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相冊V⑨｜窗戶里的夜晚，有著真正的星空

【編者按】

《上海相冊》，第五季了，這篇也是本季最后一篇。

《上海相冊》于2020年由澎湃新聞與《萌芽》雜志社共同發起，通過“攝影師照片+作家盲寫”的創作形式，塑造了一場對上海這座城市的多元文化體驗。至今，共有中外攝影師60多人、作家40多人參與。2025年，9位攝影家的作品又將深入城市不同時期的不同空間，在9位作家文字的照應下，一段段獨屬于上海的立體故事再次被緩緩道出。

《上海相冊》第五季海報。設計：澎湃新聞記者 白浪

第九篇，我們將呈現攝影師陸宇清的作品與作家曹暢洲的文字。陸宇清專注于拍攝歷史街區的老房子，獨特的是，他在夜晚拍攝，人造的冷暖光賦予街道一層超現實質感。盡管照片里的建筑沒有人跡，但陸宇清說，他在其中看到了生活的長河。作家曹暢洲從小就喜歡看別人家的窗戶，對他來說，想象別人的生活，似乎遠比切實地揭開它、知曉那真正的答案要更富有樂趣。但當他走過青春，步入中年，漸漸知曉了窗后平凡生活的代價，人和城市都在成長，過程中失去了一些東西，但也總有一盞燈為自己而亮。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我從小就喜歡看別人家的窗戶。

不，不是偷窺，不是對別人隱私的八卦式的好奇。而是……而是一種想象。說來也許難以置信，對我來說，想象別人的生活，似乎遠比切實地揭開它、知曉那真正的答案要更富有樂趣。我住在上海的郊區。高中時，每當要去學校，都得在附近車站排上很久的隊，然后坐上一個半小時的“長途大巴”，穿過漫長的高速公路，才能到達那離家最近的城區。而那些時候總是在夜晚。總是在那些夜晚——那對一個高中生來說既煩惱、又愜意，既疲憊、又足以讓一切青春的幻想悄悄蒸騰的夜晚——我期待著大巴駛出高速。期待著在那一段漫長而枯燥的高速景色之后，一排排閃耀著萬家燈火的居民樓充滿光彩地在眼前驀地鋪開。那些窗口就像是一格格老式的膠卷，或明或暗地排列在夜空的腳邊，組成了一片斑斕龐雜的窗戶群，整個地朝向我閃爍。它們或黃或冷、或安靜，或充滿了活動的身影。這一切是多么令我著迷呀！那每一個窗口——我想——每一個窗口都是一種生活。我透過車窗，癡癡地望著它們，望著它們各行其是上演著的故事，常常其實什么也沒有看清，可是，心中卻已經如癡如醉地想象起來：也許，這窗口里是個醫生，那個窗口里住著一對經常吵架的戀人……這無限的窗口，那么多窗口同時展現的這一切，比任何道理、任何書本都更為直接地將世界的豐富與繁華刻進了我的心靈，即使在大巴早已駛去后也仍使我的心跳個不停……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我總是這樣，為想象而激動。總是把一切已經實現的東西看作理所當然，卻將整個身心和目光都投向那最遠的地方。這難道是青春最獨特的病灶嗎？我記得那無數個跨年夜和圣誕節——那時我已經上了大學——我總是早早地就約好了朋友、做好了準備，在那些酒精和歌聲中徹夜狂歡。那些酒吧、KTV，那外灘邊上人山人海的步道……只要不是在家里——只要不是在自己家里，好像去哪兒都是快樂，去哪兒都能狂歡。有時我們還在某個朋友的家里，放著音樂跳著舞，把蛋糕砸到每個人的臉上……回想起來，這些快樂究竟是什么呢？可是，好像就因為那什么也不是，才叫我們快樂得忘乎所以。在那些瘋狂的夜晚過后，天色逐漸泛出黛藍色。還沒玩夠的人們相約來到路邊，找個簡陋的面館解酒談天。路邊所有的窗都暗了，好像世界只對我們開放。有那么幾次，我不得不在第二天之前回到家。那時就只能打輛車、或者等到凌晨的第一班地鐵、第一趟大巴，穿過漫長的高速公路，路過那再熟悉不過的郊野的矮房、荒涼的馬路，回到那再熟悉不過的家門口，重新望見那死氣沉沉的家的窗口……這曲折的歸家路好像使我完全清醒了：慶祝結束了，除了滿足了一種慶祝的愿望，好像什么也沒有留下……那無數個夜晚、無數個凌晨……

可是，下一個節日、下一個周末，我又這樣朝外面跑了出去。我又開始不斷計劃著去各個地方旅行、去干這樣那樣自己從未干過的事。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懷揣大把鈔票挑選著禮物的人，那時間的價格幾乎從來都不屑看一眼。那時候流行一種說法——是誰先宣揚的呢？——“人在年輕的時候，應該去不斷地試錯。”……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工作。我在工作中，似乎也在實踐著這句話。我總是在換工作。每一次都有再正當不過的借口：這個出差過于頻繁，那個干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也許那并不算得上是真的借口，因為，我畢竟從不同的工作中得到了不同的收獲；畢竟在每一次間歇中，和家人、朋友、戀人一起去過了不少令人難忘的地方。“回憶是最珍貴的！”我對自己說，“在人生最好的這段時間里，難道不應該創造盡可能多的回憶嗎？”或者：“工作最要好好挑選！因為，正是工作才占據了一個人每天最多的時間。”好吧，我至今也說不出其中到底有什么錯的地方。不過，有一種感受，即便在當時也常會在不經意間襲上我的心頭：我好像已經將自己的時間填得夠滿了，好像已經嘗試過足夠多的事情了，可是放眼望去，那琳瑯滿目的世界的窗口，卻好像依舊無窮無限，一點兒也沒有因此而減少……不僅如此……不僅如此，就是那些我曾經打開過、本以為已經十分熟悉的窗口，好像也還依舊散發著徹底的陌生與新鮮……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問自己，為什么我明明經歷過那么多事情，可遠遠望去，依舊感到其中飽含著神秘呢？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窗口——有一天我意識到。準確地說，就是我決定結婚的那一天——問題就在于那些窗口上。窗口只是窗口——無論從外面再怎么看得透徹，畢竟只是一種景色。而真正的屋子里的生活，是要從門里走進去的。我們透過窗口，永遠也不能進入生活，盡管它們是那樣的相似……啊，我說不上當時是否正是因為這個才做出了結婚的決定。但是，我的確同時感受到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心情：一方面，我不無遺憾地意識到，那許多過去令我向往、至今也還時時吸引著我的窗口，從今以后也許將齊刷刷地關上了，而另一方面，我也感到一種全新的體驗——一種不是窗、而是走進屋門的體驗，一種可能是更為深刻的體驗——正第一次向我展露了它最真實的血肉……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我第一次走進了窗的內部。這內部不再像過去那樣令人感到輕松——結婚、生子、糊口，各種事情接踵而來。各種經濟的、疾病的、家務的、心靈的、時間的問題，像無數畸形的蹺蹺板，剛把一端按下，就總有另一端高高豎起，帶來新的憂愁與焦慮，使人幾乎難以應付……光是從窗外看進去，我怎能想到，原來照顧一個孩子，會占據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會使人如此缺乏睡眠、精神疲憊、以至于好像在自己的生命中永久地插進了一根楔子？我怎能想到，原來日常生活中每一個不起眼的方面，背后都是持續的開支與對未來的操心？我們用的每一滴水、每一粒米、屋子里的每一寸面積……它們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過去，我從未意識到這些。我從未意識到：其實，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所習以為常的一切，是隨時可能失去的。為了維持它們，為了維持這種習以為常，那代價，也許遠遠地超出我的想象……

這就是那窗的內部。是那窗戶里的黑夜，是從窗外無論如何也不會見到的景象——它并不是災難，并不用發生什么戲劇性的意外，它只是像空氣一樣充滿了每個最平凡的家庭。只是，當我們年輕時，從來都看不見。或者說——不屑于看見……

原來，青春才是生命中的意外。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前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和過去的幾個同事吃了一頓飯。他們都比我更早地進入了這種生活。而現在，我感到他們似乎有一種比以往更親近的東西。好像同一場雨使每個人都躲進了屋檐下，反而讓彼此站得更近了。

“你們當時也是這樣過來的嗎？”我問。

然后，他們就開始變得激動起來。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

“啊，那會兒我感覺自己好像已經不是人了，”一位女同事說起她剛生完孩子后的心情，“是一個字面意義上的牛馬！”

“我老婆也是這樣說的！”另一個同事說，“她不知道在夜里哭了多少次。”

“一點兒自己的時間都沒啦！”

就這樣，越說越起勁。一會兒又說起老人、說起股票、說起房價……夜色越來越濃，氣氛卻越來越高漲。我原本還在不斷想著能否趕上最后一班回家的車次，后來卻禁不住勸，開始喝起了酒。我一邊對他們說：“我要回家帶孩子呢……”一邊卻在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哎，這種聚餐畢竟還是很高興的！而且，似乎比過去的任何一次都更高興……不過，即便這樣我心里也還在想著車次的事，從這兒出發去地鐵站要多久、在通道里要走多久，諸如此類的。一邊喝一邊想，一邊聊天一邊又想一遍，不知怎么的，等我再看一眼手機時，那時間早就趕不上了……

“糟啦！”我說，“趕不上啦！”

他們哈哈大笑。“那就別回去啦！”

我在手機上跟妻子發消息。商量著該怎么辦。一邊的同事還在起哄：“我家里還有個房間，要不你就去那兒住一晚吧！”

“那不行的，晚上還有一頓夜奶要喂。”我說，“不過，反正已經來不及了，不如再喝一會兒……”

他們笑得更歡暢了。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那天一直喝到了半夜，我才叫了輛出租車，從市區一路開回郊區。開回那再熟悉不過的家。“哎，”我想，“怎么會喝到這么晚呢？明明出發前想好的，在末班車前就回來……”一面這樣想，一面望著車窗外的景色——那高速路邊的無數窗口、那枯燥的高速上的景色、那通往家的寬敞的馬路……一種錯覺使我感到既幸福又遺憾，然后，在打開車門時，它們又全都無影無蹤。

“不知道孩子今晚睡得踏不踏實……”我想，“現在幾點了？”

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然后無意間又抬頭望了一眼，不禁吃了一驚。整棟樓只有一扇窗還亮著燈。那正是我自己的家……

“都這么晚了，不會哄到現在還沒睡吧！”我驚訝極了，立刻走向電梯。“都怪我……”我一個勁地對自己說，“妻子今晚那樣受苦……”

哎，還能有什么可能呢？打開家門時我幾乎就立刻明白了。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玄關燈溫溫暖暖地亮著。臥室門透出一條小縫，從那兒可以清楚地看見母子倆安睡的模樣……那燈是為我留的。它不聲不響，卻浮現出妻子特地留下這盞燈時那一瞬間的心意：無論多晚，你回家時也不會孤單。

哎，這窗戶里的夜晚！這窗戶里的夜晚，有著真正的星空……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并非虛構》系列之一。陸宇清作品

攝影師自述

這一組上海歷史街區老房子夜景照片，拍攝于2020年至2022年之間。

從小在上海弄堂里長大的我，對于弄堂文化有種割舍不了的情愫。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上海城市還沒進入大建設之前，城區少有共享的公共活動空間，也沒有住宅小區這一概念，當時居住條件普遍不堪，幾代同室和72家房客的高密度居住囧境不是在說笑，這現狀使得遍布城市像毛細血管般的弄堂街區空間成為各階層原住民的社交平臺，一幕幕鮮活、無隱私的生活劇在身邊層出不窮，永遠不會落幕。

我記得小時候放學回家書包一扔，就去弄堂里野了！直到天黑，家長下班到家前一秒，才躥進家門打開書包。浸于這種空間長大，愛好攝影的我，自然地會將鏡頭對準里弄街區，捕捉人們當下的生活狀態，不過長久以來我拍攝的焦點都是對在人臉上而非他們身后的老房子、弄堂、陋街小巷，在我構圖里它們都是作為背景來敘事的。

直到2020年春，為了避開人流，我把城市徒步的愛好由白天改成了深夜出走，每次行走路線都是隨機的，一次走進老南市區的動遷板塊，眼前景象讓我大為震驚，那里已完成了大面積的動遷，居民搬空了，深夜空蕩蕩的街巷兩旁，高低錯落的舊房子整齊安靜地站立著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它們雖然都被封窗堵門了，但因沿街的違建都被拆除，以往亂扔的生活用品也一掃而空，煙紙店、廣告牌、理不清頭緒的電線，擁擠、昏暗、繁雜、躁動統統消失了，歲月氤氳煙消云散。視線里這些舊房子沒有了破敗相，它們似耄耋老人打扮得干干凈凈，有尊嚴地站立著。

湮滅，創造都是歷史長河中的滄海一粟。高密度居住的歷史滄桑在今天畫上了句號，是時候為這些老房子老街區存照留影了。

攝影師簡介

陸宇清，1964年上海生，大學考古專業畢業，現在為自由職業，從事導演/攝影工作，拍照愛好始于上世紀80年代，喜歡拍攝人文題材，追求行走世界、感悟人文，并拍照記錄的過程。

文字作者簡介

曹暢洲，上海作協簽約作家，中國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碩士。小說發表于《花城》《作家》《小說界》《長城》《青年文學》等刊物。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失意者酒館》《久病成仙》《冷血動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