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瑞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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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學畫廊中,“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典型之一就是薛寶釵。究竟是怎樣的智慧練就出寶釵的社交話術?是“情”之所致,還是“理”之所致?對于堅守“不關己事不開口”的寶釵而言,顯然是“理”而非“情”。在她看來,“講理”讓對方認同往往比“用情”更直接有效。寶釵的社交話術之所以為她贏得了“會做人”的美譽,其根本就在于她的話無論表面“有情”還是“無情”,都牢牢站在了“理”上。
寶釵重“理”而輕“情”,最具代表性的事件體現在金釧跳井、尤三姐飲劍、平兒無端被打、勸阻香菱學詩,以及她不為寶玉作證等事情上。
金釧是寶釵的姨母王夫人的大丫鬟,她因與寶玉玩笑幾句,便被王夫人斥為“下作小娼婦兒”并執(zhí)意攆出,最終投井自盡。而對于冤死的金釧,寶釵卻向王夫人解釋為失足落水,并說縱然有這般大氣性也是“糊涂人”。她把王夫人的愧疚歸因為其吃齋念佛的善良:“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她,也就盡主仆之情了。”這番話讓本陷入信譽危機的王夫人,似乎用五十兩銀子的體面喪葬就能變身為對奴婢“過失”的寬恕者。在“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的時代,奴才本就沒有自主生死的權利,一切皆屬主人。因此,一個奴才因怨自殺,主人若懷愧疚并厚賞喪銀,在當時倫理框架中已可謂“慈悲”。趙姨娘親哥哥去世時,賈府也只按慣例給二十兩銀子。所以,放在封建倫理的社會框架中,寶釵所言句句在“理”。這一危機公關,其分量遠勝于黛玉初入府時用“我屬羊”化解的王夫人不知探春與黛玉誰大誰小的尷尬。
若說金釧事件中寶釵似有備而來,那么在日常閑談中她也能“避坑”。第二十八回寶玉提及為黛玉配藥時,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藥就這么貴?”寶玉便讓母親向寶釵求證,說方子曾給過薛蟠。寶玉料定薛蟠會找寶釵要藥材,故請寶釵作證。可寶釵卻笑著搖手兒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寶釵不肯作證,王夫人就夸她:“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然而寶玉所言非虛,因在里間的鳳姐聽見走出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原來薛蟠確實曾向她尋過藥引——女人戴過的珍珠。按常理,薛蟠應會先找寶釵,但寶釵偏不站在寶玉一邊。接著,王夫人記不清藥名,提到“金剛”,寶釵馬上接口解圍:“想是天王補心丹”。“金剛丸”之名或有不便明言之隱,寶釵的及時補救,瞬間化解了王夫人在小輩面前的尷尬。
寶釵深知,若要成為寶二奶奶,王夫人的認可比寶玉的喜好更重要。她能得到元春賜予的與寶玉相同的禮物,很可能是王夫人向元妃不斷灌輸“金玉良緣”的結果。
為討賈母歡心,寶釵甚至不惜婉轉貶低八面威風的鳳姐,說鳳姐“再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她還在賈母為其舉辦的生日宴上,專點老人喜愛的熱鬧戲,最終讓賈母稱贊她“性格溫厚和平”,并說“從我們家四個女孩算起,全不如寶丫頭”。這位賈府最高掌權者,對這個過于素凈、讓老婆子住馬圈的寶釵的態(tài)度來了個大翻轉。
寶釵的社交話術,對長輩用“恭敬得賞”法,對下人則是“以理服人”術:例如平兒無辜被鳳姐打后,寶玉是真情安慰,而寶釵卻說:“你是個明白人,你們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并提醒“你只管這會子委曲,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這話雖顯無情,卻符合理性與“家丑不可外揚”的規(guī)矩,平兒只得咽下委屈。
香菱想學詩,寶釵一句“得隴望蜀”便徹底打消了她的念頭,也澆滅了點亮她生命的一束光。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下,寶釵認為女子“只該做些針黹紡織”,作詩并非分內之事。香菱身為侍妾欲學詩,不合當時禮教規(guī)范。
尤三姐飲劍、柳湘蓮出家,連薛姨媽與薛蟠都傷感不已,而寶釵聽了并不在意,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并提醒當務之急是酬謝辛苦歸來的伙計,“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可見“不關己事不開口”的寶釵,一旦開口,必契合封建社會倫理的節(jié)拍。賈府上下形成“黛玉所不及”的看法,正因封建道統(tǒng)的評判標準已成集體無意識。連卑微的趙姨娘唯一夸贊過的主子也只有寶釵也:“難為寶姑娘這么年輕的人,想的這么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從未被正眼看待的趙姨娘,也在寶釵的送禮名單之中,而這份禮物正是薛蟠途中遇劫、經柳湘蓮相助才保住的。
寶釵的社交原則是,對外依禮行事,對家人則竭力維護。用現在的話說:家庭必須團結以對外,保住家人的顏面地位,才能在外有尊嚴地立足。所以當寶玉挨打被疑與薛蟠有關時,寶釵并不盲從袒護寶玉,而是直言:“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此言不僅制止了流言,更避免薛家被逐出賈府的危局。否則,“金玉良緣”必將落空。
再如大觀園推行承包制時,寶釵一面以“斷斷使不得”否定平兒把怡紅院包給自己的丫鬟鶯兒娘的提議,一面又建議包給寶玉小廝焙茗的娘——葉媽。因為這兩位媽媽是干姐妹,葉媽侍弄花草是外行,鶯兒的娘是專家,即便葉媽不擅花草,亦可私下轉交鶯兒娘打理。寶釵對此解釋:“哪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那是他們私情兒。”如此“舉賢避親”,既在“面子”上樹立“無私”形象,又在“里子”上保全自家利益。這般不損家人利益的“世故”,自然被長著“富貴眼”的賈府下人視作“會做人”。
因此,寶釵的社交話術,既非寶玉的“情不情”,也非賈母的循循善誘,更不是黛玉的率性而為,而是以合乎“理”的話語,讓人不自覺固守本分進而達成“共振”。她將“冷香丸”的秘方詳告周瑞家的,表面是尊重下人,實則是為將自己曾落選等事轉化為“福報”之證。“冷香丸”材料倒都一般,可“雨水這日的天落水,白露這日的露水,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十年也未必碰全,而寶釵一兩年間“可巧”就都得了。這“天賜”的祥瑞之說,令周瑞家的連連稱奇。無論是否真“可巧”,寶釵借一張藥方便搞定了賈府頗有勢力的下人,為薛家常住賈府掃清了障礙。
寶釵的這一系列話術,幾乎贏得了賈府所有人的好感,連孤高的黛玉也在“蘭言解疑癖”后與之“共情”:“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唯有寶玉不為所動。于他而言,寶釵那種完美的禮教范本,恰是他最厭惡的精神枷鎖:“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得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當人情可計價,善意成算計,情感淪為投資,人性中最珍貴的真誠又該何存?寶玉所求并非“金玉良緣”的符號對接,而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靈魂共鳴。即便日后“金玉良緣”成就婚姻,寶玉心中仍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這不僅是對無“情”之“禮”的哀嘆,更是對寶釵那完美話術背后世俗智慧的深層反思與冷靜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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