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01 一個叫“順風車”的麻煩
出發前一天，我花了一整個下午，把我的新車收拾得像個移動的家。
這輛車，一輛不大不小的城市SUV，是我攢了三年工資，又貸了點款才買下的。
提車那天，我繞著它走了三圈，摸著引擎蓋上溫熱的漆面，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開著它，去一趟川西。
不是跟團，不是約伴，就我一個人。
后備箱里，塞著我精心準備的一切。
新買的單人帳篷，還沒拆吊牌，疊得方方正正。
一個便攜式的卡斯爐，配了兩個氣罐，還有一口小小的平底鍋。
我想好了，要在某個不知名的埡口，給自己煎個雞蛋，喝一杯熱咖啡，看日照金山。
后座上放著我的攝影包，里面是我的另一個寶貝，一臺跟了我五年的單反。
我還特意買了個車載小冰箱，塞滿了冰鎮的可樂和幾包牛肉干。
所有東西都用彈力繩固定得妥妥帖帖，就算走盤山路也不會晃動。
我關上后備箱門，拍了拍手，心里的滿足感幾乎要溢出來。
為了這次旅行，我提前兩個月就開始做攻略，把能請的年假和調休都湊在了一起，湊了個扎扎實實的十五天。
路線圖在手機地圖里標記了一遍又一遍，哪個觀景臺適合拍日落，哪個小鎮的藏餐最地道，我都做了筆記。
這不像是一次簡單的旅行，更像是一場策劃已久的私奔。
從工作的牢籠里，從復雜的人情世故里，短暫地逃離出去。
我正美滋滋地幻想著旅途中的風光，手機響了。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老媽”。
我劃開接聽，語氣輕快。
“喂，媽?！?/p>
“小深啊，干嘛呢？”
“沒干嘛，收拾東西呢，明天不是要出發了嘛。”
“哦哦，對，”我媽的語氣聽起來有點遲疑，“東西都準備好了？”
“早準備好了，放心吧?！?/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我媽試探性的聲音。
“那個……小深啊，你大姨剛才給我打電話了?！?/p>
我心里“咯噔”一下。
大姨，就是我表姐聞染的媽。
每次她一出場，準沒好事。
“她說什么了？”我假裝平靜地問。
“她說……你表姐聞染，聽說你也要去川西玩？”
“我是在家族群里發過行程啊?！?/p>
我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是啊是啊，”我媽的語速快了些，“這不是巧了嘛，你表姐一家也打算去那邊玩?！?/p>
我沒做聲，等著她的下文。
“你看，你反正是自己開車，一個人，車上空著那么多座兒也浪費了。”
來了。
我心里嘆了口氣。
“你表姐的意思是，能不能……搭個你的順風車？”
“順風車？”我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覺得有點可笑。
從我們這個城市到川西，一千多公里，這叫順風車？
“是啊，”我媽的語氣變得理所當然起來，“都是一家人，正好做個伴，路上也有個照應。你一個人開車，我們還不放心呢?！?/p>
我捏著手機，看著我那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單人移動城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單人帳篷，我的攝影器材，我的小冰箱。
我那關于埡口、星空和孤獨的全部幻想，好像瞬間被人潑了一盆冷水。
“媽，我這次就是想一個人出去散散心?！蔽以噲D解釋。
“一個人有什么好散心的，人多才熱鬧嘛?！?/p>
“聞染姐他們要去，可以自己坐火車或者飛機啊。”
“哎呀，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我媽的聲調高了一點，“你大姨家最近剛裝修完，手頭緊，這不是想省點路費嘛。你開個車，順便帶上他們，費多大事兒啊？”
“不順便，媽，一點都不順便?！?/p>
“怎么不順便了？都是去川西，方向又沒錯?！?/p>
我感到一陣無力。
在她的邏輯里，只要目的地一樣，不管中間過程如何，都叫“順路”。
她永遠無法理解，我想要的不是“熱鬧”，而是“清凈”。
電話那頭，我媽還在絮絮叨叨。
“你表姐都跟你大姨說了，到時候路上加油費、過路費，他們都跟你分攤，不會讓你吃虧的?！?/p>
“你一個人開車多累啊，到時候還能讓你姐夫跟你換著開?！?/p>
“就這么說定了啊，你別那么小氣，都是自家人?！?/p>
我聽著電話里的忙音，半天沒回過神來。
我的車，我的旅行，我的方向盤。
好像在一瞬間，都不再屬于我一個人了。
02 得寸進尺
掛了媽的電話不到五分鐘，表姐聞染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熱情。
“喂，小深??！聽我媽說，你答應啦？”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繼續往下說。
“我就知道你這孩子最懂事了！太好了，省得我們搶火車票了。”
我靠在車門上，感覺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姐，”我清了清嗓子，“我車上空間不大，我帶了很多東西?！?/p>
“哎呀，沒事兒！”聞染的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天氣，“我們東西不多，就兩個行李箱。你那車不是SUV嘛，后備箱大著呢，肯定放得下。”
她好像已經替我規劃好了一切。
“還有啊，”她話鋒一轉，“我家那小子，今年剛上小學，還沒坐過這么久的車呢，正好讓他也見識見識?！?/p>
我的心沉了下去。
“姐，你還要帶上孩子？”
“那當然了！我們一家三口出去玩，還能把他自己扔家里啊？”
她笑了起來，笑聲很爽朗，但在我聽來卻格外刺耳。
“你放心，我家孩子乖得很，不吵不鬧的。到時候坐后排，看看風景，睡睡覺，一晃就到了?！?/p>
一個上小學的男孩能有多“乖”，我心里有數。
我仿佛已經看到了我的車后座，灑滿了薯片渣和可樂漬。
我那專門為放攝影包留出的位置，將被一個精力旺盛的小男孩占據。
“姐，我后座放了東西……”
“哎，放了東西就拿開嘛，多大點事兒?！甭勅敬驍辔?，“小孩子出門，總得讓他坐得舒服點。你那些東西，隨便往后備箱一塞不就行了?！?/p>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做最后的掙扎。
“可是我后備箱也滿了?！?/p>
“怎么會滿呢？你一個人能有多少東西？別騙我了啊小深?！?/p>
她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嗔怪，好像我是一個不懂事、愛撒謊的弟弟。
“行了行了，就這么說定了。明天早上八點，你來我們家小區門口接我們啊，別遲到了?！?/p>
說完，她干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我握著手機，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個被人搶了玩具，還被訓斥了一頓的孩子。
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想讓她幫忙周旋一下。
“媽，聞染姐還要帶上孩子，我車里真的坐不下?！?/p>
“哎呀，一個小孩兒，能占多大地方？”我媽不以為然，“擠一擠不就行了。你小時候出門，不也都是被大人抱在懷里的?！?/p>
“媽，現在交通法規定小孩也要占座，不能抱著的?！?/p>
“那就讓他坐著唄，你那車不是五座的嘛，你一個人，加上他們一家三口，正好四個人，還有一個座兒空著呢。”
我被她這番“算術”堵得啞口無言。
是啊，五減四，等于一。
聽起來天衣無縫。
可她沒算進去的，是我的心情，我的計劃，我的私人空間。
“媽，我真的……”
“行了，別真的假的了，”我媽的語氣開始不耐煩，“你大姨都高興地給我們家打電話了，說你這孩子長大了，懂事了。你現在反悔，不是讓你大姨和你姐沒面子嗎？”
又是“面子”。
這兩個字，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你姐夫，虞承川，剛才也在我們家群里說了，謝謝你，說路上他也能幫你開一段，讓你歇歇。”
我點開家庭群，果然看到了姐夫虞承川發的消息。
“謝謝小深，路上辛苦了。到時候哥跟你換著開，保證安全第一。”
下面是大姨和聞染一連串的點贊和笑臉表情。
我感覺自己被架在了一個下不來的高臺上。
所有人都認為我理應如此，所有人都覺得這是“親情”的體現。
如果我拒絕，我就是那個不懂事、自私、不給親戚面子的壞人。
那一整個晚上，我都沒睡好。
半夜，我被手機震動吵醒。
是聞染發來的微信。
“小深，睡了沒？”
我沒回復。
過了一會兒，她又發來一條。
“對了，忘了跟你說個事。我老公他爸媽，聽說我們要去川西，也想跟著去湊個熱鬧。老兩口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怪可憐的。”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我盯著那行字，反復看了三遍，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他們年紀大了，坐火車不方便。你看……你那車不是還空著一個座兒嗎？”
我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聞染，她老公，她兒子，她公公，她婆婆。
一、二、三、四、五、六。
六個人。
我的五座SUV，要塞進去六個人。
這已經不是面子問題了，這是超載，是違法。
我手指顫抖著，打字回復她。
“姐，我這是五座車，坐不下六個人?！?/p>
消息發出去，聞染立刻回了過來，像是一直在等著我。
“哎呀，這有什么。我兒子還小，到時候讓他奶奶抱著就行了。查超載哪有那么嚴的，上了高速誰管你啊?！?/p>
看著她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我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怒火，終于“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原來在她眼里，規則、法律、甚至安全，都比不上她的“方便”。
我的車，不僅是免費的交通工具，還是一個可以隨意踐踏規則的法外之地。
我沒有再回復她。
因為我知道，任何爭辯都是徒勞的。
在她的世界里，她的需求就是最高指令。
03 那張要命的Excel表
天還沒亮，家庭群就閃爍了起來。
是聞染。
她在群里發了一個文件。
文件的名字很長，紅色的字體，加粗，還帶了兩個感嘆號。
《關于裴念深表弟帶隊之川西全家福開心之旅詳細行程及后勤安排表！！》
我點開那個文件。
是個Excel表格。
制作得還挺“專業”，分了好幾個sheet。
第一個sheet，叫“人員接送順序及時間規劃”。
上面用清晰的表格列著：
第一站：早上7:00，司機裴念深，從自己家出發。
第二站：早上7:30，抵達聞染公婆家（XX路幸福小區），接上虞承川父母。
備注里寫著：老人家起得早，請務必準時。
第三站：早上8:15，抵達聞染父母家，也就是我大姨家（XX區花園路），接上大姨和大姨夫。
備注里寫著：我爸媽會準備好早飯，司機可以順便吃一口。
第四站：早上9:00，抵達聞染自己家（XX城中央公園），接上聞染、虞承川及兒子。
備注里寫著：我們的行李比較多，請司機提前清空后備箱。
我看著這個時間表，大腦一片空白。
她公婆家在城南，我大姨家在城北，她自己家在市中心。
為了接上她所謂的“全家”，我要在早高峰的城市里，像個網約車司機一樣，繞一個巨大的圈。
等我接到他們所有人，估計就快中午了。
這還叫“順路”嗎？
這簡直就是專車服務，而且是跨越大半個城市、不計成本的專車服務。
我點開第二個sheet。
標題是“行程路線及需求點”。
上面列著第一天的路線規劃。
“上午11:00，全員集合完畢，從市區出發上高速?！?/p>
“下午2:00，下高速，前往XX奧特萊斯?！?/p>
后面跟著一行小字備注：“聞染需要買一雙新運動鞋，虞承川的沖鋒衣也要換了，孩子的衣服也要買兩件。”
奧特萊斯？
那個地方我查過，離我們去川西的主干高速，要拐出去將近五十公里。
一來一回，就是一百公里，加上逛街的時間，至少要耽誤三四個小時。
表格還在繼續。
“晚上7:00，抵達XX市，入住酒店。”
“晚上8:00，司機送大家前往XX網紅火鍋店就餐?！?/p>
我看到“司機”兩個字，感覺眼睛被刺了一下。
在她的規劃里，我的身份已經不是開車的表弟了，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司機”。
負責接送，負責跑腿，負責滿足他們所有的臨時起意。
我深呼吸，點開了第三個sheet。
這個sheet最簡單，標題也最直接。
“費用分攤原則”。
內容只有兩行。
第一行：油費、過路費，按人頭AA制（兒童免單）。
第二行：車輛保養、磨損、保險等費用，由車主裴念深自行承擔，體現親情。
看到“體現親情”那四個字，我真的笑了。
笑得肩膀都在發抖。
原來我的車損、我的保養，我為了這次旅行付出的所有心血，最后就變成了四個字——體現親情。
而他們，只需要分攤一點點油費，就可以享受全程的專車接送、私人訂制旅行服務。
這個Excel表格，像一封宣判書。
它清晰地、冷酷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告訴我，我在聞染一家人眼中，到底是個什么角色。
我不是親人，不是表弟。
我是一個工具。
一個擁有SUV，并且可以免費使用的工具。
群里開始熱鬧起來。
大姨率先發了一個“大拇指”的表情。
“染染想得真周到！”
姐夫虞承川跟著發：“辛苦老婆了，規劃得太完美了！”
聞染的婆婆也冒了出來，發了一連串“玫瑰花”。
“謝謝小深，到時候辛苦你了?！?/p>
我媽也發了言。
“小深，你姐想得這么細，你就按這個來，省心。”
沒有一個人問我。
沒有一個人問我愿不愿意，問我方不方便。
他們就像一群自顧自的導演和演員，已經把劇本寫好，把角色分配好，然后通知我這個“道具”按時到場。
我把手機扔在床上，屏幕還亮著，那個Excel表格刺眼得像一盞探照燈，把我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照得無所遁形。
我原本的計劃是什么來著？
哦，對了。
明天早上五點，天還沒亮就出發，避開早高峰，在日出時分上高速。
在第一個服務區，停下來，用自己的小爐子，給自己煮一碗熱騰騰的泡面，加一根火腿腸。
而不是在城市的車流里，像個陀螺一樣，去接一群和我旅行理念完全不同的人。
我看著那個Excel表，看了很久很久。
心里的怒火，慢慢地，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平靜。
我覺得，我沒必要再跟他們爭論什么了。
跟一群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講不通道理的。
你跟他們講邊界，他們跟你講親情。
你跟他們講規則，他們跟你講人情。
你跟他們講法律，他們跟你講“沒那么嚴重”。
既然語言無法溝通，那就用行動來回答吧。
04 無聲的決定
我從床上下來，沒有在群里回復一個字。
我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城市的夜，燈火輝煌，但遠處的地平線已經有了一絲微弱的光。
時間是凌晨三點。
離聞染表格里規定的“司機出發時間”，還有四個小時。
足夠了。
我沒有絲毫猶豫，開始行動。
我打開衣柜，拿出我的沖鋒衣和登山鞋，換上。
這些裝備，本來是準備在高原上穿的，現在，它們成了我奔赴自由的戰袍。
我檢查了一遍我的雙肩包。
身份證，駕駛證，錢包，充電寶，都貼身放好。
然后，我拿起放在桌上的車鑰匙。
金屬的鑰匙在安靜的房間里，發出一聲輕微的碰撞聲，清脆得像一聲號令。
我沒有再看那個家庭群一眼。
我知道，此刻的任何辯解和爭吵，都只會讓我陷入更深的泥潭。
他們會用“你怎么這么不懂事”、“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我們都是為你好”這樣的話術，把我所有的反抗都消解掉。
然后，等我情緒平復了，再用親情綁架我，讓我乖乖地按照他們的劇本走。
我不想再玩這種游戲了。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客廳里一片漆黑。
我換上鞋，沒有開燈，像個小偷一樣，輕輕地擰開門鎖。
門軸發出一聲細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屏住呼吸，閃身出門，再輕輕地把門帶上。
整個過程，我沒有發出一點多余的聲響。
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聲而亮，橘黃色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投下一個長長的影子。
我走進電梯，按了負一樓。
電梯下行的過程中，我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表情平靜得有些陌生。
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地下車庫空蕩蕩的，只有幾盞照明燈亮著，顯得有些幽冷。
我的車，靜靜地停在車位上。
我按了下車鑰匙，車燈閃了兩下，發出一聲輕快的解鎖音。
我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
車里還是我昨天下午收拾好的樣子，一切都井井有條。
那個單人帳篷，那個小冰箱，那個攝影包，都安安靜靜地待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上。
這里，才是我一個人的移動城堡。
我插上鑰匙，擰動。
發動機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在空曠的車庫里回蕩。
我掛上倒擋，把車緩緩地開出車位。
車燈照亮了前方的路，像兩道利劍，劈開了黑暗。
我開著車，駛出地庫，駛上凌晨空無一人的街道。
路燈把我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長，又縮得很短。
我打開了車里的音樂，放了一首很老的歌。
歌里唱著：“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
我跟著哼唱起來，感覺胸口那股憋了很久的悶氣，終于隨著歌聲，一點點地吐了出去。
我沒有按照導航的路線走。
我憑著記憶，繞開了所有可能會經過聞染家、大姨家、還有她公婆家的路。
我選擇了一條最偏僻，最安靜的路，一路向西，朝著高速入口的方向開去。
我不知道他們早上七點半，在那個“幸福小區”門口等不到我的時候，會是什么表情。
我也不知道他們早上九點，發現我的后備箱并沒有為他們的行李“清空”時，會是怎樣的憤怒。
我更不知道，當他們意識到，這個他們精心策劃的“全家福開心之旅”，少了一個最重要的“道具”時，會如何收場。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從我關上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們那個所謂的“旅行”，就跟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
我的旅行，現在才剛剛開始。
05 凌晨三點的高速公路
車子平穩地駛入高速收費站。
我落下車窗，一股帶著涼意的夜風灌了進來，吹得我精神一振。
收費站的燈光很亮，工作人員睡眼惺忪地遞給我一張卡。
“注意安全。”他說。
“謝謝?！蔽尹c點頭。
欄桿緩緩升起，像是為我開啟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我踩下油門，車子匯入了空曠的高速公路。
凌晨三點的高速，車輛稀少得像曠野里的孤星。
放眼望去，前后幾公里都看不到一輛車。
只有我，和我的車，在墨藍色的夜幕下，沿著白色的反光標志，一路向前。
我把車速穩定在一百公里每小時，打開了定速巡航。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和風聲。
這種感覺，很奇妙。
像是整個世界都為我讓開了路。
沒有催促，沒有規劃，沒有那些強加給我的“你應該”。
我想開多快就開多快，想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停下。
方向盤，牢牢地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打開了所有的車窗，讓風盡情地吹進來。
音樂開到最大，是那種節奏感很強的搖滾樂。
鼓點敲擊著我的心臟，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開了大概兩個小時，天邊開始泛白。
一抹淡淡的魚肚白，從遠處的山巒背后，慢慢地滲透出來，把墨藍色的天空染成了深紫色。
然后，那抹白色越來越亮，越來越廣，變成了金色，變成了橘紅色。
太陽，就要出來了。
我把車開進了一個服務區。
這是我計劃中的第一個站點。
服務區里很安靜，只有幾輛大貨車停在角落里，司機們還在駕駛室里睡覺。
我找了個空曠的車位停好車，熄了火。
我從后備箱里，拿出了我的卡斯爐和小平底鍋。
我學著網上視頻里的樣子，支好爐子，打了火，藍色的火苗在晨光中跳躍。
我往鍋里倒了一點油，打了個雞蛋。
“滋啦”一聲，雞蛋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我又用隨車帶的小水壺燒了點水，給自己泡了一杯熱咖啡。
我端著盤子，里面裝著一個煎得恰到好處的太陽蛋，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靠在車頭。
遠處，一輪紅日，正從群山的輪廓線上，噴薄而出。
萬道金光，瞬間鋪滿了整個天空和大地。
我看著這壯麗的日出，咬了一口煎蛋，喝了一口咖啡。
那一刻，我覺得無比的自由和幸福。
這，才是我想要的旅行。
不是被一張Excel表格規定好的行程，不是擠滿了一車吵吵嚷嚷的人。
而是這種，可以隨心所欲地停下來，為了一場日出，為了一口自己親手做的早餐的，寧靜和愜意。
吃完早飯，我拿出手機。
開機之后，各種未接來電和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像瘋了一樣響個不停。
幾十個未接來電，大部分是聞染的，還有我媽，我大姨。
微信的家庭群里，已經炸開了鍋。
最新的消息，是聞染發的，一連串的感嘆號。
“裴念深！??！你到底去哪了?。?！我們全家都在樓下等了你一個小時了?。?！”
我能想象到她氣急敗壞的樣子。
我沒有理會群里的任何消息。
我點開朋友圈，拍了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我的方向盤，方向盤前面，是沐浴在晨光中的高速公路，遠處是剛剛升起的太陽。
我給這張照片配了一行文字。
“世界那么大，一個人也要去看看。”
然后，我選擇了“部分可見”，屏蔽了所有的親戚，只對我最好的幾個朋友開放。
想了想，我又取消了屏蔽，選擇了“全部可見”。
沒什么好藏著掖著的。
我就是走了，一個人。
發完朋友圈，我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扔進了副駕駛的儲物格里。
我重新發動汽車，匯入車流，繼續向西。
陽光透過前擋風玻璃，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但這一次，我不想躲了。
06 電話風暴
手機在儲物格里，像一塊被燙傷的鐵，不停地振動著。
我沒有管它，專心開著車。
大概又開了一百多公里，我在下一個服務區停下加油。
等油加滿的間隙，我拿出了手機。
屏幕上，顯示著99+的未讀消息和50多個未接來電。
我媽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這一次，我接了。
“裴念深！你到底在哪兒！”
電話一接通，我媽焦急又憤怒的聲音就傳了過來，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媽，我在高速上。”我平靜地回答。
“你……你一個人走了？”
“對?！?/p>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能聽到她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充滿了難以置信。
“你怎么能這樣！你答應得好好的，怎么說走就走了！你讓你的姐姐一家人怎么辦！他們大清早就在樓下等你，行李都搬下來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走？”我媽的聲音陡然拔高，“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媽！還有沒有你大姨！還有沒有親情！”
一連串的質問，像子彈一樣射過來。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已經開始道歉，開始找借口了。
但現在，我只是靜靜地聽著。
等她吼完了，我才開口。
“媽，你看到聞染姐在群里發的那個Excel表了嗎？”
“我看到了，怎么了？你姐想得不是挺周到的嗎？”
“周到？”我笑了，“她讓我早上七點出門，繞著大半個城去接她全家六口人，這叫周到？”
“她讓我拐一百多公里去奧特萊斯給她買鞋，這叫周到？”
“她把我的車當成免費的工具，把我的時間和精力當成理所當然，最后說一句油費AA，車損我自己承擔，這叫體現親情？”
我一口氣把心里的話說完，感覺無比暢快。
電話那頭，我媽噎住了。
“那……那她也是你姐啊，你讓著她點不應該嗎？”她還在做最后的辯解。
“媽，讓，是情分，不是本分?！?/p>
“我這次旅行，計劃了很久，是我辛辛苦苦工作攢錢給自己的一個獎勵。我不想讓它變成一場為別人服務的鬧劇?！?/p>
“我不想我的車里塞滿我不歡迎的人，我不想我的路線被別人指手畫腳，我不想我還沒出發，就被人當成了免費的司機。”
我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媽，我長大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邊界。親情，不是沒有底線的索取?！?/p>
說完，我掛了電話。
沒過多久，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
我接了，是大姨。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小深啊，你怎么能這么對你姐姐?。∷秊榱诉@次旅行，準備了多久你知道嗎？孩子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好！你現在說走就走了，你讓她怎么跟孩子交代??！”
“大姨，她準備她的旅行，和我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不是說好你帶著我們一起去的嗎！”
“我什么時候說好要帶‘你們’了？我只答應了媽，讓聞染姐搭個順風車。”
“搭順風車和帶著我們有什么區別！你這孩子怎么這么計較！”
大姨的哭聲更大了。
“我們家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剛裝修完，手里沒錢！你條件好，開著新車，就該幫襯一下我們家??！你怎么能這么自私，這么冷血啊！”
終于。
她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你條件好，就該幫襯我們?！?/p>
這句話，我從小聽到大。
因為我爸媽工作穩定，家里條件比大姨家稍好一些。
所以，聞染的新衣服是我媽買的，聞染的上學費用我爸媽也出過一部分。
他們習慣了。
習慣了索取，習慣了把別人的付出當成理所當然。
“大姨，我幫襯你們家，是情分，不是義務。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你……”
我沒等她說完，就掛了電話。
最后一個電話，是聞染打來的。
她的聲音，已經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冰冷的、壓抑的怨恨。
“裴念深，你行啊你?！?/p>
“長本事了，敢耍我們全家了是吧？”
“我告訴你，這事沒完。你給我等著，等我回去，看我怎么跟你媽說，怎么跟你家所有親戚說，說你是個多么自私自利、六親不認的白眼狼！”
“隨便你?！?/p>
我淡淡地回了她三個字。
然后，我按下了關機鍵。
整個世界，徹底清凈了。
我加滿油，重新上路。
車窗外，風景飛速地向后退去。
平原變成了丘陵，丘陵變成了山脈。
天，越來越藍。
我知道，我可能得罪了所有的親戚。
我知道，回家之后，可能會有一場更猛烈的風暴等著我。
但看著眼前越來越開闊的風景，我一點也不后悔。
有些路，必須一個人走。
有些關系，必須親手斬斷。
07 埡口的風
開了整整兩天，我終于進入了川西的地界。
車子盤旋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路上，窗外的景色，壯麗得讓人失語。
一邊是陡峭的懸崖，一邊是連綿的雪山。
天空藍得像一塊純凈的寶石，大朵大朵的白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我把車停在了一個不知名的埡口。
這里風很大，吹得經幡獵獵作響。
我下了車，冷冽而新鮮的空氣瞬間灌滿了我的肺。
我從后備箱里，拿出了我的單人帳篷。
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搭帳篷，動作有些笨拙，但心里卻充滿了新奇和興奮。
我選了一塊平坦的草地，把帳篷搭好。
然后，我搬出我的小折疊椅，坐在帳篷門口，面對著遠處的雪山。
我拿出手機，開機。
沒有了電話和信息的轟炸。
只有一個小時前，我媽發來的一條短信。
短信很短。
“小深，注意安全。你大姨和表姐那邊，我去說。你發的照片，風景很好，替媽媽多看幾眼?！?/p>
我看著這條短信，看了很久很久。
眼眶，忽然有點發熱。
我知道，我媽或許還是不能完全理解我。
但她，開始嘗試著尊重我了。
這就夠了。
我在埡口待了一整個下午。
看著光影在雪山的山脊上流動，看著云朵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升起了我的小爐子，給自己煮了一碗泡面。
我加了火腿腸，還臥了一個雞蛋。
熱騰騰的香氣，在清冷的高原空氣里，顯得格外誘人。
我一邊吃著面，一邊看著遠方的夕陽，把整個天空都染成了絢爛的橘紅色。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
這次旅行，后來我又走了很多地方。
我看到了碧藍的海子，看到了遼闊的草原，看到了夜晚觸手可及的星河。
我拍了很多照片，認識了幾個同樣獨自旅行的朋友。
我沒有再跟聞染他們有任何聯系。
聽說，他們最后取消了旅行，因為搶不到票，也因為一家人為此大吵了一架。
我沒有幸災樂禍，只是覺得，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旅程的最后一天，我回到了那個我出發時停留的埡口。
我又搭起了我的帳篷，坐在同樣的位置。
風，依然很大。
但我的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想，這次旅行，我看過最美的風景，不是雪山，也不是星空。
而是那個在凌晨三點，獨自開車駛上高速的，我自己。
是那個終于懂得拒絕，敢于捍衛自己邊界的，我自己。
世界很大，風景很美。
但這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去爭取。
回家的路上，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我說：“媽，我回來了?！?/p>
電話那頭，我媽的聲音很溫柔。
她說：“回來就好，媽給你燉了湯?！?/p>
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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