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漢東,潮得能擰出水來。漢江的浪頭一遍遍拍打著濱江公園的石階,水汽混著熱風鉆進招商局大樓的每一扇窗。
六樓局長辦公室里,賈飛武推開窗,瞇眼看著江對岸正在施工的“東華國際金融中心”塔吊。玻璃幕墻映著他微微發福的身形,鬢角精心染過的黑發在耳際處已露出一截白茬。他端起紫砂壺呷了口熟普,喉結上下滑動,眼神沉得像漢江深水處的暗流。
秘書小劉敲門進來,遞上一份文件:“局長,省里下發的招商引資專項巡查通知。”
賈飛武沒接,只是指了指辦公桌:“放著吧。”聲音不高,卻像石頭砸在地板上。
小劉放下文件,轉身要走,又被叫住。
“小劉啊,”賈飛武轉過身,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笑意,“你跟著我幾年了?”
“三年了,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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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賈飛武重復了一遍,走到墻邊那幅《漢江春曉圖》前,指尖輕撫過裝裱精致的畫框邊緣,“你父親身體好些了嗎?”
小劉愣了一下:“好多了,謝謝局長關心。上次您介紹的那個中醫......”
賈飛武擺擺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門輕輕合上。辦公室里只剩下墻上電子鐘規律的滴答聲。賈飛武走回辦公桌前,翻開那份文件。紅頭,黑字,“省紀委”、“專項巡查”、“重點領域”、“嚴肅查處”......每個詞都像針一樣扎眼。他的手停在某一頁上,指尖微微發抖,但只一瞬,又恢復了平穩。
他想起三十六年前那個燥熱的下午。上仲鎮革委會辦公室里,父親顫巍巍地把那張“接班推薦表”推到革委會主任面前,煙灰色的中山裝袖口磨得發亮。那時的他,剛滿十八歲,高中學歷在鎮里算得上“文化人”。父親是鎮供銷社的老會計,肺里積了三十年的粉塵,咳出的痰帶著血絲。
“老賈啊,你這身體......”主任的聲音拖得老長。
父親沒說話,只是把家里的糧本、五好家庭獎狀、還有一枚抗美援朝紀念章,一并推了過去。紀念章的邊角已經磨損,紅漆斑駁。
三天后,賈飛武的名字寫進了鎮農機站的職工名冊。那年冬天,父親走了。下葬那天下著小雪,墳頭的土凍得梆硬。他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抵著凍土,心里燒著一團火。
轉機發生在三年后。新調來的鎮黨委書記李正華需要一個能寫材料的秘書。農機站站長推薦了賈飛武:“這小子字寫得好,腦袋靈光。”面試那天,李書記問他:“為什么想干秘書工作?”
賈飛武站的筆直:“我想為老百姓做點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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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書記盯著他看了半晌,笑了:“好,明天來辦公室報到。”
這一跟,就是八年。從鎮里到縣里,再到市里。李書記調任市經委主任時,帶上了他。辦公室里沏茶倒水,酒桌上擋酒陪笑,深夜里趕寫材料,凌晨接書記夫人電話說家里水管爆了......他像一塊海綿,吸干了官場所有的明暗規則。李書記常說:“小賈啊,你最大的優點是懂事。”
懂什么事?賈飛武漸漸明白:懂領導家里幾口人、生日幾何、孩子在哪上學、夫人喜歡什么牌子的化妝品;懂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該閉嘴;懂文件里哪些話是重點,哪些話是擺設;懂酒桌上的座位次序,懂送禮的時機和分寸。
李書記退休前,把他安排到招商局當副局長。送別宴上,老領導拍著他的肩膀:“飛武,路給你鋪好了,剩下的靠你自己走了。”
那晚他喝多了,在洗手間吐得昏天暗地,鏡子里的人雙眼通紅,不知道是酒勁還是別的什么。
手機震動打斷了回憶。是兒子賈磊,在美國讀MBA。
“爸,我看中一輛車,二手的保時捷卡宴,才四萬多美元......”
賈飛武揉了揉太陽穴:“錢我讓王叔打給你。好好讀書,別整天想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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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掉電話,他翻出通訊錄,找到標注為“老王”的號碼,發了條短信:“給磊磊打五萬美金,走香港那個賬戶。”
窗外,江對岸塔吊上的燈亮了,像懸在夜幕里的星子。賈飛武想起二十年前,他剛當上招商局副局長時主持的第一個大項目——臺商林永福的電子廠落戶。簽約前一晚,林永福敲開他酒店房門,留下一個牛皮紙袋:“賈局,一點心意,孩子上學用得著。”
他推辭,手卻像焊在了桌面上。紙袋不厚,但沉甸甸的。
“咱們是朋友,朋友之間互相幫助,很正常嘛。”林永福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閩南腔。
那筆錢,他給母親做了心臟支架手術。
后來項目很成功,市里表彰,省里參觀。賈飛武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省報上。慶功宴上,他舉杯敬林永福:“林總,漢東就是你的家。”
“是家,是家。”林永福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有賈局在,我們投資放心。”
放心。這個詞后來成了賈飛武在招商圈的口碑。找他辦事的商人越來越多,辦公室里的茶葉從龍井換成了金駿眉,又換成了母樹大紅袍。煙灰缸是景德鎮的青花瓷,鎮紙是和田玉的,墻上那幅《漢江春曉圖》是某位“朋友”送的名家真跡,據說值一套房。
五年前老局長退休,賈飛武順理成章接任。任命大會上市領導說:“飛武同志懂經濟,有能力,作風硬,是招商局長的最佳人選。”
臺下掌聲雷動。他微微鞠躬,眼角瞥見后排幾個副局長復雜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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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第一個月,他調整了三個關鍵科室的負責人。財務科長換成了他外甥女的丈夫,項目科長是他老同學的兒子,綜合科長是李書記退休前推薦的一個遠親。有人說閑話,他在班子會上敲了敲桌子:“用人要用能人,更要用心人。招商工作特殊,忠誠比能力更重要。”
“忠誠”這個詞,他說得字正腔圓。
那些年,漢東的GDP增速連續全省前三。媒體稱他為“招商魔術師”。他確實有點石成金的本事:一塊荒地,到他手里能變成工業園區;一個瀕臨倒閉的國企,經他牽線就能引進外資重組。只是每個光鮮項目的背后,都有幾條隱秘的資金流向。香港的賬戶,澳門的賭場,海外的房產,兒子的留學費用,妻子的美容會所會員卡......蛛網般延伸。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妻子:“老賈,今晚回來吃飯嗎?我燉了你最愛喝的鴿子湯。”
“省里來了個考察組,要陪,你們先吃。”他聲音溫和,與剛才判若兩人。
“少喝點酒,你肝不好。”
“知道。”
掛了電話,他盯著窗外夜色出神。江面上的渡輪拉響汽笛,悠長而嘶啞。他想起小時候跟父親在漢江邊撈魚,父親總說:“江里的魚啊,看著自在,其實都是順著水流走。逆流而上的,要么是鯉魚跳龍門,要么就是撞死在礁石上。”
他跳過了龍門嗎?還是正在撞向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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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紀委巡查組進駐漢東的消息,半個月前就有了風聲。有幾個“朋友”已經聯系不上。上周,局里一個跟了他多年的科長被叫去“談話”,回來后人就蔫了,第二天遞了病假條。
賈飛武不是沒準備。該銷毀的資料銷毀了,該補的手續補齊全了,該串的供詞也對好了。他還特意去拜訪了已經退休多年的李書記,老爺子八十多了,住在千休所里,說話都有些含糊,但握著他的手說:“飛武啊,要穩。”
穩。怎么穩?
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起,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刺耳。是門衛:“賈局,有幾位同志找您,說是省里的。”
賈飛武的心猛地一沉,像墜了塊石頭。他平靜地說:“請他們上來。”
放下電話,他整理了一下領帶,對著窗玻璃看了看自己的倒影。然后走到那幅《漢江春曉圖》前,輕輕摘了下來,露出后面墻上一張發黃的老照片——鎮農機站全體職工的合影,二十幾個年輕人站在一排拖拉機前,意氣風發。前排最右邊那個瘦高的身影,就是當年的他。
照片是父親去世后,他從家里帶來的,一直帶在身邊,從鎮里到縣里,再到市里。只是當了局長后,把它藏在了名畫后面。
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三下。
賈飛武最后看了一眼照片,轉身,臉上已經掛起標準的微笑:“請進。”
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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