50%的聯邦稅,旨在籌集資金應對氣候變化,但在參與公投的選民中,超過80%投了反對票。
“常識占了上風”
超級富豪(Ultra High Net Worth Individuals,英文首字母縮寫為UHNWI)在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定義,在全球和歐洲范圍內,最常見的、由波士頓咨詢集團(BCG)、瑞銀集團(UBS)等財富管理機構使用的定義是基于可投資資產,超級富豪(UHNWI)通常指擁有至少3000萬美元(或等值貨幣)可投資資產的人士,可投資資產是指不包括其主要住所、收藏品和其他私人財產的資產。
但在瑞士,超級富豪的門檻是5000萬美元。
瑞士“青年社會黨”提出的征稅計劃僅僅影響2500人,只占瑞士總人口的0.03%,但反對者擔心這將顛覆瑞士作為低稅天堂的聲譽。
首先,瑞士聯邦政府極力反對這一計劃,稱這將損害瑞士作為國際流動財富穩定避風港的吸引力。
其次,瑞士除了左派政黨之外的所有政黨都強烈反對這一計劃。他們警告說,計劃一旦實施,富裕人士可能會大規模外逃,這將打擊所得稅收入,從而抵消任何稅收收益。
確實,也有一些企業家威脅說,如果瑞士推行這一稅收,他們將移民。這些企業家包括滾裝列車巨頭施泰德鐵路(Stadler Rail)的擁有者、瑞士最富有的人之一彼得·斯普勒(Peter Spuhler)。
這一提案最初被起草為具有追溯效力,但這一追溯力條款引發了商界團體和稅法律師的強烈反彈,隨后被放寬。
瑞士私人銀行隆奧銀行(Lombard Odier)管理合伙人弗雷德里克·羅沙(Frédéric Rochat)表示,這一投票結果表明“瑞士的常識占了上風”。
羅沙說:“瑞士人民希望本國的政策保持穩定且可預期。他們拒絕低俗的民粹主義。”
瑞士畢馬威(KPMG)的稅務專家菲利普·祖恩德(Philipp Zünd)也高興地說:“瑞士選民鞏固了瑞士作為穩定商業中心的聲譽。”
分析家們都指出,瑞士是全球重要的財富管理中心和富豪避風港,而高額遺產稅可能導致超級富豪和家族企業“用腳投票”,將資產甚至人本身轉移到稅負更低的國家(例如迪拜、新加坡),最終反而會減少整體稅收收入。
逾80%的反對票被外界解讀為,瑞士選民明顯傾向于維持現行的低稅負模式和聯邦分權稅制(目前遺產稅主要由州一級征收,且稅率各不相同),以保護其作為穩定商業中心和家族企業基地的聲譽;選民也對激進的財富重分配措施保持高度戒心,優先考慮維護國家的經濟競爭力和稅制穩定性。
這次投票結果,再次向全球表明了瑞士在“公平課稅”與“維護富豪資產吸引力”之間,選擇了后者。
瑞士為何成為“吸金石”?
在過去幾代人的時間里,瑞士一直是境外財富的首選歸宿。
根據瑞銀(UBS)的一項研究,瑞士每百萬人擁有超過九名億萬富翁,是西歐平均水平的五倍多。
瑞士還為富裕外國人提供優惠的稅收規則,允許他們在不必完全申報自己擁有的資產的情況下繳稅。
瑞士之所以被超級富豪所青睞,穩定和中立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瑞士自1815年以來一直保持政治中立,避免了戰爭破壞,成為國際組織(如聯合國)和世界經濟論壇等會議的舉辦地,吸引了全球的資本和人才。
瑞士的稅收制度也是該國成為全球財富“吸金石”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首先,瑞士有著州級稅收競爭(Cantonal Tax Competition),這是瑞士稅收政策最獨特和最關鍵的特征。瑞士是聯邦制國家,各州(Cantons)和市鎮擁有高度的財政自主權。各州在法律允許的框架內自行設定企業稅、個人所得稅和凈財富稅的稅率。為了吸引富豪和企業,州與州之間(如蘇黎世、日內瓦、楚格、施維茨等)形成了激烈的稅收競爭。超級富豪們也可以根據資產、收入和居住地選擇稅負最低的州或市鎮居住。
其次,瑞士專門為外國富豪設計了極具吸引力的稅務優惠,即一攬子支出稅(Lump-Sum Taxation / Expenditure-Based Taxation),其運作機制是:新遷入瑞士的外國富豪(通常是高凈值人士)可以與地方稅務機關協商,選擇不按其全球收入和財富征稅,而是根據其在瑞士的年度生活開支,或其在瑞士租金價值的數倍來計算一個“虛擬收入”,并以此為基礎繳納一筆固定的、年付的稅款。無論富豪在全球賺取多少收入,他們每年只需支付這筆固定的稅款。這極大地簡化了稅務申報,并對那些擁有巨額海外收入和資產的超級富豪構成了巨大的稅務優惠。
第三,瑞士是少數仍在征收凈財富稅的國家之一,但這卻是其吸引力所在,因為其稅率由州和市鎮設定,通常遠低于歐洲歷史上曾經實施的財富稅。盡管瑞士有凈財富稅,但由于其稅率相對較低且透明可預測,超級富豪寧愿支付可控的財富稅,也不愿承擔高額且不可預測的遺產稅或更高的所得稅。
在全球范圍,瑞士并非是對超級富豪最友好的國家,因為還有一些國家和地區在某些特定稅種上做到了“零稅負”,被稱為“避稅天堂”,但瑞士的低稅負+ 政治經濟穩定 +高質量生活的獨特組合,卻是純粹的“避稅天堂”無法比擬的。
瑞士因為這種獨特組合,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雖然瑞士犧牲了在全球收入上直接征收高額稅款的機會,但換來了巨額的資本流入、金融服務業的繁榮、高附加值的就業以及間接稅收。瑞士政府和選民認為,吸引富豪帶來的經濟效益遠大于直接對他們征收高額累進稅款可能導致的資本外逃損失。
保守務實的瑞士選民
相比起歐洲其他國家的政治制度,瑞士的民主制有更多的直接民主成分,例如,瑞士經常就某些議題舉行全民公投。
政治學者們通常認為,間接民主比直接民主更能保護私有產權和富人的利益。間接民主即代議制,選民在議會選舉中選出議員,由議員代表他們做出重大的政治、經濟等方面的決定,這種代議制通過精英政治和專業立法,確實更容易抵御“多數人的暴政”,從而更好地保護少數人(包括富人)的產權。
那么,為什么瑞士的直接民主也能比較好地保護私有產權和超級富豪的利益呢?
學者們指出,瑞士的直接民主之所以也能比較好地保護私有產權和超級富豪的利益,并非是“直接民主”的固有屬性,而是瑞士特殊的政治結構與文化的結果。
瑞士的直接民主并非沒有制衡,相反,瑞士的全民公投存在著結構性的制衡,即公投有門檻與時間差,其設計使得激進的提案難以通過。
在進行聯邦級別的憲法修正案公投時(如針對遺產稅的提案),不僅需要獲得全國選民的多數,還需要獲得大多數州(Cantons)的多數支持。州往往代表了地方和少數人的利益。這就是“雙重多數要求”(Cantonal and Popular Majority)。
在前面提到的11月30日的公投中,超級富豪遺產稅提案不僅被逾80%的選票所否決,也被所有州否決,便體現了這種“雙重多數”機制對激進變革的強大阻力。
此外,全民公投從收集簽名到最終公投需要數年時間,這給反對遺產稅的勢力(包括政府、政黨、商界)提供了充足的時間進行廣泛宣傳、教育和游說,從而降低了選民在情緒沖動下做出激進決策的可能性。
地方自治與稅收競爭也是阻止激進提案通過的另外一個閘門。
瑞士實行聯邦制,各州擁有高度的財政和稅收自主權,這種競爭機制使得任何一個州如果稅率過高,富豪都可以輕松搬到隔壁的低稅州。地方政府(州和市鎮)深知其財政收入依賴于吸引富人和企業,因此在公投中,他們有強大的動機去反對任何可能導致資本外流的提案。
瑞士社會的經濟結構和文化傾向則是攔截激進提案的大網。
瑞士居民的人均財富很高,許多中產階級家庭擁有自己的房產、股票和養老金。他們對任何可能影響資本、財富和資產價值的激進稅收提案都抱有高度的警惕和保守態度。他們害怕“富豪稅”會是某種滑坡效應(Slippery Slope)的開始,最終會波及中產階級的財富。
瑞士文化總體而言偏保守務實,高度重視穩定性和可預測性。選民普遍認為,保持低稅率和吸引國際資本對國家整體經濟(金融業、高科技產業)是長期有利的。
在瑞士的直接民主中,商業利益集團和游說團體可以直接參與公投辯論,并投入大量資金,以影響選民。
在超級富豪遺產稅的案例中,瑞士商界便投入了大量資源進行宣傳,強調稅收可能帶來的“就業損失”和“資本外逃”的風險,這些論點往往比抽象的“社會公平”更容易說服保守務實的選民。
不同的取舍
瑞士的這次全民公投,正值全球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政府對待高凈值人士的方式出現巨大分歧之際。
一方面,瑞士的地位如今正受到其他低稅收中心的威脅,這些地區正通過慷慨的稅收優惠,以吸引富裕的個人和家庭。
例如,迪拜、阿布扎比、中國香港和新加坡正以稅收優惠和寬松監管來吸引單一家族辦公室(Single-family offices,英文首字母縮寫為SFOs)。單一家族辦公室是專門為一個超級富裕家庭管理其所有資產、投資、慈善、稅務和遺產規劃的公司或部門,這是全球超級富豪喜歡的私人投資工具。與之相對應的是聯合家族辦公室(Multi-Family Offices,英文首字母縮寫為MFOs),即為多個非關聯的超級富裕家庭提供服務的公司或部門。
中國香港在2023年估計約有2700家單一家族辦公室,它的目標是在2025年底之前再吸引200家單一家族辦公室。
另一方面,在瑞士否決這項超級富豪遺產稅提案之際,歐洲其他國家卻對富豪采取了更為激進的征稅措施。
在英國,執政的工黨政府的財政大臣蕾切爾·里夫斯(Rachel Reeves)不久前在其秋季預算案中,提出了對價值超過200萬英鎊的房產征收豪宅稅。此前,里夫斯還廢除了允許富裕居民出于稅收目的而在英國境外設立住所的“非本土居民”(non-dom)制度。
在意大利,政府也加大了對富人的征稅力度,將其針對外籍超級富豪的統一稅(flat tax)提高了50%。
在法國,雖然議會最近拒絕了左翼提出的一項對資產超過1億歐元的家庭征收財富稅的要求,但法國社會黨如今正在起草新的計劃,要求富裕個人向政府出借資金。他們表示,這項措施將針對收入超過100萬歐元且凈資產超過1000萬歐元的人士,預計可籌集高達60億歐元。
顯然,稅率過高會導致富豪和資本逃離(效率損失),但福利支出不足則會導致社會不穩定(公平損失),不同國家、不同地區對待超級富豪的不同稅收政策,恰恰反映了他們在“效率”與“公平”之間艱難的權衡和不同的取舍。
(作者曾在英國多家知名媒體擔任資深記者、編輯。作者微信公眾號:魏城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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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魏城,曾經在中西著名媒體從業30多年,做過報紙記者、編輯、翻譯、電臺主持人、網站記者、編輯、雜志執行總編輯等工作,出版過三本書,工作過的機構包括《中國青年報》、《星島日報》加拿大版、英國廣播公司、美國《財富》雜志中文版、英國《金融時報》等。2007年,在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發表的中國中產階級調查系列報道獲得了亞洲出版人協會(SOPA) 解釋報道類首獎。如今退而不休,作為自由撰稿人,為中國《財經》雜志撰寫“魏城看英倫”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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