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山爭霸
在講接下來的故事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弄清楚一個概念——按司。
“按司”這個詞,在古琉球語里,約等于我們這邊說的“老大”、“頭人”或者“土豪”。
在那個生產力不怎么發達的年代,誰的地盤大,誰的糧食多,誰手下的打手猛,誰就是按司。
說白了,就是一方諸侯。
英祖王朝的末代君主玉成王,就是個典型的敗家子。
他爹英慈王辛辛苦苦維持的穩定局面,到了他手上,就跟漏了底的米缸一樣,嘩啦啦地往外撒。
這位玉成王先生,大概是覺得當國王太無聊,非得搞點事情出來,于是他“世衰政廢”,把整個國家搞得烏煙瘴氣,按司們一看,你這老大當得不行啊,那我們干嘛還聽你的?
于是,琉球不可避免地分裂了。
歷史的車輪滾到了14世紀,這片“流虬”之地,正式進入了“三山時代”。
所謂三山,就是三個最牛的按司,各自拉起山頭,變成了三個國家:
以今歸仁按司為中心的“山北國”,盤踞在北邊,民風彪悍;
以大里按司為中心的“山南國”,占據著南邊,土地肥沃;
而夾在中間的,則是以浦添按司為中心的“中山國”。
這三家里,中山國地理位置最好,也最有錢,山北國最能打,但也最窮,山南國不好不壞,夾在中間過日子。
就在這三位“國王”你瞪我我瞅你,三天兩頭約架的時候,英祖王朝的老王室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1349年,末代國王西威病逝,因為他媽長期專權,搞得天怒人怨,所以大家連個繼承人都懶得找了。
群龍不可無首,爛攤子總得有人收拾。
這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個人——浦添按司,察度。
察度這個人,史書上給的評價是“才德大著”,翻譯過來就是,又有能力又有品德,而且深得民心。
這就很厲害了,在那個拳頭就是硬道理的時代,能靠個人魅力和品德服眾,絕對是個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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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各大按司一合計,得了,別選了,就他吧!
就這樣,察度黃袍加身,成了新的中山王。
察度是個明白人,他知道琉球這小池塘,養不起三條真龍。
三國之間打來打去,最后大家一起完蛋。
他需要一個破局的方法,一個能讓他從三國混戰中脫穎而出的機會。
這個機會,來自大海的另一邊。
洪武五年,也就是公元1372年,一艘巨大的寶船,劈開東海的波濤,出現在了中山國的港口。船上下來一個人,名叫楊載,是大明王朝的使者。
楊載此來,不為打仗,不為搶劫,只為宣讀一份來自一個叫朱元璋的人的詔書。
這份詔書的內容,我們今天可以想象一下,大概是這么個意思:
“喂,住在中國東南邊海上的那個琉球啊,朕現在是天下的新主子了,叫大明。之前太忙,沒來得及通知你們。現在我派人去跟你們說一聲,你們知道就行了。(惟爾琉球,在中國東南,遠居海外,未及報知。茲特遣使往諭,爾其知之)”
這話聽著平淡,甚至有點客氣,但察度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朱元璋是誰?
那可是從一個要飯的和尚,一路砍瓜切菜,把蒙古人趕回草原,重新建立漢人王朝的猛人。
他的軍隊,他的國家,其實力對于琉球來說,就像大象和螞蟻的區別。
現在,這頭大象給你遞了張紙條,說“我注意到你了哦”。
換做是個愣頭青,可能會覺得“你誰啊?憑什么管我?”
但察度不是愣頭青,他是個成熟的政治家。
他知道,這看似平淡的通知,其實是一個選擇題。
A:不理他,繼續關起門來跟山南、山北兩個兄弟互毆。
B.:跟他混,認他當大哥。
察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B。
他非常清楚,對抗是沒有出路的,人家隨便派個小分隊過來,就能把琉球這點家當給平了。
而認大哥,不僅能保平安,說不定還有好處。
于是,察度畢恭畢敬地接下了詔書,然后立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佩服的決定:他要派自己的親弟弟泰期,作為使者,帶著琉球的土特產,去南京覲見大明皇帝,“奉表稱臣”。
這步棋,走得實在是高。
當泰期帶著馬匹和硫磺,風塵仆仆地趕到南京,跪在朱元璋面前時,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非常高興。
朱元璋是個講究人,他要的不是你那點土特產,而是你這個態度。
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里子。
他當即宣布,回賜察度《大統歷》和大量的文綺、紗羅。
《大統歷》是什么?
是明朝官方頒布的歷法,代表著時間的最高解釋權。
接受了它,就意味著你正式被納入了中華文明圈,你的時間,從此要跟大哥對表了。
這一下,察度不僅保住了平安,還成了大明皇帝認證的“小弟”,政治地位瞬間高了一大截。
山南王和山北王一看,好家伙,這中山的察度也太雞賊了!
認個大哥就有這么多絲綢拿,我們還在這窮哈哈地打什么打?
于是,沒過多久,山南國王承察度也屁顛屁顛地派人去南京“入貢”了。
山北王怕尼芝一看,兩個都去了,我不去豈不是很沒面子?
也趕緊派人跟上。
朱元璋看著這三個爭先恐后跑來納貢的琉球國王,心里跟明鏡似的。
他大手一揮,給三家都賞了東西,然后又派人送去詔書,內容很簡單:“三王息兵戰”。
意思是,你們仨都是我小弟了,以后不準再打架了,誰打架就是不給我面子。
三位國王接到詔書,自然是“各受其詔,罷戰息兵”,還紛紛派使者去謝恩。
至此,察度用他卓越的政治智慧,兵不血刃地為琉球爭取到了暫時的和平,更重要的是,他為中山國,也為整個琉球,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廣闊、更文明世界的大門。
而朱元璋,這位深謀遠慮的皇帝,他的布局才剛剛開始。
他知道,僅僅是名義上的宗藩關系還不夠穩固,他要送給琉球一份真正的大禮,一份能徹底改變這個島國命運的大禮。
很快,一支特殊的船隊從福建出發,駛向了琉球。
船上沒有士兵,沒有官員,而是三十六戶特殊的“移民”。
他們,就是后來在琉球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閩人三十六姓”。
這批人可不是普通的農民,他們是朱元璋精挑細選的技術專家。
有“善操舟者”,負責造船和航海;
有“知書者”,負責文書和翻譯。
他們在那霸港附近,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社區,名叫“久米村”。
從此,久米村成為了一個神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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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琉球本地的村落還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時,久米村的夜晚卻燈火通明。
這里傳出的,不再是單調的海浪聲,而是瑯瑯的讀書聲,是算盤珠子清脆的撥動聲,是工匠們打造海船的錘煉聲。
漢人的詩詞歌賦、典章制度、建筑工藝、航海技術……所有代表著先進文明的東西,都通過這個小小的村落,源源不斷地輸入琉球。
久米村,就像一個文明的“外掛”,一個文化的“接口”,它讓琉球的精英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和學習中華文化,為這個島國即將到來的“人文維新之基”,打下了最堅實的基礎。
察度當初那個“識時務”的決定,其回報之豐厚,恐怕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只是想找個靠山,卻無意中為自己的國家,引來了一整個文明的活水。
02 尚巴志
察度王是個好領導,可惜他的兒子武寧王,卻是個典型的紈绔子弟。
老爹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攢下的家業,到了他手上,就變成了滿足個人私欲的工具。
這位武寧王上位之后,不好好琢磨怎么讓國家更富強,反而一門心思地橫征暴斂,搞得國內民怨沸騰,人心盡失。
這就叫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當一個統治者失去民心的時候,就必然會有人站出來取而代之。
這一次,站出來的人,是一個名叫尚巴志的年輕人。
尚巴志,是山南國佐敷地區的按司——尚思紹的兒子。史書上對他的評價是“為人資質純厚”,意思就是,這小伙子天性淳樸忠厚。
但如果你只看到這一句,那就被騙了。
尚巴志當然有忠厚的一面,但他骨子里,更是一個胸懷大志、手腕高超的梟雄。
他看著武寧王把中山國搞得一團糟,看著百姓們在苛政下痛苦呻吟,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公元1406年,尚巴志正式起兵,討伐武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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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爭。
一邊是眾叛親離的暴君,一邊是順應民心的青年英雄,勝負早已注定。
尚巴志的軍隊幾乎沒遇到什么像樣的抵抗,就一路殺到了中山國的王城——首里。
武寧王兵敗逃亡,他那短暫而荒唐的統治,就此畫上了句號。
攻占了首里城后,二十四歲的尚巴志站在了權力的頂峰。
按照正常的劇本,接下來就該是登基稱王,接受萬民朝拜了。
但尚巴志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決定。
他沒有自己當國王。
他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老爹,佐敷按司尚思紹,從鄉下請了過來,扶上了中山王的寶座。
這一手,玩得實在是漂亮。
在中國的歷史上,這種操作我們見過,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就是把漢獻帝當個牌位供著,自己當老大。
但尚巴志比曹操更高明,他尊立的是自己的親爹。
這樣做,有三大好處:
第一,堵住了天下人的嘴。
我打武寧,不是為了自己當王,是為了天下百姓,現在我把更德高望重的老爹推上王位,我沒有私心。
看,政治形象瞬間就光輝偉岸了。
第二,顯示了自己的孝道。
在深受中華文化影響的東亞,孝道是天大的事。
一個連爹都孝順的人,能壞到哪里去呢?
這為他贏得了巨大的道德優勢。
第三,也是最實際的,他把父親當成了一面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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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明面上的麻煩事、禮儀性的工作,都由老國王去應付,他自己則可以藏在幕后,集中精力干真正的大事。
那么,尚巴志要干的大事是什么呢?
是統一。
他站在首里城的城頭,目光越過中山國的田野,望向了北方。
在那里,有一座號稱“琉球最堅固”的城堡——今歸仁城。
那是山北國的王城。
尚巴志非常清楚,三山分裂的局面一天不結束,琉球就一天不得安寧。
他要做的,就是結束這個分裂了近百年的時代,成為這片島嶼唯一的主人。
1416年,在準備了整整十年之后,尚巴志親率大軍,向山北國發動了總攻。
山北王攀安知,也是個硬骨頭。
他仗著今歸仁城墻高水險,根本沒把尚巴志放在眼里。
而,他低估了尚巴志的決心,更低估了他的謀略。
尚巴志并沒有選擇強攻。
他知道,硬碰硬只會讓自己損失慘重。他采用了更聰明的方法——策反。
他派人秘密聯系了山北國的大將本部平原,許以高官厚祿,成功說服他做了內應。
于是,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
當攀安知還在城頭嘲笑尚巴志的軍隊是來送死的時候,他的得力干將已經悄悄打開了城門。
中山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攀安知眼看大勢已去,絕望之下,揮刀自刎。
堅不可摧的今歸仁城,就這樣被尚巴志用最小的代價攻克了。
解決了最硬的骨頭山北國,剩下的山南國就不足為懼了。
此時的尚巴志,已經是事實上的琉球霸主。
他揮師南下,逐步吞并了山南國的各個按司地盤,最終在1429年徹底統一了山南。
至此,持續了近一個世紀的三山分裂時代,在尚巴志的手中,正式宣告結束。
琉球,迎來了它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統一王朝。
統一了國家,尚巴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派遣使者,帶著厚禮,前往南京。
他要干什么?
他要“請封”。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政治姿態。
他要告訴當時的大明皇帝明宣宗朱瞻基:“老大,我把家里那幾個不聽話的兄弟都收拾了,現在這片地盤我說了算。還請您給個名分,承認我的合法性。”
明宣宗朱瞻基,也就是我們熟悉的那個愛斗蛐蛐的皇帝,接到尚巴志的奏報后,龍顏大悅。
他覺得這個叫尚巴志的年輕人很上道,懂規矩。
而且,一個統一的、聽話的琉球,遠比一個分裂的、天天打架的琉球,更符合大明的利益。
于是,宣德三年(1428年),明宣宗做出了一個對琉球歷史影響深遠的決定。
他派遣冊封使,正式冊封尚巴志為“琉球國中山王”。
更重要的是,他賜予了尚巴志家族一個姓氏——“尚”。
從此,“尚”這個尊貴的姓氏,就成為了琉球王室的象征。
得到天朝皇帝的賜姓與冊封,意味著尚氏家族的統治,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法理”依據。
他們不再是篡位者,而是天朝認證的、名正言順的琉球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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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巴志,這位從山南國一個小小地區按司家庭走出來的年輕人,靠著自己的隱忍、謀略和鐵腕,一步步走上了權力的巔峰。
他尊父為王,是為權謀;
他十年磨一劍,是為隱忍;
他統一三山,是為霸業;
他請求冊封,是為智慧。
他開創了琉球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王朝——“第一尚氏王朝”。
雖然這個王朝的國祚并不長,在短暫的輝煌后,很快就因為內部的動亂而覆滅。
第七代國王尚德,一個熱衷于軍事征伐卻不懂得安撫內部的君主,最終在1469年的一場政變中被殺,第一尚氏王朝宣告終結。
但尚巴志所奠定的統一基業,以及他與明王朝建立的牢固宗藩關系,卻為琉球未來的“黃金時代”,鋪平了道路。
03 琉球的“趙匡胤”
歷史告訴我們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
尚巴志英雄一世,開創了第一尚氏王朝,但他可能沒想到,自己的后代不太爭氣。
到了第七代國王尚德,這位老兄大概是覺得爺爺輩的統一大業不過癮,非要學人家開疆拓土,結果仗是打了,國庫也空了,人心也散了。
最終,一場突如其來的政變,讓他和他的王朝一起,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1469年,第一尚氏王朝覆滅。
國家又一次陷入了群龍無首的境地。
按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服誰。
眼看又要回到三山時代那種互相拆臺的日子,這時候,一個人被推到了前臺。
這個人的名字,叫金丸。
金丸的出身并不高貴,他不是什么王子公孫,而是個負責管理國家財政的官員,官名叫“御鎖側官”。
說白了,就是國王的大管家,兼財政部長。
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職位。
它要求你既要懂經濟,會算賬,還要會做人,能擺平宮里宮外的各種關系。
金丸能坐穩這個位置,說明他絕對是個情商和智商都在線的高手。
在第一尚氏王朝的末年,尚德王天天在外面折騰,搞得國庫空虛,民怨沸騰。
而金丸作為財政部長,卻能把日子勉強維持下去,還贏得了百官的普遍尊重。
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所以,當國王被殺,國家大亂的時候,大家一合計,與其再找個不靠譜的王族,不如就讓這個有能力、有威望的金丸來當國王吧。
于是,在群臣的擁立下,金丸登上了王位。
為了表示自己是“尚氏”正統的延續,他給自己改了個新名字——尚圓。
從此,琉球歷史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第二尚氏王朝”。
尚圓是個不錯的國王,他休養生息,恢復了被尚德王折騰得夠嗆的國力。
但他真正的貢獻,是生了一個好兒子,并且為這個好兒子鋪平了道路。
尚圓死后,他的弟弟尚宣威繼位,但只當了半年國王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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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尚圓年僅十二歲的兒子尚真,被推上了王位。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當國王,主少國疑,通常意味著外戚專權或者權臣當道。
但琉球的運氣實在是好,輔佐尚真王的,是他的母親,一位極具政治智慧的王太后。
在她的悉心教導和扶持下,尚真王平穩地度過了童年,并且成長為琉球歷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君主。
尚真王親政之后,進行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一舉將琉球王國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這位年輕的國王,首先做了一件大事:收繳兵器,集權中央。
他下令,全國所有的按司,都必須把手里的兵器上交國庫,然后搬到首都首里城來居住。
這一招,實在是高。
我們知道,按司就是地方土豪,他們手里有兵,有地盤,是地方不穩定的最大因素。
尚真王把他們的兵器收了,就等于拔了老虎的牙;讓他們搬到首都來住,就等于把老虎圈進了籠子,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
這不就是琉球版的“杯酒釋兵權”嗎?
從此,地方按司的叛亂風險被降到了最低,國王的權力得到了空前的集中。
解決了內部問題,尚真王開始著手完善國家制度。
他重新劃分了官員的品級,制定了詳細的朝廷禮儀,統一了全國的稅收和度量衡。
一個現代化國家的雛形,在他的手中,被一點點地建立起來。
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政府,自然需要更廣闊的疆域和更強大的國力來支撐。
尚真王把目光投向了南方。
1500年,他派遣大軍,一舉征服了長期各自為政的八重山群島。
1522年,又派兵平定了與那國島上一個叫“鬼虎”的部落首領的叛亂。
尚真王的兒子,第四代國王尚清王,則繼承了父親的雄心,把目光投向了北方。
1537年,他親率大軍北伐,成功攻取了奄美群島。
至此,一個空前遼闊的琉球王國,出現在東海之上。
北起奄美,南至八重山,星羅棋布的三十六個島嶼,全部納入了尚氏王朝的版圖。
這個“三省并三十六島”的格局,奠定了琉球王國此后數百年的疆界。
一個統一、穩定、強大的琉球,開始在另一片戰場上,展現出它驚人的能量。
這片戰場,是海洋。
由于地處中國、日本、朝鮮和東南亞的十字路口,琉球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
尚真王和他的后繼者們,將這一優勢發揮到了極致。
那霸港,這個曾經只是個小漁村的港口,迅速發展成為東亞最繁忙的國際貿易中心之一。
每天,港口里都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船只。
有來自大明,滿載絲綢、瓷器和藥材的寶船;
有來自日本,運來白銀、銅和武士刀的商船;
有來自朝鮮,帶來人參和棉布的貨船;
還有來自暹羅(泰國)、滿剌加等東南亞國家,裝著香料、胡椒和象牙的異域帆船。
琉球的商人們,就像勤勞的蜜蜂。
他們從中國進口商品,轉手賣給日本和東南亞,賺取差價;
再從東南亞和日本采購特產,賣到中國去,又賺一筆。
這種“轉口貿易”,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
當時的琉球,富裕到了什么程度?
史書上說,他們用金銀來制作發簪和祭器,簡直是把黃金當銅來用。
為了彰顯這份榮耀,琉球人鑄造了一口大鐘,掛在首里城的正殿,上面刻著一行字——“萬國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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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梁”,就是橋梁的意思。
“萬國津梁”,就是連接萬國的橋梁。
這四個字,精準地概括了琉球王國在那個時代的地位和輝煌。
它不再是那個需要仰仗大國鼻息才能生存的小邦,而是一個憑借海洋貿易和外交手腕,屹立于東海之上的獨立、繁榮、自信的海洋王國。
這,就是琉球的“大航海時代”。
這,就是琉球的“黃金時代”。
然而,當琉球人沉浸在這份來之不易的繁榮中時,他們沒有注意到,在北方不遠處的日本列島,一頭貪婪的猛獸,已經悄悄地盯上了他們。
04 貪婪的鄰居
當琉球王國進入黃金時代的時候,他們的鄰居日本,正在經歷一場長達百年的大混戰——戰國時代。
無數的大名(諸侯)為了爭奪地盤和權力,打得頭破血流。
最終,一個叫德川家康的人笑到了最后,建立了德川幕府,日本再次統一。
戰爭雖然結束了,但問題并沒有。
在戰國時代,有一個地方的大名,特別能打,也特別窮。
這個地方,就是薩摩藩。
薩摩藩,位于日本九州島的最南端,與琉球隔海相望。
這里的土地貧瘠,自然資源稀少,但民風極其彪悍,士兵的戰斗力在日本是出了名的。
薩摩藩的藩主島津氏,看著自己窮得叮當響的藩國,再看看對面那個富得流油的琉球王國,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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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盤算著:琉球那幫人,天天跟明朝做生意,賺了那么多錢。我要是能把他們的貿易線路控制在手里,不就發大財了嗎?
這個想法,就像一顆種子,一旦種下,就瘋狂地生根發芽。
當然,想打琉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畢竟琉球是明朝的藩屬國,你動他,就等于打明朝的臉。
但是,到了17世紀初,情況發生了變化。
當時的明朝,已經進入了萬歷后期,國力開始走下坡路,對外的影響力大不如前。
而日本這邊,德川幕府剛剛建立,正是信心爆棚的時候。
薩摩藩主島津家久,覺得時機成熟了。
他向德川家康提出了入侵琉球的申請。
德川家康是個老狐貍,他稍作思量,就批準了。
他的算盤打得很精:
第一,讓薩摩藩去搶琉球,搶來的錢能緩解他自己的財政壓力,還能削弱薩摩這個刺頭的實力,一舉兩得。
第二,探一探明朝的底線,看看這個老大帝國,到底還剩下多少威風。
于是,在得到了幕府的許可后,1609年,島津家久正式下令,發兵入侵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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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名剛剛從戰國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薩摩武士,殺氣騰騰地登上了戰船,撲向了那個和平了太久的富庶島國。
當時的琉球國王,是尚寧王。
當他接到薩摩藩入侵的消息時,第一反應大概是:開什么玩笑?
琉球已經一百多年沒打過大仗了。士兵們平時操練的,更多是儀仗隊列,而不是殺人技巧。
他們的武器,跟身經百戰的薩摩武士比起來,簡直就是燒火棍。
但國王的尊嚴,不容許他不戰而降。
尚寧王緊急動員了全國的軍隊,試圖抵抗。
然而,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琉球軍隊雖然奮力抵抗,但在兇悍的薩摩武士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薩摩軍一路勢如破竹,很快就攻破了首都首里城。
戰火,第一次燒毀了那座象征著琉球榮耀的輝煌王城。
薩摩藩的士兵們沖進王宮和府庫,像一群餓狼一樣,將數百年來琉球積累的金銀財寶、珍玩古董,搶掠一空。
搶完東西,他們還不罷休,做了一件更具侮辱性的事:他們把尚寧王,以及一百多名琉球的高官顯貴,像牽狗一樣,全部抓了起來,押上了返回日本的船。
尚寧王,這位曾經在萬國來朝的盛景中長大的國王,此刻成了亡國之君,階下之囚。
在被押往江戶(今天的東京)的途中,尚寧王的心情,是無盡的屈辱、憤怒和絕望。
他曾經是這個海洋王國至高無上的主人,如今卻要像個囚犯一樣,去覲見那個他曾經不屑一顧的“將軍”德川家康。
在德川家康面前,他被迫低下了高貴的頭顱,承認琉球從此是薩摩藩的“附庸”。
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位亡國之君,遙望著南方故土的方向,用古老的琉球語,吟唱著悲傷的歌謠。
他發誓,只要自己還活著,就一定要想辦法,雪洗這份恥辱。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薩摩藩之所以沒有直接滅掉琉球,并不是因為他們發了善心,而是因為他們需要琉球繼續作為一個“獨立國家”存在。
為什么?
因為他們需要琉球繼續和明朝進行朝貢貿易。
這是他們眼里最大的一塊肥肉。如果他們把琉球變成了日本的一個縣,那明朝肯定就不會再讓琉球來朝貢了,這財路也就斷了。
所以,他們想出了一個極其陰險的辦法。
他們釋放了尚寧王,讓他回國繼續當國王。
但前提是,必須簽訂一份喪權辱國的條約——《掟十五條》。
這份條約的內容,苛刻到了極點。
它不僅強行割占了琉球北部的奄美群島,還規定琉球的內政、外交、貿易等所有重大事務,都必須接受薩摩藩的監督和控制。
從此,琉球王國進入了它歷史上最尷尬、最屈辱的一個時期。
在明面上,它依然是大明王朝(后來是清王朝)最忠實的藩屬國。
它定期派遣使團,前往中國朝貢,接受冊封,維持著與中華天朝的宗藩關系。
這是它維持國家名義上獨立和民族尊嚴的最后一道防線。
但在暗地里,它已經徹底淪為了薩摩藩的“提款機”和殖民地。
每年,琉球都要向薩摩藩繳納沉重的貢賦,國家的大部分貿易利潤,都被薩摩藩無情地榨取。
一個國家,兩個主人。
向東,要向日本的薩摩藩稱臣納貢;向西,要向中國的皇帝三跪九叩。
這種“兩屬”的畸形狀態,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鎖,牢牢地套在了琉球的脖子上。
尚寧王和他之后的每一代琉球國王,都不得不在這個夾縫中,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脆弱的平衡,屈辱地尋求著生存的空間。
注:所謂琉球“兩屬”,此說法其實出現于日本明治維新后,新政府外務省官員森山茂在向外務卿寺島宗則提交報告《琉球藩改革之議》時,提到琉球“父皇(日本)母清”“一國奉二帝”的狀況,需要加以改變,廢除攝政三司官,將琉球進一步歸于內務省管轄。
從該報告可以看出,所謂琉球“兩屬”,乃是日人認為的琉球“一國奉二帝”而提出的概念。
然而若是真要從歷史和國際法角度討論,那就從來沒有什么“兩屬”問題,只有日本擅自破壞基于朝貢規則的東亞國際秩序,造成琉球主權遭到破壞的問題。
04 最后的悲歌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悲傷而停留。
自從被薩摩藩踩在腳下之后,琉球王國就過上了一種極為擰巴的日子。
他們就像一個戴著兩副面具的演員,在兩個不同的舞臺上,扮演著截然不同的角色。
在面對薩摩藩的時候,他們是卑微的附庸。
薩摩藩派來的“在番奉行”(駐琉球的監督官),就是太上皇。
國王的繼位,官員的任免,甚至一船貨物的進出,都得經過這位太上皇的點頭。
薩摩藩就像一個貪得無厭的吸血鬼,不僅每年要從琉球榨取大量的黑糖和物產,還把手伸進了琉球最賺錢的買賣——對華貿易。
他們規定,琉球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必須優先低價賣給薩摩藩,剩下的才能自己處理。
這簡直就是明搶。
在這種高壓之下,琉球人活得異常艱難。
但他們并沒有放棄。他們用一種近乎偏執的方式,守護著自己最后的尊嚴。
這個尊嚴,來自于西方,來自于那個龐大而古老的中華帝國。
在面對大清王朝的時候,琉球人又換上了另一副面孔。
他們依然是那個知書達理、恭順謙卑的模范藩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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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派遣朝貢使團,都經過精心的準備。
從人員的選拔,到禮品的準備,再到航海路線的規劃,都一絲不茍,力求完美。
他們之所以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從朝貢貿易中獲取經濟利益,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
只有在紫禁城金碧輝煌的大殿里,當琉球國王的使者,向著大清皇帝叩首,并從皇帝手中接過那份象征著宗主國承認的敕封詔書時,他們才能暫時忘卻在薩摩武士面前的屈辱,重新找回一絲作為獨立國家的尊嚴。
為了維護這份來之不易的尊嚴,琉球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甚至可以說是不惜血本。
他們嚴密封鎖了與薩摩藩的關系。
所有前往中國的琉球人,都被嚴格告誡,絕不能泄露任何關于薩摩藩控制琉球的秘密。
他們知道,一旦大清皇帝知道自己冊封的這個國王,其實是別人的傀儡,后果將不堪設想。
這就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琉球全國上下,都是演員。
他們小心翼翼地,演了兩百多年。
在這兩百多年里,琉球也涌現出了一些試圖改變國家命運的人物。
其中最杰出的,是一位叫蔡溫的政治家。
蔡溫,出生于一個從福建遷居琉球的華人后裔家庭。
他自幼聰明好學,精通漢學,后來作為留學生前往中國,親眼目睹了康乾盛世的繁華。
回國后,他得到了國王尚敬王的重用,成為主持國家改革的宰相。
蔡溫的改革,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內修政治,外聯中華。
在內,他整頓吏治,發展農業,提倡節儉,興修水利。
他親自跑遍了琉球的山山水水,組織修建了大量的防風林,有效地抵御了臺風的侵襲。
直到今天,沖繩島上很多地方的松樹林,據說都是當年蔡溫主持栽種的。
在外,他更是將“親華”政策發揮到了極致。
他深知,琉球想要擺脫薩摩的控制,唯一的希望,就是緊緊抱住大清這棵大樹。
他編纂了琉球第一部完整的史書《中山世譜》,在書中反復強調琉球自古以來就是中華藩屬,與中國的關系源遠流長。
他還寫了一本叫《獨物語》的書,里面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話:“琉球,小國也。介于大國之間,不可以不謹。”
這句話,道盡了小國生存的辛酸與智慧。
蔡溫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琉球的國力,也讓琉球在文化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首里城內外,到處都是漢式的建筑,官員們穿著明朝式樣的官服,說著流利的官話,吟誦著唐詩宋詞。
那一刻的琉球,仿佛是一個小小的中華。
然而,蔡溫終究只是一個裱糊匠。
他能修補屋頂的漏洞,卻無法改變這棟房子地基已經被人挖空的事實。
只要薩摩藩的控制一天不解除,琉球就永遠不可能真正地站起來。
而打破這個僵局的力量,很快就從更遠的海平面上,出現了。
19世紀中葉,當大清王朝還在天朝上國的迷夢中沉睡時,幾艘冒著黑煙的鐵甲艦,撞開了這個古老帝國的大門。
鴉片戰爭的炮火,不僅震醒了中國人,也驚動了整個東亞。
很快,西方的“黑船”也開到了琉球。
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率領他的艦隊,在前往日本的途中,強行停靠在了琉球的那霸港。
看著那些從未見過的巨大鐵船,和船上那些金發碧眼的“怪物”,琉球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這種恐慌,比當年面對薩摩武士時,更加強烈。
因為這一次,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完全未知的、強大到無法理解的文明。
佩里要求琉球開放港口,提供補給。
琉球政府不敢得罪,只能小心翼翼地答應。
佩里的到來,像一塊巨石,投進了東亞這潭原本還算平靜的池水,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最先被這漣漪驚醒的,是日本。
佩里的黑船,直接導致了日本“明治維新”的開始。
一群銳意進取的日本精英,決定“脫亞入歐”,全面學習西方,富國強兵。
一個迅速近代化的日本,開始用一種全新的、充滿侵略性的眼光,重新審視自己的鄰居。
而那個夾在中間、地位尷尬的琉球,首當其沖,成了他們第一個下手的目標。
明治政府認為,琉球這種“兩屬”的狀態,是對“大日本帝國”主權的挑戰,必須予以解決。
他們要讓琉球,徹底地、完全地,成為日本的一部分。
1872年,明治政府邁出了第一步。
他們單方面宣布,廢除琉球王國,設立“琉球藩”,將琉球國王尚泰,冊封為“琉球藩王”。
這實際上,就是變相地吞并。
消息傳到首里城,琉球舉國震驚。
尚泰王和他的大臣們,感到了末日來臨般的恐懼。
他們唯一的希望,還是那個遙遠的宗主國——大清。
尚泰王立刻派遣密使,帶著他的親筆血書,星夜兼程,趕往北京,向大清皇帝求救。
此時的大清,剛剛經歷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的重創,早已是焦頭爛額。
但作為天朝上國,維護藩屬國的安全,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清政府向日本提出了嚴正的抗議。
總理衙門的大臣們,跟日本的外交官,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談判。
然而,清政府的抗議,在已經決心吞并琉球的日本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日本人很清楚,現在的大清,不過是一只紙老虎。你跟它講道理,它可能會跟你爭辯幾句;但你要是亮出刀子,它多半就會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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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日本借口“牡丹社事件”(幾名琉球船員在臺灣被原住民殺害),悍然出兵臺灣。
這次出兵,名義上是“為琉球人復仇”,實際上是一次精心策劃的試探。
他們就是要看看,大清到底會不會為了琉球和臺灣,跟自己動真格的。
結果,腐敗無能的清政府,選擇了妥協。
他們不僅承認了日本出兵是“保民義舉”,還賠償了日本五十萬兩白銀的軍費。
這個結果,讓日本人欣喜若狂。
他們終于摸清了清政府的底牌:這個老大帝國,已經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去保護自己的藩屬了。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么好客氣的了。
1879年3月,日本政府派出了最后一支隊伍,前往琉球。
這支隊伍的領頭人,叫松田道之。他帶著四百多名警察和士兵,乘坐軍艦,在那霸港登陸。
他直接闖進首里城,向尚泰王宣讀了明治天皇的詔令:
廢除琉球藩,設立沖繩縣。
尚泰王和他的家人,將被“請”到東京去居住。
那一刻,首里城內,一片死寂。
尚泰王面如死灰,癱坐在王座上。
王太后和王妃,則當場放聲大哭。
滿朝文武,跪倒在地,哭聲震天。
琉球王國,這個從1372年向大明王朝稱臣納貢開始,延續了整整五百零七年的國家,在這一天,正式滅亡。
松田道之冷冷地看著眼前這悲情的一幕,沒有任何動容。
他下令士兵,將王宮里的所有文件、印信,全部封存。
在那些被封存的檔案中,有一枚金質的駝鈕方印。
印上,用漢篆刻著六個大字:琉球國王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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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枚印,是當年清朝同治皇帝,賜給尚泰王的。
它曾經是琉球王國主權和尊嚴的象征。
而現在,它和這個國家一起,被埋進了歷史的塵埃。
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也是一曲跨越了五個世紀的悲歌的最后樂章。
從此,東海之上,再無琉球。
06 最后的掙扎
國家滅亡了,但人心不死。
當尚泰王被日本人強行帶往東京,軟禁起來的時候,在琉球本土和中國的福建,一場悲壯的“復國運動”,正在悄然展開。
領導這場運動的,是一群琉球的舊臣。
他們中的代表人物,叫林世功。
林世功,是琉球的“國師”,也是當時最著名的學者和外交家。
他出身名門,是當年蔡溫的后人,精通漢學,對大清王朝有著深厚的感情。
在琉球被吞并的前夕,他正作為琉球的使臣,在北京與清政府的總理衙門進行緊急磋商。
當亡國的噩耗傳來時,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悲痛欲絕。
但他沒有絕望。
他相信,只要宗主國大清肯出頭,琉球就還有復國的希望。
于是,他開始了一場漫長而艱苦的奔走呼號。
他一次又一次地前往總理衙門,向那些清朝的大官們,哭訴琉球的遭遇,陳述日本的野心,請求天朝發兵,驅逐倭寇,幫助琉球復國。
他的奏折,寫得是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我琉球自明初以來,事大以誠,為外藩之最……今一旦為日人所滅,國王被擄,宗廟為墟,百姓涂炭……若大國不加憐恤,則小邦真無復之日矣!”
負責接待他的,是當時清政府的頭號人物——李鴻章。
李鴻章,是個明白人。
他當然知道日本的狼子野心,也同情琉球的遭遇。
但是,他更清楚大清的實力。
那時候的大清,內有此起彼伏的民變,外有西方列強的環伺,北方的沙俄又在虎視眈眈。
實在是分身乏術,自顧不暇。
為了一個小小的琉球,跟剛剛崛起的日本全面開戰,實在是不劃算。
所以,李鴻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拖。
他一邊安撫林世功,表示“朝廷斷不坐視”,一邊跟日本公使反復扯皮,打著外交上的太極拳。
日本人看透了清政府的色厲內荏,根本不把他們的抗議當回事,加緊了在琉球的“日本化”進程。
他們強制推行日語教育,更改地名,廢除琉球的傳統服飾和風俗。
時間一天天過去,復國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1880年的冬天,北京異常寒冷。
林世功在苦等了一年多之后,終于明白,依靠清政府出兵復國,已經是不可能了。
他的內心,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絕望。
他想起了自己的國王,想起了故土的百姓,想起了琉球五百年的基業,在自己這一代人手中,毀于一旦。
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臣子,已經無顏再活在這個世上。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林世功換上了琉球的朝服,整理好衣冠,在北京的琉球使館里,留下了一封絕命詩,然后,自刎身亡。
他在詩中寫道:古來忠孝幾人全,憂國思家已五年。一死猶期存社稷,高堂專賴弟兄賢。
他希望用自己的死,來喚醒清政府的良知,來激勵同胞們繼續奮斗。
林世功的死,確實在當時的清廷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許多有良知的官員,都為之動容。
但是,感動歸感動,現實歸現實。
一個弱國的悲劇,終究無法改變一個大國的戰略決策。
林世功的死,并沒有換來大清的出兵。
它只是為琉球的亡國史,增添了最后一抹悲壯的色彩。
林世功雖然死了,但琉球的復國運動,并沒有停止。
另一批流亡在福建的琉球官員,繼續向清政府請愿。
同時,他們也把目光投向了西方。
他們找到了一個人——美國前總統,格蘭特。
格蘭特當時剛剛卸任,正在進行環球旅行。
他先是到了日本,又來到了中國。
琉球的官員們覺得,這位德高望重的前美國總統,或許能為琉球說句公道話。
格蘭特確實對此事進行了調停。
他向李鴻章和日本的伊藤博文建議,說你們兩家別爭了,不如把琉球群島劃分一下,靠近日本的島嶼給日本,靠近中國的島嶼給中國,這樣不就公平了嗎?
這個方案,就是所謂的“分島改約”。
日本人一聽,覺得可以接受。
因為他們最看重的,是琉球本島和北部的奄美群島,那里人口最多,資源最豐富。
南部的宮古、八重山群島,相對貧瘠,給中國也無所謂。
李鴻章也覺得,這個方案不錯。
雖然沒能幫助琉球完全復國,但好歹保住了一部分領土,也算對得起這個藩屬國了。
于是,雙方開始就這個方案進行談判。
然而,當這個消息傳到琉球復國志士們的耳朵里時,他們卻炸了鍋。
他們堅決反對這個方案。
他們的理由很簡單:琉球是一個完整的國家,一寸土地都不能分割。如果接受了這個方案,就等于承認了日本吞并琉球的合法性,那復國就徹底沒希望了。
他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們再次向清政府上書,痛陳利害,表示“情愿子子孫孫,盡為大清國之百姓,亦不愿分島之后,復為日本人之奴隸”。
這份決絕的態度,讓李鴻章陷入了兩難。
一方面,他覺得琉球人的要求合情合理;
另一方面,他又實在不想為了琉球跟日本撕破臉。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中日之間,爆發了另一場更嚴重的危機——朝鮮問題。
與琉球相比,朝鮮的戰略地位,對中國來說,重要得多。
李鴻章的全部精力,都被吸引到了朝鮮半島。
琉球問題,就這樣被擱置了。
而這一擱置,就再也沒有然后了。
隨著1894年甲午戰爭的爆發,清朝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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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王朝自己都成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里還顧得上琉球這個遠在天邊的小兄弟?
《馬關條約》的簽訂,不僅讓中國割讓了臺灣,也徹底終結了中琉之間長達五百多年的宗藩關系。
琉球復國的最后一線希望,徹底破滅。
那些為了復國奔走了十幾年的琉球志士們,在聽到甲午戰敗的消息后,相繼在悲憤中離世。
他們的夢想,連同那個曾經輝煌一時的海洋王國,一起,被歷史的洪流,無情地吞噬了。
07 破碎的島嶼
從此,琉球這個名字,從地圖上消失了。
取而代的朋友,是一個全新的、充滿了日本色彩的名字——沖繩。
日本開始了對這個新領土的全面改造。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同化”。
他們強制推行日語,禁止在學校和官方場合使用琉球語。
他們廢除了琉球傳統的服飾、音樂、戲劇,代之以日本的文化。
他們甚至試圖篡改歷史,在教科書中,將琉球描繪成自古以來就是日本的一部分。
他們要從精神上,徹底抹去琉球人的民族認同感,讓他們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忘記自己曾經有過輝煌的歷史和獨特的文化。
他們要讓琉球人相信,自己生來就是日本人。
這是一個緩慢而痛苦的過程。
老一輩的琉球人,在內心深處,依然懷念著那個獨立的王國。
他們會在祭祀祖先的時候,悄悄地朝著西方的方向叩拜,因為那里,是他們曾經的宗主國——中國的方向。
但新生代的孩子們,在學校里接受著純粹的日本教育,唱著日本的國歌,看著日本的地圖長大。
在他們的世界里,琉球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歷史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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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最好的武器。
它能撫平最深的傷痛,也能磨滅最堅固的記憶。
當最后一批經歷過亡國之痛的老人,帶著無盡的遺憾離世后,琉球,似乎真的就要在歷史中,永遠地沉睡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故事已經結束的時候,一場席卷全球的風暴,再次將這個被遺忘的島嶼,推到了命運的風口浪尖。
這場風暴,叫第二次世界大戰。
而這一次,它將以一種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慘烈方式,讓這片土地,流盡最后一滴血。
時間來到1945年。
此時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進入了最后的瘋狂階段。
在歐洲,納粹德國的喪鐘已經敲響;而在太平洋,負隅頑抗的日本,正準備進行一場“玉碎”般的本土決戰。
沖繩,這個在地圖上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彈丸之地,突然之間,變得至關重要。
對于美軍來說,沖繩是進攻日本本土的最后一塊跳板。
拿下這里,他們的B-29轟炸機,就能像烏鴉一樣,遮天蔽日地飛臨東京上空,將日本的戰爭潛力,徹底炸成一片焦土。
對于日軍來說,沖繩則是本土防御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們決心在這里,不惜一切代價,與美軍進行一場殊死血戰,為本土的防御,爭取哪怕多一天的時間。
于是,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一場登陸戰,即將在這片曾經寧靜美麗的島嶼上,拉開序幕。
這場戰役,在美軍的作戰計劃里,代號為“冰山行動”(Operation Iceberg)。
這個名字起得很有水平,它預示著,美軍看到的,僅僅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而水面之下隱藏的,將是遠超他們想象的巨大危險和慘重傷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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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守衛沖繩的,是日本陸軍第32軍,司令官叫牛島滿。
牛島滿是個典型的日本武士。
他深知,以自己手頭這點兵力(大約十萬人),想要在正面戰場上抵擋住美軍幾十萬大軍的進攻,無異于癡人說夢。
所以,他制定了一個極其殘酷和毒辣的戰術:以空間換時間,將整個沖繩,變成一個巨大的絞肉機。
他放棄了在灘頭與美軍決戰的傳統打法,而是將主力部隊,全部收縮到了沖繩南部的山區。
他利用那里復雜的地形和堅固的巖洞,構筑了無數個縱橫交錯、彼此相連的地下工事。
他的計劃是,放美軍上岸,然后利用這些堅固的據點,層層阻擊,節節抵抗,用坑道戰、游擊戰、夜襲戰,最大限度地消耗美軍的有生力量。
他要用沖繩人的血肉,來為“大日本帝國”的本土決戰,拖延時間。
是的,你沒有看錯,是“沖繩人”的血肉。
為了貫徹這個戰術,牛島滿下達了一道冰冷的命令:強行征召所有17歲到45歲的沖繩男性居民,編入所謂的“防衛隊”。
這些人,前一秒還是種地的農民、打魚的漁夫、教書的先生,下一秒,就被發給了一桿老掉牙的步槍,甚至是一根削尖的竹竿,然后被推上了戰場的最前線。
他們,就是第一批炮灰。
1945年4月1日,復活節。
美軍的炮火,如同上帝的怒火,傾瀉在了沖繩的土地上。
成千上萬噸的炮彈和炸彈,將這座美麗的島嶼,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炮擊過后,十幾萬美軍士兵,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沖繩的海岸。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灘頭上,竟然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
美軍指揮官們一度以為,日軍已經被他們的炮火嚇破了膽,沖繩將唾手可得。
他們太天真了。
真正的戰斗,在他們踏入沖繩南部的山區之后,才剛剛開始。
美軍很快就發現,他們掉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死亡陷阱。
日軍躲在那些幾乎無法被摧毀的地下工事里,用機槍、迫擊炮和冷槍,瘋狂地收割著美國士兵的生命。
每一座山頭,每一個巖洞,甚至每一塊巖石背后,都可能是一個日軍的火力點。
美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場戰斗,被美國士兵們稱為“鐵雨”(Typhoon of Steel)。
因為天空中,時刻都充斥著呼嘯的炮彈和子彈,就像一場永不停歇的金屬風暴。
在這場地獄般的戰斗中,最慘的,不是美軍,也不是日軍,而是那些被夾在中間的沖繩平民。
日軍在撤退到南部山區時,不僅強行征召了男性,還驅趕了大量的平民,讓他們跟自己一起行動。
他們的目的,極其險惡。
第一,讓平民當自己的“人肉盾牌”。
第二,消耗美軍的補給和精力。
第三,也是最殘忍的一點,他們要防止這些平民向美軍投降,泄露他們的軍事機密。
在日軍的宣傳中,美軍被描繪成了青面獠牙的惡魔,他們會虐殺戰俘,強暴婦女。
他們告訴沖繩民眾:“與其被美軍抓住受辱,不如為了天皇‘玉碎’。”
于是,在沖繩戰役中,出現了人類戰爭史上最令人發指的一幕:集體自殺。
當日軍的防線被突破,美軍即將攻入一個村莊或一個山洞時,里面的日軍士兵,會逼迫平民,用各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們會發給每個家庭兩顆手榴彈,一顆用來砸向美軍,一顆用來“自決”。
沒有手榴彈的,就用菜刀、鐮刀、甚至石頭,丈夫殺死妻子,父親殺死孩子,然后自己再自殺。
在一些海邊的懸崖上,成百上千的平民,在日軍的逼迫下,高呼著“天皇陛下萬歲”,然后縱身跳下懸崖。
曾經碧波萬頃的大海,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更令人發指的是,很多日軍士兵,為了搶奪平民手中的食物和藏身的山洞,會毫不猶豫地向這些他們聲稱要“保護”的同胞,舉起屠刀。
在他們的眼中,這些沖繩人,根本就不是“自己人”。
他們只是戰爭的工具,是隨時可以犧牲的耗材。
在沖繩戰役的最后階段,一些日軍士兵甚至偽裝成平民,混在難民隊伍里,然后趁美軍不備,發動自殺式襲擊。
這種行為,徹底激怒了美軍。
他們開始不再區分士兵和平民,對所有移動的目標,進行無差別射擊。
戰火、饑餓、疾病、屠殺……
曾經的“禮儀之邦”,變成了一個人間地獄。
1945年6月23日。
在被美軍圍困在摩文仁山頂的最后時刻,日軍司令官牛島滿,和他的參謀長長勇,在山洞里,切腹自殺。
他們的死,標志著沖繩戰役有組織的抵抗,正式結束。
這場持續了82天的血戰,終于落下了帷幕。
戰后的沖繩,已經不能稱之為島嶼了。
它變成了一片巨大的廢墟。
據統計,在這場戰役中,美軍傷亡約7.5萬人,是其在太平洋戰場上傷亡最慘重的一次戰役。日軍守島部隊,約11萬人,幾乎全軍覆沒。
而最令人痛心的,是沖繩平民的死亡數字。
據戰后統計,大約有超過15萬的沖繩平民,死于這場與他們本不相干的戰爭。
這個數字,占到了當時沖繩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說,每三個沖繩人里,就有一個,死在了1945年的那個春天。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不是死于美軍的炮火,而是死于日軍的屠殺和逼迫下的“集體玉碎”。
“鐵雨”過后,沖繩的土地,被鮮血浸透。幸存下來的人們,從藏身的山洞和廢墟中走出,眼神空洞,面無表情。
他們失去了一切。
家園、親人、朋友……
還有他們的身份。
日本,這個他們曾經被迫認同的“祖國”,在最關鍵的時刻,將他們當成了可以隨意犧牲的棄子。
他們是誰?
他們從哪里來?
他們要到哪里去?
沒有人能回答他們。
美軍占領了沖繩,在這里建立了龐大的軍事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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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條旗,取代了太陽旗,飄揚在首里城的廢墟之上。
對于沖繩人來說,這不過是換了一個新的主人而已。
他們的命運,依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首古老的琉球悲歌,似乎并沒有因為戰爭的結束而終結。
它只是換了一種更加低沉、更加絕望的調子,繼續在這片破碎的島嶼上,久久地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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