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63年,八月二十六日。
鄱陽湖的秋風,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一支冷箭毫無征兆地劃破了涇江口的喧囂。
它沒有呼嘯,因為它太快了。
快到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聽見“噗”的一聲悶響。
那是金屬箭頭穿透顱骨、攪碎腦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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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船頭指揮突圍的那個男人,身形猛地一僵。
他眼中的狂熱、焦躁、恐懼,在這一瞬間全部凝固,隨即渙散成一片死灰。
這雙眼睛,曾在大漢國的龍椅上俯瞰眾生,曾擁有六十萬大軍,曾讓那個叫朱元璋的乞丐和尚瑟瑟發抖。
但現在,他只是具正在倒下的尸體。
陳友諒,死了。
01
就在一個月前,沒人相信陳友諒會輸。
他的樓船高達數丈,分三層,船上甚至能跑馬,那是當時世界上最龐大的無敵艦隊。
而他的對手朱元璋,開著的不過是些漁船改造的“小舢板”。
這是一場巨鯨與群狼的撕咬。
然而,歷史總是喜歡開這種殘酷的玩笑。
龐大,意味著笨重;連環,意味著易燃。
一場精心策劃的火攻,讓鄱陽湖變成了煉獄。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湖水被鮮血染成了紅褐色,尸體像腐爛的落葉一樣鋪滿了湖面。
陳友諒慌了。
他的六十萬大軍,此時已折損大半,左金吾將軍戰死,弟弟陳友仁戰死。
糧草斷絕,軍心潰散。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梟雄,看著四周熊熊燃燒的烈火,終于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突圍!從涇江口沖出去!”
這是他下的最后一道軍令。
他以為只要沖出這片湖,回到武昌,憑借堅固的城防,他還能東山再起。
他想錯了。
老天爺連最后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02
陳友諒倒下的那一刻,整個指揮艦亂作一團。
“陛下中箭了!”
驚恐的呼喊聲還沒傳開,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嘴。
“閉嘴!敢亂軍心者,斬!”
說話的人滿臉絡腮胡,渾身浴血,手里的鋼刀還在滴著紅色的液體。
他是張定邊,陳友諒麾下第一猛將,也是這個 crumbling 帝國最后的脊梁。
張定邊看著地上已經斷氣的陳友諒,眼眶欲裂。
但他沒有時間悲傷。
因為朱元璋的戰船正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圍攏過來。
混亂中,陳友諒的長子陳善兒被亂軍沖散,很快就被朱元璋的部下生擒。
張定邊一把撈起瑟瑟發抖的次子陳理,那是陳友諒僅存的骨血。
“少主,別怕,末將帶你回家!”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此刻的聲音卻在顫抖。
他將陳友諒的尸體藏在船艙底部,趁著夜色和硝煙的掩護,駕駛著一艘快船,發了瘋一樣向武昌方向劃去。
身后,是漫天的火光和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一代霸業,就此煙消云散,只剩下一艘倉皇逃竄的小舟,載著一具尸體和一個驚恐的孩子。
03
朱元璋站在船頭,望著那艘消失在夜色中的小船,眼神陰鷙。
當士兵呈上陳友諒那塊染血的玉璽,并報告陳友諒已死的消息時,朱元璋并沒有表現出狂喜。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這十幾年的積怨都吐出來。
“蛇頭雖斷,蛇毒未清。”
朱元璋瞇起眼睛,望向長江的盡頭。
他太了解“斬草除根”的道理了。
當年元朝朝廷就是因為對他這個小和尚太過輕視,才養出了今天的掘墓人。
他絕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傳令下去,全軍修整一日,隨后發兵武昌!”
朱元璋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透入骨髓的寒意。
“不要放過他兒子。”
這不是一句氣話,而是一道冷酷的政治死刑令。
只要陳理還活著,陳友諒的舊部就還有念想,荊湖大地就永遠無法真正歸心。
大軍開拔,旌旗遮天。
長江之上,一場死不瞑目的追逐開始了。
逃亡路上的張定邊,不敢有片刻停歇。
他看著船艙里父親冰冷的尸體,再看看身邊嚇得面無人色的陳理,這個鐵打的漢子忍不住痛哭流涕。
但他知道,哭救不了大漢國。
只要回到武昌,只要保住少主,一切就還有希望。
04
武昌城,愁云慘淡。
張定邊帶著陳理逃回城后,秘不發喪,立刻擁立陳理稱帝,改年號為“德壽”。
然而,這所謂的“皇帝”,不過是個穿上龍袍的囚徒。
城外,朱元璋的大軍已經將武昌圍得水泄不通。
這一次,朱元璋沒有急著攻城。
他像一個耐心的獵人,靜靜地看著陷阱里的獵物掙扎。
他在城外架起高臺,讓被俘的陳友諒舊部輪番喊話,勸降城內的守軍。
“陳友諒已死!大勢已去!何必陪葬!”
這喊聲晝夜不停,像毒咒一樣腐蝕著城內守軍的意志。
城內糧草日漸枯竭,甚至傳出了“人相食”的恐怖流言。
年幼的陳理坐在那張并不屬于他的龍椅上,每天聽到的都是壞消息。
東門守將想逃跑被殺了。
西門守軍嘩變被鎮壓了。
張定邊雖然勇猛,但他擋得住刀槍,擋不住人心。
絕望,像瘟疫一樣在武昌城內蔓延。
陳理看著張定邊日漸佝僂的背影,終于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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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我們……降了吧。”
張定邊猛地回過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和悲涼。
但他看著陳理那張稚嫩且恐懼的臉,手中的劍最終還是“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是忠臣,但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忠義,拉著全城百姓和少主去死。
公元1364年二月,武昌城的城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緩緩打開了。
在這個瞬間,歷史仿佛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知道朱元璋的手段。
他對貪官剝皮實草,對敵人從不手軟。
當年張士誠的部下,有多少人被他扔進大鍋里煮了?
陳理,作為頭號死敵陳友諒的兒子,作為那個讓他寢食難安的“漢國皇帝”,等待他的,理應是一場血腥的屠殺。
城門洞開。
陳理脫去了龍袍,赤裸著上身,雙手反綁在背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騎在戰馬上的征服者。
他每走一步,腿都在劇烈地顫抖。
他不敢抬頭,只看得到朱元璋馬蹄下的塵土。
他仿佛已經感覺到了冰冷的鋼刀架在脖子上的寒意。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數十萬大軍鴉雀無聲,只有風吹動旌旗的獵獵聲。
朱元璋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跪在塵埃里的少年。
這就是那個讓他做夢都想殺掉的對手的兒子嗎?
這就是那個他下令“不要放過”的禍根嗎?
朱元璋的手,緩緩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05
“鏘”的一聲。
陳理渾身一顫,閉上了眼睛等待死亡。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傳來。
他感到一雙粗糙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孩子,我不殺你。”
朱元璋的聲音傳來,不再是冷酷的殺意,竟然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和。
陳理驚愕地睜開眼,正對上朱元璋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
朱元璋不僅親自為陳理松綁,還脫下自己的戰袍披在那個瑟瑟發抖的少年身上。
全場嘩然,但無人敢出聲。
朱元璋這一手,玩得太高明了。
殺一個陳理容易,不過是頭點地。
但殺了他,只會激起陳友諒舊部拼死抵抗的決心,會讓天下人覺得他朱元璋心胸狹隘,容不下人。
而不殺陳理,不僅能兵不血刃地收復荊湖之地,更能向天下展示他朱元璋的“帝王氣度”。
“你父親雖然是我的死敵,但他也是一代豪杰。”
朱元璋看著遠處張定邊憤怒又不甘的眼神,大聲說道:
“罪在一人,與子孫何干?與百姓何干?”
這一刻,朱元璋不再是那個錙銖必較的軍閥,而是一個即將君臨天下的帝王。
他不僅沒有殺陳理,還封他為“歸德侯”。
至于那個誓死不降的張定邊,朱元璋感嘆其忠義,也沒有殺他,任由他歸隱山林(一說出家為僧)。
這場決定天下歸屬的戰爭,以一種出人意料的“仁慈”畫上了句號。
06
然而,帝王的仁慈,是有保質期的。
而且,這種仁慈往往伴隨著另一種形式的殘酷。
陳理雖然保住了命,但他失去了自由,更失去了尊嚴。
他被帶到了南京,生活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
雖然錦衣玉食,但他就像一只被關在金絲籠里的鳥。
每一次宮廷宴會,他都要作為“戰利品”出席,接受明朝新貴們戲謔的目光。
這種日子,生不如死。
幾年后,陳理終于受不了了。
年輕氣盛的他,開始在私下里發牢騷,甚至口出怨言,抱怨朱元璋給的待遇不夠,抱怨自己的命運不公。
這些話,自然一字不落地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
如果是別人,早就人頭落地了。
但朱元璋看著這個已經長大的“歸德侯”,搖了搖頭。
殺了他?顯得自己言而無信。
留著他?確實是個禍患,看著也心煩。
“送走吧,送得遠遠的。”
洪武五年(1372年),朱元璋下了一道圣旨。
將陳理,以及同樣歸降的夏國皇帝明升(明玉珍之子),一起遣送往高麗(今朝鮮半島)。
朱元璋還特意給高麗國王寫了一封信,大意是:這兩個孩子在我這里過得不開心,容易生亂子,送到你那里去,給他們一口飯吃,別讓他們餓死就行,但也別讓他們太舒服。
07
鴨綠江的江水,比鄱陽湖更加冰冷。
陳理站在渡船上,回望故土。
這里是南京,是武昌,是大漢國曾經夢想征服的江山。
如今,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
他去往的,是一個語言不通、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
據朝鮮史籍《李朝實錄》記載,陳理到達高麗后,被安置在開城,號稱“陳王”。
他過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凄涼。
他沒有任何實權,甚至連基本的生活來源都難以保障,不得不依附于當地權貴,看人臉色度日。
他娶了當地的女子,生了孩子,血脈在異國延續,卻再也沒人知道他是那個曾與大明爭天下的陳友諒的兒子。
他在孤獨和貧困中度過了余生,最終老死于朝鮮。
那個曾經讓朱元璋大喊“不要放過”的少年,最終被歷史輕輕地放過了,也被遺忘了。
08
六百多年過去了。
鄱陽湖的水依然在漲落,武昌城的城墻修了又塌,塌了又修。
只有江邊的亂石,偶爾還能翻出幾枚銹跡斑斑的鐵箭頭。
人們在談論那段歷史時,總是津津樂道于朱元璋的英明神武,或是陳友諒的狂妄自大。
很少有人會想起那個叫陳理的年輕人。
他的一生,從頭到尾都是被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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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親推上太子之位,被張定邊推上逃亡之舟,被朱元璋推上歸德侯的虛座,最后被推向異國他鄉的荒涼。
在宏大的歷史車輪面前,個人——哪怕是帝王的兒子,也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朱元璋確實沒有“放過”他。
他用一種比死亡更漫長的方式,徹底消磨了這個家族最后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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