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夯土到窗花：遼寧民間技藝里，藏著半部“邊墻”史

有些地方，去得多了，便不再只是地理上的所在，而成了一種心緒的投射。這幾年，我在遼寧的行走，漸漸就變成了這樣——起初是為了散心看風景，后來，卻總被一些地表上沉默的“凸起”或“凹陷”所吸引。

它們太不起眼了。在錦州北部的一片高粱地邊，一道長長的土壟與田埂平行蔓延，若不是表土中偶爾裸露出的、與周邊截然不同的夯層斷面，它幾乎就是大地本身。在朝陽某處山坳的果園里，幾塊巨大的頑石以一種難以解釋的線性排列，半陷在泥土中，石頭上不見雕琢，只有風雨。當地老人說，那是“老邊墻”的根。

“邊墻”。這個詞像一把鑰匙。我后來在許多地方都聽到它，有時指代山脊上那些帶有垛口形象的明代磚樓，有時，就像上面提到的，指的僅僅是田野里一道莫名的土脊。它沒有統一的形貌，卻有一個統一的名字。這個名字，以及它所指代的那道模糊而巨大的存在，似乎已經滲入了這片土地的方言和記憶里。

最讓我著迷的，是這道“邊墻”如何從物理的防御，瓦解、流淌，進入了日常生活的紋理。在建平的一個冬日，我因避雪躲入一戶農家?；鹂粶責?，主家老太太正用紅紙剪窗花。她剪的不是尋常的花鳥，而是一種連綿的、帶著鋸齒狀的圖案，古樸而剛硬?！斑@是老輩傳下來的‘城墻花’，”她笑著說，“貼在窗上，守家。”那一刻，窗外是沉寂的遠山與可能存在的古老遺跡，窗內是剪刀下鮮紅的、象征守護的儀式。歷史的重量，在那一刻，輕盈成了一片紅紙。

類似的轉換，我還在別處見過。在阜新一位瑪瑙匠人的作坊里，他指著一塊紅縞瑪瑙的原石切片，上面天然的紅白紋理如地貌般層疊?！澳憧?，這多像我們這的山和墻，”他說。他的作品里，常有這種利用天然層理雕出的“山河”意象，他稱之為“石的記憶”。在遼西觀看一場鄉村秧歌時，我被其中幾個領舞者大幅度的頓挫步伐與昂首姿態所震撼，旁人告知，那可能模擬了古時戍卒瞭望、巡邊的動作。是真是假，已難考證，但它讓我相信，有些身體的姿態，會像基因一樣在集體的狂歡中傳遞。

這些碎片般的相遇，逐漸拼湊起我個人的認知地圖。我意識到，我不斷尋找的那些“痕跡”，與其說是在定位一道墻，不如說是在感知一種“交界”的狀態。這道巨大的、歷時漫長的“交界”，塑造了此地物質的風景——山脈的險峻處往往有敵樓，平緩的河谷則發育出村落；更塑造了非物質的風景——一種處于通道之上特有的混雜與生動，一種對“外來”與“本土”界限的豁達，一種在藝術與勞作中無意識保留的、關于守護與穿越的古老記憶。

如今，當朋友問起我在遼寧看到了什么，我很少再提及具體的朝代或里程。我會說起那道田埂邊的土壟，那幅炕頭上的紅色窗花，那塊瑪瑙中如疆界般的天然紋理。這些才是“痕跡”最終抵達的地方：它不再是史書中宏大的敘事，而是民間記憶里一個模糊而堅韌的稱謂，是手藝人刀下無意識的靈感，是節日狂歡中身體的古老律動。

這道“痕”，最終刻在了生活里。而這，或許才是它穿越時間，真正得以存在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