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候,大山深處有個叫石頭村的地方,村里有個漢子名叫趙石鎖。
那年頭,山里田地薄,收成剛夠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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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鎖聽說幾百里外的縣城正在修官道,工錢給得足,一咬牙,跟爹娘道了別,背著包袱就出了門。
這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里,石鎖在工地上搬石頭、挑沙土,什么苦活累活都干。
他手腳麻利,又肯下力氣,漸漸地被管事的看中,提拔成了個小工頭。
雖說還是個干活的,但好歹工錢翻了一番,活兒也輕省些了。
更難得的是,他在縣城遇見了同鄉的姑娘小滿。
小滿在城里一家布莊做針線活,兩人同鄉異地,自然多了幾分親近。
一來二去,情投意合,便成了親。第二年,孩子就出生了,起名成材。
孩子滿周歲那天,石鎖望著窗外的月亮,突然鼻子一酸:“小滿,咱們回一趟家吧。”
小滿正拍著孩子睡覺,聞言愣了愣:“回家?回石頭村?”
“嗯。”石鎖重重點頭,“八年了,爹娘頭發該白了吧?咱們有了孩子,也該帶回去給二老看看。”
小滿想了想,溫柔地笑了:“是該回去了。明兒我去跟掌柜告個假。”
準備了幾日,石鎖雇了輛馬車,裝上給爹娘帶的布料、點心,一家三口踏上了回鄉的路。
起初的路還算平坦,可越靠近石頭村,山路越發崎嶇。
石鎖駕著馬車,小滿抱著孩子坐在車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你還記得村口那棵老槐樹不?咱們小時候常在那兒捉迷藏。”石鎖說。
小滿笑了:“怎么不記得?有一回你爬得太高,下不來,急得直哭,還是我爹搬梯子把你抱下來的。”
兩人說著笑著,馬車轉過一個彎,眼前的路突然讓石鎖心頭一緊。
這是回村的必經之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壁,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石鎖記得以前這條路雖然險,但路旁長滿了碗口粗的樹,密密實實地擋在崖邊,走起來雖然小心,卻不至于害怕。
可現在——那些樹全不見了!
光禿禿的崖邊,一眼就能望到底下的亂石深谷,少說也有十幾丈深。
山風呼呼地吹過,馬車轱轆碾過碎石的聲音格外清晰。
“石鎖,這路……”小滿從車窗探出頭,臉色發白。
“別怕,坐穩了。”石鎖嘴上安慰著,手心卻冒了汗。
他勒緊韁繩,讓馬走得慢些,再慢些。車輪離崖邊不過三尺距離,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設想。
“這些樹怎么都砍了?”小滿顫聲問。
石鎖搖搖頭,心里也納悶。這些樹長了不知多少年,怎么說砍就砍了?
但眼下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他全神貫注地駕車,一點一點往前挪。
短短半里路,走了足足一炷香工夫。
當馬車終于駛過最險的那段,轉入相對平緩的山道時,石鎖和小滿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背上已經濕了一片。
“總算過來了。”小滿拍著胸口,“這路也太嚇人了。”
石鎖沒說話,心里沉甸甸的。離家八年,故鄉的變化讓他有些陌生,有些不安。
又走了半個時辰,熟悉的村莊出現在眼前。
還是那些低矮的土坯房,還是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村口的老槐樹依然枝繁葉茂。石鎖的眼眶突然熱了。
馬車在自家院門前停下。
聽到動靜,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顫巍巍地從屋里出來,瞇著眼睛朝這邊望。
“娘!”石鎖跳下車,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
趙母愣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人,渾濁的眼睛頓時亮了:“鎖子?是鎖子回來了?”
“是我,娘!”石鎖一把抱住母親,發覺母親的背已經駝了,身子輕得像片樹葉。
這時,趙父也從屋里出來了,手里還拿著編了一半的竹筐。
看見兒子,老爺子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只是用力拍了拍石鎖的肩膀。
“爹!”石鎖的聲音哽咽了。
小滿抱著孩子走過來,輕聲喚道:“爹,娘。”
二老這才注意到兒媳和孫子,頓時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趙母小心翼翼地從小滿手里接過孩子,看了又看,老淚縱橫:“像,真像鎖子小時候……”
一家人團聚,有說不完的話。趙母忙著生火做飯,石鎖幫著打下手,小滿則把孩子交給公公抱著,自己收拾帶來的禮物。
晚飯時,趙母做了滿滿一桌菜,雖不豐盛,卻都是石鎖愛吃的。山里的野菜,自家腌的咸菜,還有一碗黃澄澄的炒雞蛋。
“多吃點,在外面吃苦了吧?”趙母不停地給兒子夾菜。
石鎖大口吃著,連連搖頭:“不苦,現在好多了。娘,您也吃。”
飯后,一家人圍坐在油燈下說話。
石鎖問起村里的變化,趙父嘆了口氣:“這兩年收成不好,年輕人都往外跑。村東頭的老王家,兒子在城里發了財,接他們去享福了;村西的張家,兒子在南方做生意,幾年也回不來一次……”
石鎖聽了,心里不是滋味。
他忽然想起路上那段險道,便問:“爹,村口那段懸崖路,兩邊的樹怎么都砍了?”
趙父和趙母對視一眼,神色有些復雜。
趙父說:“去年縣里來了新縣令,說要修什么官道,把那一帶的樹全征用了。說是要做橋梁還是什么……唉,砍了就砍了吧,咱老百姓能說什么?”
“可那路現在太危險了,”小滿心有余悸,“我們今天過來,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趙母握著小滿的手,溫聲說:“以后走慢些,小心點就沒事。”
夜深了,石鎖和小滿帶著孩子在西屋睡下。
八年未歸,躺在熟悉的土炕上,石鎖卻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他聽著父母屋里隱約的咳嗽聲,心里涌起一陣愧疚。
第二天一早,石鎖和小滿就要動身回縣城。工地不能離人太久,小滿的活計也不能耽誤太久。
趙母早早起來,煮了粥,蒸了饅頭。吃完飯,她提著一個籃子從里屋出來,籃子上蓋著藍布。
“鎖子,這些雞蛋你帶著。”趙母把籃子遞過來。
石鎖一看,滿滿一籃子雞蛋,少說也有二三十個。
“娘,這哪行?您留著和爹補補身子。”石鎖推辭道。
趙母不由分說把籃子塞進他手里:“拿著!家里雞多,蛋吃不完。你們在城里,什么都得買,能省點是點。”
石鎖還要推,趙父說話了:“讓你拿你就拿著,你娘攢了半個月呢。”
話說到這份上,石鎖只好接過籃子,心里暖烘烘的。
一家人依依惜別。
馬車啟動時,石鎖回頭望去,父母相互攙扶著站在院門口,一直朝這邊揮手,直到拐過彎看不見為止。
回程又經過那段險路。
他一手握韁繩,一手護著那籃雞蛋,比昨天更加小心,速度也放慢了許多,生怕馬車顛簸把母親的心意給顛碎了。
回到縣城后,石鎖越發努力干活。他為人實在,又肯鉆研,漸漸成了工地上數一數二的好手。
工錢漲了,活也輕省了,最重要的是,他有了更多空閑時間。
從那時起,石鎖每月都要回一次石頭村。
每次回家,趙母總會準備一籃子雞蛋讓他帶上。開始石鎖還推辭,后來發現推辭沒用,便每次都高高興興地收下。
“你娘就這點念想,”趙父有一次私下對他說,“你們每次回來,她能高興好幾天。準備點雞蛋,是她的一片心。”
石鎖理解母親的心意,只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家里就養了五六只母雞,哪能下這么多蛋?況且父母年紀大了,正需要營養,雞蛋該留著自己吃才對。
但他每次問起,母親總是笑呵呵地說:“雞下蛋勤快著呢,我們老兩口哪吃得完?你們在城里開銷大,能省點是點。”
這樣過了大半年。又是一個月初,石鎖照例帶著小滿和成材回家。這次回來,他發現院子里的雞少了幾只。
“娘,咱家的雞怎么少了?”石鎖隨口問道。
趙母正在廚房忙活,頭也不抬地說:“才發現哪!前兩個月就賣了,老地主家兒媳婦懷孕了,要喝老母雞湯,把咱家幾只老母雞買走了。”
石鎖心里“咯噔”一下。
他走到雞窩旁,仔細看了看——果然,只剩兩只公雞在院子里踱步,一只母雞都不見了!
吃飯時,石鎖忍不住又問:“娘,母雞都賣了,那雞蛋……”
“雞蛋有的是,”趙母打斷他,往他碗里夾了塊肉,“快吃,菜都涼了。”
石鎖沒再問,但心里的疑惑越來越重。
飯后,他四處游逛,路過村頭雜貨鋪,就進去看了一下。
掌柜的是石鎖的本家叔叔,見他來了,熱情地招呼:“鎖子回來了?坐,坐!”
寒暄幾句后,石鎖突然想到什么,問道:“叔,最近雞蛋什么價?”
“雞蛋啊,可不便宜,”掌柜的說,“十五文錢一個。怎么,你要買?”
石鎖心里一驚。
十五文一個?家里的母雞早賣了,母親卻依舊給他準備二三十個雞蛋,指定是買的!那得多少錢?父母哪來這么多錢?
他強笑著搖頭:“不買,就問問。我娘老給我帶雞蛋,我說在城里買也一樣,她非不讓。”
掌柜的笑了:“你娘那是疼你,她這半年經常來我這兒買雞蛋,一次就買二三十個。我問她買這么多干啥,她說你們常回來,得給孫子補充營養。要我說啊,你娘對你可真舍得。”
石鎖的腦袋“嗡”的一聲,心底復雜難言。
他謝過掌柜,魂不守舍地往家走。路上遇見幾個鄉親,打招呼都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家,母親正在給他裝雞蛋。還是那個籃子,還是蓋著藍布。
看著母親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把雞蛋一個個擺好,石鎖的鼻子突然酸得厲害。
“娘,”他走過去,聲音有些發顫,“這些雞蛋……其實不是咱家養的雞下的吧?”
趙母的手頓了頓,沒說話。
石鎖蹲下身,握住母親布滿老繭的手:“娘,是不是您花錢買的?”
趙母看著兒子,良久,嘆了口氣:“你都知道了?”
“我去雜貨鋪問過了。”石鎖的眼圈紅了,“娘,您這是何必呢?我們在城里不缺雞蛋吃,您和爹才該補補身子。這雞蛋多貴啊,您哪來的錢?”
趙母輕輕拍著兒子的手,目光溫柔:“鎖子,娘問你,你們每次回去,過那段懸崖路,怕不怕?”
石鎖愣了愣,沒想到母親突然問這個:“怕……當然怕。那路現在光禿禿的,看一眼都頭暈。”
“是啊,”趙母點點頭,眼里閃著淚光,“自從那些樹被砍了,村里已經摔下去兩輛馬車了。去年秋收,老劉家拉糧食的車翻下去,人雖然救上來了,腿卻斷了。前個月,村口二狗子趕車太快,連人帶車摔下去,幸虧被棵樹掛住,撿回條命,可也躺了半個月……”
石鎖震驚地看著母親。這些事,他從未聽說過。
“每次你們走那段路,娘的心都揪著。”趙母的聲音哽咽了,“一夜一夜睡不著,一閉眼就夢見……夢見不好的事。后來我想啊,得想個法子讓你們走慢點。走慢了,就安全了。”
她撫摸著籃里的雞蛋:“雞蛋脆弱,一顛就碎。你為了不讓雞蛋碎,自然會慢慢趕車。你說是不是?”
石鎖恍然大悟,眼淚奪眶而出。
他想起每次經過險路時,因為惦記著這籃雞蛋,確實比平時小心許多,速度也慢了許多。
原來這不是巧合,而是母親用心良苦的安排!
“娘……”他跪下來,抱住母親瘦弱的身子,泣不成聲。
趙母撫摸著兒子的頭,像小時候那樣:“傻孩子,哭什么。你們平平安安的,娘花點錢算什么。你爹編竹筐賣,我給人縫縫補補,攢點錢不容易,但用在你們身上,值!”
小滿不知何時站在門口,也已經淚流滿面。她走過來,也跪在婆婆面前:“娘,以后我們一定走慢點,您別再花錢買雞蛋了。”
趙母拉起兒媳,擦擦眼淚:“好,好,不買了。只要你們答應娘,以后過那段路,一定慢點,再慢點。”
石鎖重重點頭:“娘,我答應您。不光我們,我還要告訴所有過那段路的人,都慢點走。”
從那天起,石鎖做了兩件事。
第一,他拿出積蓄,雇人在那段險路最危險的地方,立了十多個木樁,又拉起粗麻繩做成簡易護欄。
雖然簡陋,但至少能起個警示作用,萬一有車失控,也能擋一擋。
第二,他聯合村里幾個在外做工的年輕人,一起湊錢,準備明年開春在路邊種上一排樹苗。
雖然不能立即成材,但十年樹木,總有一天,那些樹會長大,像從前一樣護佑過往的行人。
而趙母呢,她真的不再買雞蛋了。
但每次兒子回家,她還是會準備一些東西——有時是一罐自家腌的咸菜,有時是一包曬干的山貨。東西不貴重,卻滿滿都是牽掛。
石鎖每次接過這些東西,總會想起那籃雞蛋,想起母親說:“走慢點,再慢點。”
后來,石頭村的那段險路終于栽上了新樹,一年年長大,漸漸恢復了從前的模樣。護欄也換成了更結實的石柱鐵鏈。
路會變平,樹會長大,時代會變遷,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比如母親盼兒平安的心,比如游子歸家的渴望,比如那一籃看似普通卻重如千鈞的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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