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4月的一天傍晚,北京空軍總醫院的窗外仍有余寒。劉亞樓躺在病床上,神情平靜卻虛弱,翟云英守在一旁,手背被他握得很緊。醫護人員頻繁進出,病歷單上“晚期肝癌”五個字刺眼得很。就在這天夜里,劉亞樓又一次提到二十年前自己沒能完成的事——讓妻子替丈母娘回莫斯科找親人。
時間推回到1949年7月。新中國籌建空軍迫在眉睫,中央決定派劉亞樓率團赴蘇洽談援建細節。任務明確:飛機、教官、技術,件件不能含糊。出發前的準備會開得火熱,文件堆滿桌面,他卻在深夜收到丈母娘安娜遞來的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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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條上是娟秀的俄文:請讓云英到莫斯科找我的哥哥。老人寫得克制,卻可見渴望。安娜在中國已二十年,兄妹失散,音訊皆無,她不懂外交程序,更不知此行壓力,只知道女婿終于要去莫斯科,那是唯一的機會。
劉亞樓讀完陷入沉默。離境手續、行程保密、談判節點,樣樣緊張。他心里清楚,一旦額外加進“尋親”兩字,很可能被視為私人事務,影響節奏。可抬頭看見墻角那雙年邁的藍眼睛,他又難以拒絕。
第二天清晨,他走進書房,同翟云英低聲商量。翟云英一句“我陪你去”脫口而出。劉亞樓搖頭:“這趟是公差,不是探親。”氣氛僵了幾秒,劉亞樓補了一句,“我會想辦法,但先得把飛機談下來。”
事情在出發前三天出現轉機。周恩來得知內情后說了一句:“家事有時也是國事的粘合劑。”一句話打開關節,隨員名單臨時增加了翟云英。但周總理也提醒,談判必須先行,尋親需在全部公務結束之后進行。
8月初的莫斯科,氣溫只有十五六度。代表團白天談裝備配置,晚上敲定培訓方案,劉亞樓幾乎是連軸轉。折騰十余日,主要文件終于敲定,他才抽出一下午,把岳母當年留下的舊護照交給當地紅十字會,請求協助查詢。
遺憾的是,短短數小時能做的事有限。檔案館反饋:伊萬諾沃地區因衛國戰爭損毀大半資料,短期內恐無結果。出訪期限將至,劉亞樓只得帶妻子踏上回程。火車穿過白樺林時,翟云英看著窗外發呆,臉上寫滿不甘。她沒掉淚,只把那本護照翻來覆去,仿佛能從斑駁印章里找到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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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后,安娜先是沉默,隨后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國家的事重要,我懂。”老人的失落埋在心里,卻沒有責怪。劉亞樓把空軍訓練大綱改到深夜,等案頭燈熄滅,他才在筆記本上記下:日后再尋親,不可拖延。
可惜時間并未給他太多寬裕。空軍初創的五年,他幾乎全年無休,朝鮮戰場、國土防空、院校建設,件件離不開人。1963年剛動完小手術,他又陪同代表團赴羅馬尼亞,身體隱患就此埋下。
1965年病危之際,他才把尋找親人的任務鄭重交給妻子。病房里,他用很輕的聲音說:“如果我走了,你一定替媽媽圓這個愿。”翟云英只是點頭,沒開口,怕自己一說話就控制不住情緒。這段對話只占去幾分鐘,卻成了她此后二十年最重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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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亞樓去世后,翟云英帶著三個孩子,照顧公公,還要做林林總總的公關協調。人情往來、孩子入學、單位調動,事無巨細。她仍抽空學俄語、查檔案、寫求助信,一封又一封寄往莫斯科、伊萬諾沃、下諾夫哥羅德。
70年代中蘇關系冰封,信件大多石沉大海。她頂著壓力堅持,一旦風向稍松,就趕緊補材料。有人勸她:“都過這么久了,何必再折騰?”她淡淡回答:“那是他最后的交代,也是老人的心病。”
1984年春天,轉機終于出現。蘇聯紅十字會回函稱,一位名叫柯利克的男子自稱安娜的侄子,正在尋找在華親屬。對比信息后,雙方確認血緣。翟云英把照片、護照復印件寄過去,對方寄回一張陳年合影,安娜一眼認出站在中央的正是自己哥哥。
1989年,柯利克獲準來華。飛機落地哈爾濱那天,安娜拄著拐杖,顫抖著用俄語喊“弗洛佳!”侄子應聲快步沖來,兩人相擁良久,周圍人都屏息。老人笑得像孩子,手背卻在發抖,那是積壓四十年的想念突然得到回音的表現。
半年后,翟云英隨兄長、表親赴莫斯科省親,行李里有劉亞樓當年記錄的“小本子”。她在伊萬諾沃舊址前停留很久,輕聲讀著第一頁:待空軍步入正軌,陪媽媽回家。字跡剛勁,如今卻無法再續。
1990年1月5日,安娜在北京去世,享年九十四歲。遺體告別儀式上,桌上擺著那本褪色護照和一束白色康乃馨。幾位空軍將領默立片刻,低聲評價:劉司令生前謹慎,可在原則與親情上,依然給后人留了一條可以完成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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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走了整整四十年,跨度幾乎等于人民空軍從無到有、再到翅膀硬朗的全過程。劉亞樓當年在莫斯科擠出短暫的“私人時間”,外人看來不合規矩,卻正是這點堅持,為丈母娘留住了最關鍵的線索。
歷史總在宏大敘事與個體情感之間留下縫隙。1949年一個簡短的請求,讓跨國尋親與新生空軍繞成了奇妙的結扣;而1965年的病榻囑托,則將這段尚未完成的家族故事延長到了冷戰尾聲。在大時代里,私人愿望并非微不足道,它常常成為支撐某些人咬牙向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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