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天圣年間,青州府衙的差役們閉著眼睛都能認出徐三。
“三爺,您這趟出去可有些日子了,”管牢房的老趙頭拉開鐵門,“上回您不是說要去江南見世面嗎?”
徐三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江南水軟風輕,待得人骨頭都酥了,還是咱青州的牢飯對胃口。”
這話不假,徐三隔三差五“光顧”府衙大牢,次數(shù)多了,連獄卒都和他混成了半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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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雞摸狗、順人錢袋,這些年來,徐三犯的事兒都不大,關上十天半月,放出去,過陣子又回來。
可這次不同。
青州首富王員外家的傳家寶——一塊巴掌大的羊脂白玉佩,在大年初一不翼而飛。
巧的是,有人看見徐三那天在王員外家后墻轉(zhuǎn)悠。
更巧的是,三天后徐三在賭場輸紅了眼,掏出一塊成色極好的玉佩要押注。
賭場老板眼尖,認出這是王員外懸賞百兩白銀尋找的寶物。
人贓俱獲。
“徐三啊徐三,這回你可踢到鐵板了。”知府周大人拍著驚堂木,“王員外的玉佩乃御賜之物,你這一偷,可是犯了滔天大罪!”
堂下的徐三依舊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大人,小的冤枉啊,那玉佩是小的祖?zhèn)鞯摹?/p>
“住口!”周大人冷笑,“帶人證!”
賭場老板、目擊者一一上堂,證據(jù)確鑿。
徐三眼看抵賴不過,索性脖子一梗:“既然大人認定是小的偷的,小的認罰便是。要打要關,悉聽尊便。”
這等滾刀肉的態(tài)度,周大人見得多了。
他捋了捋胡須,緩緩道:“按大宋律,盜竊御賜之物,當杖責八十,刺配三千里。不過嘛……”
他頓了頓,“念你過往所犯皆是小過,本官給你個機會。若你供出同伙、退還贓物,或可從輕發(fā)落。”
徐三咧嘴一笑:“大人,就小的這點本事,哪有什么同伙。玉佩已經(jīng)押在賭場了,這會兒怕是早就轉(zhuǎn)手了。”
周大人臉色一沉:“既然如此,休怪本官無情。來人,先打三十殺威棒,脫去上衣行刑!”
衙役們應聲上前,三下五除二扒了徐三的上衣。
時值寒冬,堂外飄著細雪,徐三凍得打了個哆嗦,卻還是強撐著滿不在乎的表情。
“大人,不就是光個膀子嘛,夏天在河里洗澡不都這樣?”徐三甚至還有心思說笑,“就是這天氣冷了點,勞煩各位大哥手腳麻利些,打完我好回牢里暖和暖和。”
圍觀的百姓哄笑起來。青州城里誰不知道徐三是個出了名的潑皮無賴,臉皮比城墻還厚。
周大人不動聲色,看著衙役將徐三按在長凳上,舉起水火棍。
“一!二!三!”
棍子結(jié)結(jié)實實落在徐三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徐三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十棍下去,背上已是青紫交錯;二十棍,皮開肉綻;三十棍打完,徐三的后背幾乎沒一塊好肉。
“怎么,還不肯說?”周大人問。
徐三疼得滿頭冷汗,卻還是擠出個笑容:“大人,小的……真的無話可說。”
周大人點點頭,似乎早有預料。
他站起身,踱步到堂下,繞著徐三轉(zhuǎn)了一圈,突然開口:“既然上衣都脫了,褲子也一并脫了吧。本官倒要看看,你這潑皮的臉皮到底有多厚。”
這話一出,滿堂皆驚。
按大宋律法,杖責犯人可脫衣,但通常只脫上衣,除非是十惡不赦的重犯,極少有當堂脫褲的羞辱。
堂外圍觀的百姓頓時炸開了鍋,有婦人掩面轉(zhuǎn)身,有男人伸長脖子想看熱鬧。
徐三的臉色“唰”地變了。
剛才還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此刻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顫抖起來。
他掙扎著想從長凳上爬起來,卻被衙役死死按住。
“大人!大人不可啊!”徐三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小的認打認罰,求大人給小的留條褲子吧!”
周大人俯視著他:“哦?方才不是還滿不在乎嗎?怎么,現(xiàn)在知道羞恥了?”
“大人開恩!開恩啊!”徐三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小的雖然是個賊,可……可也是個男人啊!這光天化日之下脫了褲子,以后還怎么在青州做人吶!”
“你也知道要臉?”周大人厲聲道,“偷雞摸狗時怎么不想想臉面?盜人傳家寶時怎么不顧及尊嚴?”
徐三淚流滿面,磕頭如搗蒜:“小的知錯了,真的知錯了!大人想問什么,小的全招,只求大人給小的留最后一點顏面!”
周大人示意衙役稍等,沉聲問道:“那玉佩現(xiàn)在何處?”
“在……在城南土地廟的神龕底下,用油紙包著。”徐三不敢有半點隱瞞,“小的沒敢真押給賭場,那是做樣子的贗品。”
“同伙是誰?”
“沒……沒有同伙,真是小的一個人干的。”徐三急急道,“小的踩點了三個月,知道王員外家初一祭祀時會打開寶庫請出玉佩,就趁這個機會……”
周大人瞇起眼睛:“以你的本事,能獨自盜得御賜玉佩?本官不信。”
徐三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小的……小的會縮骨功,是從前跟一個老賊學的。王員外家墻角的狗洞,普通成人鉆不過,小的能。”
堂下一片嘩然。誰能想到,這個在青州偷雞摸狗二十年的徐三,竟有這般本事。
周大人沉吟片刻,又問:“既有這等本事,為何這些年只做些小偷小摸的勾當?”
徐三沉默了。堂上堂下一片寂靜,只有窗外風雪呼嘯。
良久,徐三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因為……因為小的娘臨死前說過一句話。”
“什么話?”
“她說,人可以窮,可以賤,但不能不要臉。”
徐三抬起頭,臉上淚水混著汗水:“這些年來,小的偷過錢,摸過物,但有三不偷:一不偷救命錢,二不偷寡婦家,三不偷孩童物。每次犯事,都留著一線,就是想著……想著自己還算個人。”
周大人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這次為何破戒?”
徐三長嘆一聲:“賭債逼的。小的欠了‘黑虎幫’五十兩銀子,限期三日,還不上就要斷手斷腳。走投無路之下,才動了歪心思。可偷了之后,又悔又怕,既不敢銷贓,也不敢自首,只好弄了個贗品在賭場演戲,想著若是被抓,就還了真玉佩,抵些罪過……”
堂上一片寂靜。風雪從門縫鉆進來,吹得堂內(nèi)燭火搖曳。
周大人走回案前,沉思良久,突然問道:“徐三,你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小的四十有八。”
“四十八……”周大人喃喃道,“本官記得,二十年前青州有個叫徐守義的捕快,因緝盜殉職,留下孤兒寡母。那孩子,算來也該是你這個年紀。”
徐三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周大人。
周大人從案卷中抽出一份泛黃的文書:“本官上任后查閱舊檔,看到了徐捕快的卷宗。他殉職那年,兒子剛滿二十八,本該子承父業(yè),卻因母親病重,無錢醫(yī)治,最終走了歪路。”
徐三的眼淚奪眶而出,伏地大哭:“大人……大人怎么知道……”
“徐捕快殉職前,胸口被刺三刀,仍死死抱住匪首不撒手,為同僚爭取時間。”周大人聲音有些沙啞,“這樣的英雄,本官一直記著。只是沒想到,他的兒子……”
“小的不配為人子!”徐三以頭搶地,“爹是英雄,兒是狗熊!娘生病時,小的若能忍得一時之苦,找份正經(jīng)活計,也不至于……不至于讓爹娘在九泉之下蒙羞啊!”
周大人長嘆一聲,對衙役揮揮手:“給他穿上衣服,帶下去吧。”
“大人,那這案子……”師爺小聲詢問。
“贓物追回,未有實質(zhì)損失。徐三雖犯重罪,但念其主動招供,退還贓物,且有悔過之心,從輕發(fā)落。”周大人提筆判道,“杖責三十已執(zhí)行,另加牢獄三年。三年后若真心悔改,可編入廂軍,戴罪立功。”
徐三聞言,愣在當場,隨即泣不成聲,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謝大人!謝大人再造之恩!”
退堂后,周大人回到后堂,夫人已備好熱茶。
“老爺今日怎么對一個賊人如此寬厚?”夫人不解。
周大人接過茶盞,輕聲道:“夫人可曾注意,那徐三背上,有一處舊傷?”
“舊傷?”
“從左肩斜貫至腰際,是刀傷。”周大人緩緩道,“二十年前,青州大盜‘一陣風’落網(wǎng)時供認,他們殺害徐捕快后,其子夜闖賊窩,單刀赴會,雖被重傷,卻拼死帶回了父親的佩刀。那一戰(zhàn),‘一陣風’臉上也留下了一道疤。”
夫人驚訝地掩口:“老爺是說,徐三他……”
“英雄之后,縱然墮落,心底總還留著一點血性。”
周大人望著窗外的雪,“今日堂上,他要保住的不僅是一條褲子,更是父親用命換來的那點尊嚴。這樣的人,值得給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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