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大婚之后的郭布羅·婉容要在儲秀宮里沐浴,她是不需要自己動手的。
從頭到腳,她就像一尊別人家供著的玉娃娃,坐在那兒,一根手指頭都不會自己抬一下。
這事兒,是孫耀庭后來跟人說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頭了。
可一提起當(dāng)年伺候皇后洗澡的景兒,他那雙布滿皺紋的手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攥緊,好像那浴盆里的水汽,隔著大半個世紀(jì),還能燙著他。
那時候,他叫“王成祥”,是宮里人花錢給他買的名字。
他自個兒的本名孫耀庭,連同他身上那點男人的根,早在他八歲那年,就讓他爹用一把鐮刀給割了。
他爹是天津靜海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莊稼人,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就琢磨著讓兒子進(jìn)宮當(dāng)差,能混口飽飯,將來沒準(zhǔn)還能給家里置幾畝地。
可他爹下刀子那會兒,是1911年,武昌那邊已經(jīng)鬧起來了。
等孫耀庭從昏死中醒過來,躺在破席子上疼得打滾時,宣統(tǒng)皇帝溥儀已經(jīng)在養(yǎng)心殿里簽了退位詔書,大清國沒了。
他爹這一刀,算是割在了歷史的門檻上,里外不是人。
因為世道亂,沒人引薦,孫耀庭在家里白白養(yǎng)了四年傷,成了個廢人。
直到他十五歲那年,才托上關(guān)系,進(jìn)了醇親王府,就是溥儀他親爹載灃的府上。
管事的嫌他本名不吉利,給他起了個名叫“順壽”,意思是要他一輩子順從聽話。
在王府里,孫耀庭干的是最下等的活兒,劈柴、燒火、在廚房里聞油煙味。
他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個兒當(dāng)成一個物件兒,主子讓你干啥就干啥,眼睛不能亂瞟,嘴不能亂說,膝蓋得隨時準(zhǔn)備著往地上磕。
又過了一年,他總算被送進(jìn)了那座他爹心心念念的紫禁城。
這時候的紫禁城,外面是民國了,里面還關(guān)著個“小朝廷”,過著自欺欺人的日子。
孫耀庭進(jìn)了宮,先是在一個老太監(jiān)手底下當(dāng)差,每天的工作就是提著水桶,用抹布一遍遍地擦那能照出人影兒的金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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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里的規(guī)矩比王府大太多了,走道兒得貼著墻根,碎步溜著走,見了主子得把頭埋到胸口里。
他腦子靈光,手腳也麻利,很快就被調(diào)去伺候光緒的瑾妃,也就是當(dāng)時被稱為端康皇太妃的那位。
在太妃那兒,他攢了點錢,孝敬了宮里的老人兒,給自己買了“王成祥”這個在宮里能叫得響的名字。
從“孫耀庭”到“順壽”,再到“王成祥”,他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離那個金燦燦的權(quán)力中心卻越來越近了。
溥儀大婚后,二十歲的孫耀庭因為機靈,被挑去伺候新晉的皇后婉容。
也正是在儲秀宮,他親眼見識了什么叫作皇家的荒唐。
婉容的沐浴,是一場極為繁瑣又安靜的儀式。
一間大屋子里,熱氣騰騰,空氣里都是花瓣和香料的味兒。
婉容由幾個貼身宮女?dāng)v著,慢悠悠地走進(jìn)來,往浴盆中間的凳子上一坐,整個人就“死”了。
她的眼睛會直勾勾地看著前方,有時候是看著鏡子,有時候就是看著空氣,一動不動。
接下來,宮女們會跪在地上,輕手輕腳地為她解開盤扣,脫去旗袍,再一層層地剝掉里面的衣裳。
整個過程,婉容絕不會配合著抬一下胳膊或者伸一下腿。
宮女們得托著她的胳膊,抬著她的腿,像是在擺弄一個昂貴的木偶。
孫耀庭這樣的太監(jiān),就跪在更外圈的地方,全程必須低著頭,閉著眼。
他們的任務(wù)是聽宮女的吩咐,遞毛巾,遞皂角,遞裝著清水的盆子。
“眼皮子都不能抬一下,”孫耀庭晚年回憶說,“萬一沖撞了主子,腦袋就沒了。
那會兒,我們這些人在主子眼里,跟貓狗也差不了多少,不算是個完整的男人,所以她們也不避諱。”
可孫耀耀庭心里清楚,自己是個心智健全的人。
這種被迫待在一個女人洗澡的屋子里的感覺,不是勞累,而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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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自己不是人,就是一個會喘氣、會下跪的物件兒。
水溫要是不合適,宮女遞毛巾慢了半拍,都可能挨一頓板子。
那種提心吊膽的滋味,讓他每次伺候完都像扒了層皮。
最難熬的是,婉容洗完后,并不馬上穿衣服。
她喜歡光著身子坐在浴盆里,或者坐到鏡子前,欣賞著自己被水汽蒸得粉紅的身體。
她看多久,屋子里所有的宮女太監(jiān)就得跪多久。
地上冰涼的磚石硌得膝蓋生疼,慢慢地就麻了,沒知覺了。
孫耀庭只能低著頭,聽著水滴從皇后頭發(fā)上落進(jìn)盆里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時間過得特別慢。
婉容在鏡子里看到的是一個嬌美的皇后,可她的美,是靠著底下這一群人的卑躬屈膝和毫無尊嚴(yán)來襯托的。
宮里的日子,就是這么一天天熬過去的。
除了伺候主子,他還得在宮里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里求生存。
他幫主子去打探別宮的消息,像個影子一樣在紅墻之間穿行。
他也親眼看見過宮里的大太監(jiān)趁著夜色,把一箱箱的珠寶字畫偷運出宮。
1923年,建福宮那場離奇的大火,他也在救火的人群里,提著水桶來回跑,看著那座堆滿珍寶的宮殿燒成一片白地。
這種日子在1924年11月5日那天,戛然而止。
馮玉祥的部隊包圍了紫禁城,把溥儀、婉容還有所有前清的皇室成員,像趕一群雞鴨一樣趕了出去。
孫耀庭這些依附在皇權(quán)身上的奴才們,也一下子沒了著落。
他卷起自己的那點破鋪蓋和幾塊銀元,茫然地走出了神武門。
回頭再看那座高大的宮墻,自己最好的年華和最屈辱的記憶,都留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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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了天津老家,可家里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他身子不全,干不了農(nóng)活,成了兄弟們的累贅。
在老家待不下去,他又跑回了北京,住進(jìn)了北長街的萬壽興隆寺。
那地方,是清朝專門給無家可歸的老太監(jiān)們養(yǎng)老的地方。
一群從宮里出來的“廢人”,湊在一起,靠著回憶和抱怨打發(fā)剩下的日子。
后來聽說溥儀在東北長春又當(dāng)上了“皇帝”,建了所謂的“滿洲國”,孫耀庭心里那點念想又活了。
他揣著所有積蓄,一路顛簸去了長春,投奔舊主。
可那已經(jīng)不是紫禁城了,規(guī)矩也變了,他在偽滿洲國的皇宮里干了沒多久,就得了肺病,最后還是只能拖著病體回到北京的寺廟。
這一次,他是真的死心了。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找到了這些散落在北京各處的老太監(jiān)。
孫耀庭被安排在廣化寺里做出納,負(fù)責(zé)管理寺廟的賬目,每個月給他發(fā)16塊錢的生活費。
這16塊錢,對孫耀庭來說,比當(dāng)年在宮里拿到的任何賞賜都重。
他第一次可以用自己的錢,去買米買面,不用再看人臉色,不用再提心吊膽。
他不再是“奴才王成祥”,他成了“公民孫耀庭”。
1996年,孫耀庭在廣化寺里去世,活了94歲。
他死了,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太監(jiān)也就沒了。
他帶走的,是那段關(guān)于皇家浴盆邊,一個活人被當(dāng)成擺設(shè)的真實記憶。
參考資料:
賈英華. 《末代太監(jiān)孫耀庭傳》.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92.
孫耀庭(口述),賈英華(整理). 《中國最后一位太監(jiān)》.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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