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0日,我離開北京,到現在快一個月了,北京的生活似乎成了記憶。離京前,我特意去了地壇公園、后海,那時正是京城紅葉最絢爛的時候。此后,我一路向南,開啟了一種近乎流浪般的生活,一路遇到很多人,經歷了不少事。
一、上海的糾紛
我的第一站是到上海,陪當事人處理充電寶代理糾紛。如今充電寶布滿大街小巷,由充電寶公司尋找代理商進行輕資產運營,我的當事人所經歷的糾紛大致如此,投資幾百萬代理充電寶運營,錢砸了也有運營流水,但流水以各種理由被扣,雙方的合同對權利義務的約定模糊。本來我打算直接訴訟,但他卻說信用卡已刷爆,等不起。
我想還是速戰(zhàn)速決,于是轉向談判,沖突、爭吵、勸和,第一天勉強達成意向。對方公司的負責人是個80后的內蒙滬漂,北漂遇滬漂,倒是有挺多共同的話題。隨后兩日,耗在公司走流程,如今互聯(lián)網企業(yè)也官僚化,一份合同須經七八個領導審批,我們點外賣守在辦公室,直到最后一人簽字,才松一口氣,但問題也只是解決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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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信貸陷阱的餐飲人
11月13日,我結束上海的工作,坐滬昆線回到江西老家,路上兩個多小時。在南昌,和老朋友們聚會,他們現在做企業(yè),對經濟形勢有著直觀的感受。現在干企業(yè)不容易,一樁合同詐騙案,讓公司雪上加霜,正在走刑事報案。
晚上公司高管們一起吃飯摜蛋,大家感嘆現在生意難做,越做越虧,惡劣環(huán)境下,上下游互相碾壓,供應鏈的公司也來騙,讓他們始料未及。我們回憶起幾年前,那時賺錢容易多了,樓市與股市,兩臺經濟的發(fā)動機日夜不停息,空氣中彌漫著金錢的味道,市場上催生了各種財富的神話,即便股災之后,依然有互聯(lián)網金融狂奔了幾年,如今,發(fā)動機有些偃旗息鼓,各種富豪歸隱,企業(yè)家躺平。我想起一句話:老板罷工比工人罷工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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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昌幾天,我借老鐵的媒體辦事處辦公,辦公室靠江,風景不錯,每天我騎車十多分鐘來上班,媒體相當于信息中樞,屬于社會的窗口。辦公室偶爾有人來,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餐飲企業(yè)的老板,他過來尋求解決個人不良貸款問題。
大致:他有一百多萬的貸款,申請銀行減息政策,結果利息是省了一半,但是他的貸款變成債務重組,個人征信變成了關注類,他無法再貸款了。三個孩子、房貸、餐飲資金周轉,全部壓在身上。我找金融記者打聽才知,他這個上報到央行征信,銀行未盡提醒義務,但他也簽了字。個人征信由正常變成關注類(近乎不良),用個比喻就像健康檔案上被打了一個模糊的問號,資金活水的閘門悄然關緊。
眼下信貸收縮,個人命運就這樣被卷進系統(tǒng)風險里。
三、風電老板
在南昌時,我和老鐵還去談了個案子,一個南昌本地企業(yè)家,賺了不少錢,買了輛一百多萬路虎,結果行駛幾千公里發(fā)動機壞了,4S店不換發(fā)動機也不退車。他找媒體維權沒用,想著是不是法律跟進下,我們詳細了解了來龍去脈。又說到這個老板的工作,他是干風電、光伏行業(yè)的,這是政策性行業(yè),經濟下行,依然有錢可賺。他見我做過風電的競調,說起行業(yè)的各種門道比如路條、指標等,但要平衡國企與民企的利益分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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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的江景辦公室,我喝了二十多杯茶,上了四五次廁所也沒有談到正題,委托不委托的問題,最終還是不談了,就當認識個朋友。如今法律行業(yè)越來越卷了,律師費卷成了白菜價,企業(yè)的付費意愿也低。南昌老板請常年法律顧問才三萬,此案更難投入。想起這兩年中年轉型三件套:外賣、滴滴、法考。律師行業(yè)吸引了大量跨界者,寒窗苦讀備戰(zhàn)法考,可今年律師難注銷律師證的話題頻頻被報道,也是挺諷刺。
四、毛派企業(yè)家
11月15日,我抽空去了一趟武漢。我視頻號上有個粉絲說刷到我在記者節(jié)錄的視頻,想讓我?guī)兔鉀Q點問題。我好奇誰會關注我、刷到我,對方找我無非是看中我的媒體經歷,亦或者現在律師的身份。
他的故事大致:他來自湖北農村,到武漢從工地小工作起,白手起家歷盡幾十年干了建筑公司,趕上時代的紅利,企業(yè)做到行業(yè)標桿。如今他卻陷入房地產爆雷與政府拖欠款的泥潭。他不敢起訴政府,怕惹上行政官司;但他也不敢親近官員,害怕被牽連。
我去了他們公司,公司擺著毛主席像,他主動說起自己是毛的忠實粉絲,從小就崇拜毛主席,他公司的辦公環(huán)境和企業(yè)文化有些意思,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公司的賬本全部擺在一個房間,像圖書館一樣,他說他自己是認真做企業(yè)的人,員工跟了他二三十年。
晚上,公司高管陪著一起吃飯,飯局上說到后疫情時代喵喵、結結等公共話題,話題沉重卻也真實。喝了點酒,我的職業(yè)病犯了,我問他是“毛派企業(yè)家”嗎?他笑說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用那一代人的方式管理企業(yè)——少用杠桿,如家長般對待員工。
作為建筑公司,還能活著就挺不易,或許也正應了他毛派企業(yè)的作風,也是傳統(tǒng)企業(yè)家的堅守與困境。我和他接觸了半天,大致知道他所遭遇事的公共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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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贛南的果農
11月22日,周六,我在南昌忙了幾天,前往贛南看老婆孩子。這些年,經常在外出差,聚少離多,陪孩子時間少,孩子的成長,更多的是在視頻見證,像是看一部電影。我對女兒的印象還停留在牙牙學語階段,她已會識很多字會背古詩了,她會跟著我說欲買桂花同載酒。
此時的贛南尋烏,正是臍橙上市季,公路邊、大街上到處是橙子。尋烏街頭的臍橙兩三塊一斤,如果到地頭采摘一塊多錢,一斤橙子不如一瓶礦泉水的價格,這是果農辛苦一年的回報。且不說化肥、防護物等農資,就是快遞費、紙箱費也要比果子貴。贛南有成千上萬的果農,小而散,沒有品牌溢價,趕上消費降級,臍橙更難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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贛南臍橙是季節(jié)性水果,年產量高達185萬噸,除了果販、果汁廠收購,其他得靠果農自己。家人沒太多社會關系,我五六年前開始賣臍橙,也只能通過朋友圈賣賣,很多江西人在朋友圈賣橙子,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網紅現象,借助快遞點對點模式,完成一輪大規(guī)模的螞蟻搬家運動。朋友圈賣橙子靠的是個人信用,如果品質不行早就噶了,好在贛南臍橙能打,但如今的低價、劣幣驅逐良幣,也讓不少果農萌生退意。
六、肇慶的大案
11月24日,我在贛南呆了幾天,決定去肇慶。我從尋烏搭汽車越過嶺南,到梅州坐高鐵,從梅州直下深圳再轉車到肇慶,總共三個小時。不得不說,現在高鐵的方便,大大拉近了人與人的物理空間和心理距離。這是我第一次到肇慶,之所以到這是因為有一個大案開審:美個朋友案。
這個案子由刑辯大咖朱明勇、武廣軼擔任辯護律師,是一次學習的機會。這個案子簡單來說,一名男子在交友APP被女主播騙了錢報案,肇慶公安到杭州端了整個公司,搞了3.2億所謂詐騙金額,相當于400萬受害者、25萬涉詐人群,這被喻為是社交行業(yè)遠洋捕撈第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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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洋捕撈并不新鮮,是地方財政困難的縮影,最近最高檢表示針對違規(guī)異地執(zhí)法和趨利性執(zhí)法司法專項監(jiān)督。只不過這個案子有些魔幻的是抓了一群打工人,包括財務、專員等,堪比遠洋絕戶網,尤其還抓了一些寫代碼的程序員,寫代碼有沒有罪引發(fā)諸多討論,增加了案子的黑色幽默感。這個案子最終因為證據未移送、關鍵證人未到案,只開了兩天半就休庭了。
在肇慶,我遇到了全國各地趕來學習旁聽的律師,不得不說還是刑案熱鬧,民案庭通常只有四個人,這個案子15名被告辯護律師再加上助理,辯護席上二三十號人像個小教室。底下除了當事人家屬,還有不少熱心群眾。印象最深的是,有幾個知名的旁聽士,旁聽成為推進司法公開透明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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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回到東莞
離開了肇慶,我順路去了廣州、又去了深圳。在深圳,我和大學同學聊天,他們有的在騰訊系有的在先進制造企業(yè),日子過得挺舒坦,我到前海轉了轉,公園里、海邊都是曬太陽的年輕人,深圳的活力還是比北方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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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州的飯局上,我遇到一位廣東老板、還有云南的建筑商,第一次吃蛇。哪怕是老板,不同的行業(yè)感受也是不一樣的,廣東老板主要做電網生意,最讓他放心的是不用擔心回款的問題。云南老板則不同,他經常被政府欠款,說到自己和政府打官司的經歷,我對專項債等問題倒比較熟悉問了幾句,云南老板說現在化折打折厲害,從七八折降至五六折,他不接受就起訴了政府。飯局上,只有說到華為、鴻蒙這類公共性話題大家才有些共鳴,堅定對中國經濟的信心。
11月28日,在灣區(qū)了一圈,我又回到東莞,東莞有我很多同學也有我的家人,他們大多是二十年前、十幾年前加入到世界工廠的打工潮中,在此安家落戶。我二十年前曾到東莞打工,中間來過多次,如今再回到這里,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東莞特有的區(qū)鎮(zhèn)、工廠房、霓虹燈的光、各種口音的打工人,陌生的是很多區(qū)鎮(zhèn)已經不復當年人山人海的景象了,東莞正在產業(yè)升級,華為及供應鏈企業(yè)在松山湖造出的一片新城,這成了東莞的新中心,有種滄海桑田感。
和家人聊起外貿行業(yè),他感慨最大的不確定性莫過于貿易戰(zhàn)帶來的沖擊。而像他們這樣的中小企業(yè),所面臨的困境往往難以進入主流話語的視野,成為一種沉默的敘事。宏大敘事與個體生存,常常運行在兩種邏輯里。無論宏觀層面如何論述,東莞的外貿產業(yè),至今仍承載著大量農民工的就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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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的老鄉(xiāng),在同一家鞋廠工作了十幾年,直到工廠主體遷往越南。他們被迫面對的選擇——是留下等待未知,還是提前返鄉(xiāng)——真實而沉重。最近在灣區(qū),我也刷到很多農民工提前返鄉(xiāng)的短視頻。背影匆匆,行囊沉沉。經濟若是感冒,首先吃藥、承受苦澀的,終究是一個個具體的人。
如今的經濟形勢,只能說是一言難盡,老板不易,打工人也難。這種經濟環(huán)境下,每個人都在尋找安身立命的方式。呆了幾天,我又啟程北上。但這一路,像走過一幅流動的中國剖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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