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約車行業涼了。一天跑12小時,月入4000;7家平臺退場,6.6萬人搶單,太卷了。這是一個方向盤上的中國。
當工廠的流水線漸次沉寂,當寫字樓的電梯不再擁擠,有一群人握緊了方向盤,駛入城市的脈絡。他們曾被稱為“師傅”,如今有了一個新名字——網約車司機。
45歲的李軍便是一個例子。在老東家手機攝像頭廠關門的那一刻,他不是沒想過離鄉求職,但再度安家意味著高昂的成本,妻子和讀高中的孩子也難以隨行。更現實的是,招聘需求早已迭代,新一代模組封裝技術,他只勉強沾點邊,而對專業技術員來說,差一點就意味著進不了生產線。
冷靜思考后的他握起了方向盤,開啟了滴滴生涯。每天早上7點,他準時上線,如同過去站在生產線前一樣準時。不同的是,這一次他面對的不再是機器,而是整個城市的出行需求,月收入徘徊在七八千到1萬之間。雖不及當年工廠旺季,卻接住了房貸、車貸和孩子的學費,撐住了一個普通家庭的日常。
這不是李軍一個人的故事。當深圳某網約車司機交流群里退出的消息一天彈出23條,當成都某租車公司的停車場里,300輛合規網約車有200輛蒙著灰,當交通運輸部的數據顯示,2024年全國網約車司機活躍度較2021年下降57%,一個殘酷的事實浮出水面:這個曾被視為靈活就業救命稻草的行業,正在批量勸退從業者。
超過一半的司機選擇離開,不是因為吃不了苦,而是這個行業的生存邏輯已經從“多勞多得”變成了“多勞少得”,甚至“白勞”,從月入過萬到倒貼錢跑車,收入出現斷崖式墜落。
三年前,網約車司機的手機里還流傳著月入過萬攻略:每天跑12小時,接單50單,流水穩定在1500元。但現在,同樣的工作時長,流水能到800元就算運氣好。
廣州司機老王算過一筆賬:2021年,他每月流水3.5萬,扣除租車4500元、油費3000元、平臺抽成8000元,能剩1.95萬;2024年每月流水1.8萬,租車漲到5000元、油費4000元、抽成5500元,到手只剩3500元,還不如去工地搬磚。
收入崩塌的核心是三重擠壓:
一是平臺抽成的隱形上漲。表面上,平臺宣稱抽成不超過25%,但實際操作中,信息費、調度費、優先派單費層層疊加。北京司機小李曬出的賬單顯示,一筆乘客支付100元的訂單,他到手53元,抽成高達47%。更狠的是動態抽成,早晚高峰抽成更高,理由是訂單多,司機搶著接,本質是趁火打劫。
二是低價訂單的飲鴆止渴。為搶客源,平臺掀起“0.99元打車”“3km內5元”的價格戰,司機成了直接受害者。上海司機趙師傅吐槽,接一個特惠單,跑5km,到手6元,油錢都要4元,等于白送乘客一段路,還得賠上時間。但不接不行,平臺算法會給拒接低價單的司機降權,后面可能幾小時接不到單。
三是無效勞動的時間陷阱。司機們發現在線時長和實際收入越來越不成正比。杭州司機周師傅每天在線15小時,真正有訂單的時間只有6小時,剩下9小時要么在充電站排隊,要么在熱力圖推薦區域空駛等待。空駛5km接一個2km的單,等于花10分鐘賺3塊錢。他說:“這哪是跑車,是在給平臺當免費路測員。”
壓垮駱駝的5根稻草,是從身體到精神的全面潰敗。網約車司機的退出,從來不是單一原因的爆發,而是稻草堆越積越高的必然。
第一根稻草:健康的不可逆損耗。長期久坐導致的腰椎間盤突出、飲食不規律引發的胃病、憋尿造成的泌尿系統問題,成了司機的標配職業病。武漢司機陳師傅,38歲,跑車5年后查出腰椎滑脫,手術費花了8萬。“以前覺得年輕能扛,現在才知道賺的錢不夠填健康的坑。”更絕望的是,靈活就業的司機沒有醫保,一場大病就能讓全家返貧。
第二根稻草:家庭關系的撕裂。“我女兒問我‘爸爸為什么總在手機里’,我才發現這三年陪她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月。”深圳司機老楊退出時,女兒已經不記得他的聲音。司機群體中,70%的夫妻矛盾與長期缺席有關,30%的孩子說“爸爸的車比我重要”。他們想兼顧家庭與生計,卻發現自己像個陀螺,轉得越快越容易散架。
第三根稻草:尊嚴的持續矮化。乘客的投訴能直接影響司機的服務分,而服務分決定派單量。為了不被投訴,司機們學會了無底線妥協:乘客遲到半小時不敢催,繞路被指責不敢辯,甚至被辱罵也要說“對不起”。成都司機小張曾因未幫乘客搬行李,被投訴,平臺直接扣了他500元保證金,“那一刻覺得自己不是司機,是跪著要飯的。”
第四根稻草:未來的徹底虛無。35歲的司機最怕聽到“你這個年紀除了開車還會干啥?”他們中80%沒有社保,60%沒有存款,一旦被平臺優化,比如評分過低、封號,就成了“三無人員”。鄭州司機王師傅跑了4年車,想轉行開便利店,卻發現自己除了認路啥技能沒有,“這行業把人變成了只會踩油門的機器,斷了所有退路。”
第五根稻草:希望的最終破滅。很多司機堅持下來是相信“熬到旺季就好了,平臺總會改的”,但當旺季變成更卷的低價戰,平臺承諾的司機權益保障成了空話,最后一點希望也被磨沒了。“就像在沙漠里走,一直以為前面有水,走了很久才發現沙漠盡頭還是沙漠。”廣州司機老李說,“不干了,不是認輸,是不想再騙自己了。”
平臺的甩鍋式管理,把司機變成沒人管的孩子。網約車行業的困局,本質是平臺把利潤私有化、把風險社會化的結果。平臺用“靈活就業”的名義規避了所有雇主責任:司機不算員工,沒有社保、沒有加班費、沒有工傷賠償,出了事故自己扛,被投訴自己擔。
但與此同時,平臺通過算法對司機實現精準控制:什么時候出車、接什么單、走哪條路,甚至說什么話,都被算法牢牢拿捏。這種既要絕對控制又不承擔責任的模式,讓司機成了平臺的工具、社會的棄子。
更惡劣的是數據剝削。平臺掌握著所有訂單數據,卻對司機隱瞞關鍵信息:乘客實際支付多少、抽成具體怎么算、評分低的原因是什么,司機都看不到。就像打撲克時,平臺拿著所有底牌,司機只能盲目出牌。某平臺前員工透露,系統會故意給新司機推高價單,讓他們覺得能賺錢,等他們租了車、投了錢,再慢慢降單量、壓價格,套牢一個是一個。
當司機們抱團維權,得到的往往是封號、限流的報復。2024年,杭州百名司機因抽成過高集體停運,結果當天參與的司機賬號全部被系統檢測“異常”,第二天要么接不到單,要么全是低價單。這種“不聽話就餓死你”的管理邏輯,讓司機們徹底寒了心。
退出后的生存,是從方向盤到生存線的艱難轉身。離開網約車行業的司機大多散落進更底層的生存賽道。一部分人去了外賣行業,但發現換了個輪子還是一樣的坑,同樣的超時罰款、同樣的低價內卷,只是從開4個輪變成了騎2個輪。深圳司機老周轉做外賣后,月收入從4000降到3000,“至少不用付租車費了,也算進步。”
一部分人回到體力勞動行業,工地搬磚、物流卸貨、小區保安,這些工作雖然累,但干一天結一天錢,不用看平臺臉色。鄭州司機王師傅現在在工地綁鋼筋,每天能賺300元,“雖然曬得像黑炭,但晚上能睡得踏實,不用怕手機響。”
還有一部分人陷入零工陷阱:白天做日結保安,晚上代駕,周末發傳單,收入不穩定卻更自由。“至少現在是為自己干,不是為平臺干。”成都司機小張說,“窮點沒關系,不想再當那個被算法牽著走的木偶了。”
當救命稻草變成絞索,我們該反思什么?網約車司機的大規模退出,不是行業的正常洗牌,而是對資本無序擴張的無聲控訴。這個行業曾承諾“讓出行更美好,讓就業更靈活”,但最終卻讓司機們在多勞少得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我們需要追問:為什么一個號稱提升效率的行業,會讓勞動者的收入不升反降?為什么靈活就業成了“沒人管”的代名詞?為什么平臺賺得盆滿缽滿,卻連司機的基本保障都不愿承擔?
或許,當最后一輛網約車駛離街頭,我們才能明白,真正的進步不是讓少數人靠算法榨取多數人的時間,而是讓每個努力生活的人都能靠雙手賺到尊嚴。畢竟,一個讓勞動者干不下去的行業,再高效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回望這10年,網約車從一款匹配需求的軟件,逐漸成長為中國城市出行的基礎設施。它提升了整個社會的通行效率,也顛覆了出租車的體驗。這場改造異常艱難,因為它不僅關乎技術,更關乎數百萬司機的收入、更為龐大用戶的出行體驗,以及一整套上下游生態的開拓。
從追求爆發式增長到接受常態化運營,從資本熱捧的風口行業到回歸服務業本質,滴滴的轉身是中國互聯網進入下半場的縮影。重起來、慢下來,不一定就是壞事兒。中國服務業的本質改造,需要的正是這種長期主義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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