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黑色的奔馳越野車,裹挾著一身遠路的塵土,緩緩停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樹下。
車輪碾過干涸的車轍,發出輕微的嘎吱聲,與三十年前他離開時,腳下破布鞋摩擦土路的沙沙聲,詭異地重疊在一起。
馬俊宇沒有立刻下車,他搖下車窗,目光越過如今略顯破敗、人煙稀疏的村莊,投向那片記憶深處永不褪色的田野。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也是在這棵槐樹下,他眼睜睜看著穿著紅褂子的徐春兒,被她爹推搡著,上了鄰村來接親的那輛破拖拉機。
那時候,他兜里只有皺巴巴的幾十塊錢,那是他借遍了全村,也沒能湊夠的三百二十塊彩禮。
春兒回頭看他,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嘴唇翕動了半天,最終只吐出三個字:“認命了。”
就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口三十年。
如今,他回來了,帶著足以買下當年整個村子的財富,要在村頭辦一家現代化的加工廠。
是衣錦還鄉?還是……為了彌補些什么?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只感到心跳得有些快,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下,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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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車門打開,一只锃亮的皮鞋踏在了黃土地上,激起一小團灰塵。
馬俊宇下了車,深深地吸了一口家鄉混雜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
兒子馬文博也從另一側下來,皺著眉頭打量四周低矮的磚房、墻上斑駁的標語,以及幾條懶洋洋躺在墻根下曬太陽的土狗。
“爸,這就是您常念叨的老家?”馬文博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比我想象的還要……原生態。”
馬俊宇沒接話,他的視線落在老槐樹干上那一道道模糊的刻痕上。
那些是他們小時候比身高時刻下的,最高的一道,旁邊還歪歪扭扭刻著“春兒”兩個字。
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那道幾乎被歲月磨平的刻痕,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
“變化是挺大,”馬俊宇終于開口,聲音有些低沉,“路好像寬了點,房子也多了些新的,但這味兒,沒變。”
正說著,一個穿著舊中山裝、頭發花白的男人騎著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過來,猛地剎住,跳下車,驚喜地喊道:“俊宇?真是你啊!剛聽人說有輛好車進村了,我就猜是你回來了!”
馬俊宇愣了一下,隨即認出來人,臉上綻開笑容:“榮華!李榮華!好家伙,你小子也老成這樣了!”
李榮華是他光屁股玩到大的發小,當年他出去闖蕩,李榮華選擇留在村里,當了半輩子的村干部。
兩人用力地握著手,搖晃著,眼眶都有些濕潤。
李榮華打量著馬俊宇,又看看那輛氣派的奔馳車,感慨道:“哎呀,真是出息了!當年你揣著幾十塊錢走出去,誰能想到有今天!”
馬俊宇擺擺手:“啥出息不出息的,就是混口飯吃。這次回來,是想看看能不能為老家做點事。”
“好事啊!天大的好事!”李榮華興奮起來,“村里年輕人都往外跑,就剩些老弱婦孺,越來越沒生氣嘍!你回來辦廠,那可是給咱村打強心針啊!”
馬文博在一旁聽著,表情淡漠,顯然對父親這種“回報鄉梓”的熱情并不完全理解。
寒暄了幾句,李榮華壓低了聲音:“俊宇,你回來……沒打聽打聽春兒的事兒?”
馬俊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閃爍了一下,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巒,含糊道:“都多少年的事了,提她干啥。”
李榮華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看到馬俊宇的神情,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這聲嘆息,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刮著馬俊宇看似平靜的心湖。
02
馬俊宇家的老屋早就塌了,只剩下一堵殘破的土墻。
他這次回來,暫時住在村委會騰出的兩間空房里。
晚上,李榮華提了一瓶本地燒酒,炒了兩個小菜,過來陪馬俊宇喝酒。
馬文博嫌屋里悶,說是去村里轉轉,拿著手機出去了。
昏黃的燈光下,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對坐著,幾杯烈酒下肚,話匣子也打開了。
“這廠子,你打算投多少?”李榮華給馬俊宇倒上酒。
“前期先投個三五百萬吧,”馬俊宇抿了口酒,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主要是做山野菜和雜糧加工,咱們這兒的資源好,綠色無污染,城里人認這個。”
“三五百萬?”李榮華咂舌,“我的老天爺,咱全村一年到頭也見不到這么多錢啊!俊宇,你這是真發了!”
馬俊宇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復雜:“發啥發,就是運氣好點。當年要不是走投無路,誰愿意背井離鄉出去受那份罪。”
話題不經意間,又滑向了那個敏感的區域。
李榮華端著酒杯,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當年……春兒嫁過去后,你沒再打聽過?”
馬俊宇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然后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烈酒灼燒著他的感官。
“打聽啥?”他聲音有些沙啞,“她都嫁人了,我還有啥臉打聽。”
“唉,春兒也是個苦命人。”李榮華嘆了口氣,“她那個男人,鄰村的薛成功,是個悶葫蘆,老實巴交的,也掙不來什么大錢。
春兒過去沒幾年,她爹娘就先后病了,走了,也沒享到閨女什么福。”
馬俊宇默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酒杯邊緣。
“后來呢?”他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
“后來?就那樣唄,生了個閨女,叫淑萍。
兩口子守著幾畝地,日子緊巴巴的。”李榮華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大概十年前吧,薛成功上山采藥,摔了一跤,人就沒救過來。
春兒就成了寡婦,一個人拉扯閨女……”
馬俊宇的心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寡婦……一個人拉扯孩子……
他仿佛能看到那個曾經水靈靈的春兒,是如何在生活的重壓下,一點點被磨去光澤,變得憔悴蒼老。
“她……現在過得怎么樣?”馬俊宇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還能咋樣?”李榮華搖搖頭,“一個寡婦帶個孩子,沒啥收入來源,日子難著呢。
好在閨女爭氣,考上了縣里的高中,現在好像也在家等著找事做。
春兒自個兒,就在附近打點零工,掙點辛苦錢。”
房間里陷入沉默,只有燈絲發出的輕微嗡嗡聲。
窗外的夜色濃重,馬俊宇覺得胸口堵得厲害,那口灼熱的酒氣,似乎久久未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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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酒精的作用下,馬俊宇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輾轉難眠。
三十年前那個夏天的傍晚,如同褪色的電影畫面,一幀幀在他腦海中清晰地回放。
那天,剛下過一場暴雨,天空灰蒙蒙的,地上滿是泥濘。
他揣著借遍全村才湊到的八十多塊錢,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徐春兒家后面那片玉米地里。
春兒已經等在那里,眼睛腫得像桃子,顯然剛哭過。
“俊宇哥,咋辦啊?我爹明天就要把我送過去了……”春兒的聲音帶著哭腔,肩膀不住地抖動。
年輕的馬俊宇急得滿頭大汗,他把那疊帶著體溫的、皺巴巴的零錢塞到春兒手里:“春兒,你再跟你爹說說,就再寬限幾天!我再去借!我一定能湊夠三百二十塊!”
春兒看著手里那堆毛票,眼淚掉得更兇了:“沒用的,俊宇哥,我爹說了,鄰村薛家已經把彩禮送過來了,整整三百二十塊,一分不少……我爹收了錢,買了豬崽,給我弟弟攢學費……”
“那……那咱倆跑吧!”馬俊宇抓住春兒的手,急切地說,“跑到南方去!我有力氣,我能養活你!”
春兒的手冰涼,她慢慢地抽回手,絕望地搖著頭:“跑?往哪兒跑?我跑了,我爹媽咋辦?我弟弟咋辦?薛家能放過他們嗎?”
就在這時,春兒爹粗啞的嗓門在遠處響起:“春兒!死丫頭!死哪兒去了!快回來!”
春兒渾身一顫,她看著馬俊宇,眼神里充滿了無助、痛苦,還有一絲決絕。
雨水混合著淚水從她臉上滑落。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和三個字:“認命了。”
說完,她猛地轉身,沖出了玉米地,紅色的褂子在灰暗的雨幕中格外刺眼。
馬俊宇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疊沒送出去的零錢,冰涼的雨水澆透了他的全身,他卻感覺不到一絲寒冷,只有心口那片被“認命了”三個字燙出的灼痛。
那一夜,他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
第二天天沒亮,他就帶著僅有的幾塊錢和一身債務,離開了這個生他養他卻又讓他無比絕望的村莊。
他發誓,再也不回來了。
可三十年后的今天,他還是回來了。是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姿態回來了。
然而,那份深埋心底的愧疚和遺憾,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和財富的增長而消散,反而在踏上這片土地后,變得更加清晰、尖銳。
04
接下來的日子,馬俊宇變得異常忙碌。
廠址選在了村東頭一片廢棄的打谷場上,手續辦得出奇地順利,縣里、鄉里都非常支持他這個“歸鄉企業家”。
奠基儀式搞得很熱鬧,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馬俊宇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安全帽,和各級領導一起握著系著紅綢的鐵鍬培土。
他臉上洋溢著笑容,應對得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刻意維持的熱情下面,藏著怎樣一種復雜的心緒。
兒子馬文博對這些場面事顯然不太感興趣,大部分時間都躲在臨時辦公室里看電腦,或者用手機處理他自己的事情。
偶爾,他會對馬俊宇提出疑問:“爸,您真覺得在這種地方投資辦廠有前景?物流成本、人工素質、管理難度,都是問題。還不如在省城周邊找個工業園。”
馬俊宇總是耐心解釋:“文博,你看問題不能只看表面。這里的原材料成本低,勞動力相對便宜,而且政策有扶持。更重要的是,這里是我的根。”
“根?”馬文博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您都離開三十年了,還有什么根不根的。我看您就是……”
就是什么?馬文博沒說完,但馬俊宇明白兒子的意思,他覺得父親是出于一種“衣錦還鄉”的虛榮,或者是為了彌補某種心理缺憾。
馬俊宇沒有辯解。
他事必躬親,從廠房設計到設備選購,甚至員工招聘的細節,他都要過問。
他似乎在用這種近乎偏執的忙碌,來填補內心的某種空虛,或者說,來逃避那個可能即將面對的現實。
李榮華成了他最得力的幫手,跑前跑后,協調關系,招募工人。
村里人對馬俊宇的態度,也從最初的好奇、觀望,變成了帶著幾分敬畏和巴結的熱情。
畢竟,他是能給大家帶來工作和收入的“財神爺”。
只是,在那些熱情的笑臉背后,馬俊宇總能隱約感覺到一些復雜的目光,似乎總有人在竊竊私語,談論著三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他盡量避免去打聽徐春兒的具體情況,甚至有意繞開她可能居住的區域。
他就像一個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人,既害怕那聲響動,又隱隱期盼著它快點到來。
這種矛盾的心理,讓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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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工廠的建設進度很快,主體廠房很快就拔地而起。
招聘本地工人的工作也同步展開,簡單的培訓后,一些人開始進入車間做些準備工作。
食堂也提前開伙了,為了解決首批工人和建筑工人的吃飯問題。
那是一個午間,馬俊宇在李榮華和施工隊負責人的陪同下,視察完廠房建設進度,信步走進了臨時搭建的食堂。
食堂里人聲嘈雜,彌漫著飯菜的熱氣。
工人們拿著鋁制飯盒,排著隊,依次到窗口打飯。
馬俊宇面帶微笑,和相熟的工人點頭打著招呼,目光隨意地掃過打菜窗口。
窗口后面,幾個穿著白色工作服、戴著口罩和帽子的中年婦女,正手腳麻利地給工人們打菜舀湯。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定格在中間那個窗口后的一個身影上。
那個女人比其他人都要瘦小些,帽檐壓得很低,默默地低著頭打菜,動作似乎有些遲緩。
就在馬俊宇目光掃過的瞬間,那個女人仿佛有所感應,也恰巧抬起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馬俊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臟像是被重錘狠狠敲擊了一下,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雖然隔著近十米的距離,雖然對方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和部分額頭眉眼。
但那眼神……
那曾經無比熟悉、清澈如水、如今卻布滿滄桑與疲憊的眼神……
不會錯!
是徐春兒!
幾乎是同時,徐春兒也顯然認出了他。
她的動作明顯頓住了,手里那把盛菜的勺子,懸在半空,湯汁滴答落下。
她的眼神里,先是閃過一絲極度的驚愕,隨即是慌亂,然后是難以掩飾的窘迫和一絲……痛苦?
她拿著勺子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那停頓,大概只有三秒。
但馬俊宇卻覺得,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三秒后,徐春兒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幾乎將臉埋進胸口,手里的勺子慌亂地繼續動作,給下一個工人打菜,動作變得毫無章法。
馬俊宇站在原地,腳像生了根,無法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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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所有的嘈雜聲似乎都消失了,他只能聽到自己如鼓的心跳聲,和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
李榮華察覺到了他的異常,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微變,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俊宇……”
馬俊宇猛地回過神,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臉色有些蒼白。
他低聲對李榮華說:“沒事,我們……去那邊看看。”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轉身離開了食堂,甚至忘了跟身旁的施工負責人打招呼。
那個戴著口罩、倉皇低下的頭,那雙寫滿歲月艱辛的眼睛,還有那把在空中頓了三秒的勺子……
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三十年來精心構筑的心理防線。
06
接下來的幾天,馬俊宇一直心神不寧。
他試圖用更加繁重的工作來麻痹自己,但那個在食堂窗口后的身影,總是不經意地闖入他的腦海。
他確認,那就是徐春兒。
三十年的光陰,已經將那個記憶中鮮活的少女,徹底變成了一個憔悴、蒼老、被生活壓彎了腰的農村婦女。
歲月在她臉上刻滿了溝壑,風霜染白了她的鬢角,唯一沒變的,或許就是那雙眼睛深處,偶爾流露出的、讓他心悸的熟悉感。
他無法想象,這三十年,她究竟是怎么過來的。
年輕守寡,獨自撫養孩子,在貧困中掙扎……
每一份想象,都像一根針,扎在他的良心上。
雖然他告訴自己,當年的悲劇是時代和貧困造成的,并非他一個人的責任。
但那份因自己無力而導致的遺憾和愧疚,卻從未真正消散過,此刻更是變本加厲地涌上心頭。
他幾次想再去食堂,找個機會和她說話,哪怕只是簡單地問候一句。
但每次走到食堂門口,他又猶豫了,退縮了。
說什么呢?
道歉?顯得虛偽而無用。
問候?隔著三十年的光陰和巨大的身份落差,又該如何開口?
他害怕看到她眼中的疏離、怨恨,或者更讓他難受的——平靜的認命。
他從李榮華那里,更加詳細地了解到了徐春兒這些年的情況。
薛成功死后,家里沒了頂梁柱,徐春兒為了養活女兒,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
去建筑工地幫人做飯,去山上采石頭,甚至去城里的醫院做過護工,伺候不能自理的病人。
直到前不久,聽說馬俊宇的工廠招工,管吃管住,她才托李榮華說了情,來食堂找了個相對輕省點的活計。
“她不容易啊,”李榮華感嘆道,“閨女淑萍倒是懂事,知道家里困難,高中畢業就沒再上學,也想在廠里找個活兒干,貼補家用。
春兒死活不同意,說啥也要讓閨女學門技術,不能像她一樣。”
馬俊宇默默地聽著,心里五味雜陳。
他注意到,李榮華在講述這些的時候,眼神有些閃爍,似乎還有什么話沒說出口。
但他當時心亂如麻,也沒有深究。
他只是在想,該如何面對徐春兒,又該如何彌補這份沉積了三十年的虧欠。
這種復雜的心緒,甚至影響到了他的工作,連兒子馬文博都看出了他的不對勁。
“爸,您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馬文博問道。
馬俊宇搖搖頭,敷衍道:“沒什么,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他無法對兒子言說那段塵封的往事,那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青春祭奠,和無法愈合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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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馬俊宇最終還是沒能忍住。
他讓李榮華悄悄安排,把徐春兒的女兒何淑萍,招進了廠的質檢部,做了一個相對輕松、但需要點文化基礎的文員工作。
他沒有直接出面,只是暗示了一下李榮華。
他想,這或許是一種比較委婉的補償方式,既幫助了她們母女,又避免了直接見面的尷尬。
何淑萍是個文靜秀氣的姑娘,眉眼間有幾分徐春兒年輕時的影子,但更多了一份怯生生的憂郁。
她對自己的新工作很珍惜,做事認真仔細。
馬俊宇偶爾去質檢部巡視,會遠遠地看她一眼,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復雜感覺。
一天下午,馬俊宇故意在廠區通往宿舍的小路上“偶遇”了何淑萍。
姑娘見到他,有些緊張地低下頭,叫了聲“馬總”。
馬俊宇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淑萍是吧?在質檢部工作還習慣嗎?”
“習慣,習慣,謝謝馬總給我這個機會。”何淑萍連連點頭,聲音很小。
“不用謝,好好干就行。”馬俊宇頓了頓,裝作不經意地問,“家里……都還好吧?聽說你媽媽也在食堂工作?”
提到母親,何淑萍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低聲道:“嗯,我媽她……身體不太好,食堂的活兒挺累的。”
馬俊宇的心揪了一下:“哦?身體怎么了?”
“老毛病了,腰腿不好,可能是以前干活太累落下的。”何淑萍說著,眼圈有點紅,“我媽這輩子太苦了……”
馬俊宇沉默了片刻,安慰道:“以后會慢慢好起來的。你好好工作,讓你媽少操點心。”
“嗯,我知道。”何淑萍用力點頭,猶豫了一下,像是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看著馬俊宇,“馬總,謝謝您。我媽……我媽她也讓我謝謝您。”
馬俊宇一愣:“謝我什么?”
“謝謝您給我這個工作機會。”何淑萍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其實……我媽認識您。她說,您是個好人。”
“好人……”馬俊宇喃喃重復著這兩個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算哪門子好人?
如果他是好人,當年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姑娘嫁作他人婦。
如果他是好人,就不會讓她承受這三十年的苦難。
他從何淑萍的話里,聽不出任何怨恨,只有一種認命般的感激。
這讓他更加難受。
告別何淑萍后,馬俊宇獨自在廠區里走了很久。
晚風吹拂,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沉重。
他意識到,簡單的物質補償,并不能真正撫平過去的傷痕。
他們之間,橫亙著的不只是三十年流逝的時光,還有命運的無常和生活的殘酷所劃下的巨大鴻溝。
08
工廠終于正式投產了,運轉逐漸步入正軌。
馬俊宇決定舉辦一個小型的慶祝晚會,邀請全體員工和一些村民參加,也算是答謝鄉鄰。
晚會就在食堂前的空地上舉行,拉了幾個燈泡,擺了些瓜子花生和糖果,氣氛倒也熱鬧。
馬俊宇講了話,鼓勵了員工,展望了未來。
工人們表演了幾個自編自導的小節目,雖然粗糙,卻充滿了樸實的歡樂。
馬俊宇坐在前排,面帶微笑地看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尋。
他終于看到了徐春兒。
她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食堂工作服,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婦女坐在一起,安靜地看著臺上的表演。
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清晰地刻畫出歲月的痕跡。
她偶爾會和旁邊的人低聲說句話,臉上露出淺淺的、帶著疲憊的笑容。
馬俊宇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
晚會進行到一半,有個互動游戲環節,需要家屬上臺配合。
何淑萍被幾個年輕同事推上了臺,游戲需要她和一位“長輩”搭檔完成。
臺下起哄,讓何淑萍叫她媽媽上來。
何淑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角落里的徐春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去。
徐春兒顯得十分窘迫,連連擺手,臉漲得通紅。
最終,在眾人的哄笑和鼓勵下,她還是扭捏地被推上了臺。
這是三十年來,馬俊宇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清晰地看到徐春兒。
她低著頭,不敢看臺下的任何人,尤其是馬俊宇的方向。
她的手緊張地攥著衣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站在女兒身邊,她顯得那么瘦小,那么脆弱。
游戲的內容很簡單,需要母女倆配合繞過幾個障礙物。
徐春兒動作有些笨拙,顯然是極度不適應這樣的場合。
在一個需要彎腰的環節,她的動作明顯停滯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表情,手下意識地按住了后腰。
馬俊宇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何淑萍說過,她媽媽腰腿不好。
游戲草草結束,徐春兒幾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臺,回到了那個陰暗的角落。
晚會繼續,但馬俊宇的心情再也無法輕松。
他注意到,李榮華看著徐春兒下臺的背影,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同情,有嘆息,似乎還有一絲……欲言又止。
晚會散場后,工人們陸續離開。
馬俊宇故意留在最后,他看到徐春兒和何淑萍母女倆,互相攙扶著,默默地向員工宿舍走去。
她們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孤單。
馬俊宇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三十年的所謂“成功”,在眼前這幅真實的、充滿苦難的生活圖景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他回來的意義,難道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再是當年那個連三百二十塊彩禮都湊不齊的窮小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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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第二天,馬俊宇把李榮華叫到了自己的臨時辦公室。
他關上門,給李榮華倒了杯茶,神色凝重。
“榮華,這里沒外人,你跟我說實話,”馬俊宇盯著李榮華的眼睛,“春兒……她這些年,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李榮華端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出來些許。
他避開馬俊宇的目光,支吾道:“沒……沒啥別的事了,就是剛才說的那些……”
“不對,”馬俊宇打斷他,“你肯定還有事瞞著我。昨晚我看你的眼神就不對。榮華,咱們是幾十年的兄弟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李榮華低下頭,沉默了很久。
辦公室里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終于,李榮華抬起頭,眼圈有些發紅,嘆了口氣:“俊宇,不是我想瞞你,是……是春兒不讓我說。她不想讓你覺得……她是在博同情。”
“到底什么事?”馬俊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春兒當年……嫁過去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懷了你的孩子。”李榮華的聲音低沉而艱難。
馬俊宇如遭雷擊,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什……什么?!”
“她那時候又驚又怕,不知道該怎么辦。
薛成功那個人老實,但也木訥,春兒不敢告訴他。”李榮華繼續說道,“后來,大概是因為心思重,干活又累,孩子……沒保住,流產了。
聽說流了很多血,差點連命都沒保住。
也正是因為那次流產,傷了根本,她后來身體一直不好,腰腿的毛病,也是那時候落下的根……”
馬俊宇只覺得天旋地轉,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了桌子才勉強站穩。
孩子……
他們的孩子……
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他無法想象,當年的春兒,是如何獨自承受這一切的。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遠在千里之外,對此一無所知!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幾乎讓他窒息。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喃喃自語,聲音顫抖。
“告訴你又能怎樣?”李榮華苦澀地說,“那時候你人在外地,音訊全無。春兒說,這就是命,她認了。她不想讓你背著包袱過日子。”
認命了……
又是這三個字。
馬俊宇終于明白,當年春兒說出這三個字時,包含了怎樣絕望和沉重的分量。
那不僅僅是對婚姻的認命,更是對她和他之間愛情結晶逝去的認命,對她此后多舛命運的認命。
他頹然坐倒在椅子上,雙手捂住臉,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三十年的光陰,他以為自己早已放下,可以坦然面對。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那道傷疤從未愈合,只是被時間的灰塵掩蓋了。
而現在,真相像一把鋒利的刀子,重新將傷疤剜開,鮮血淋漓。
10
馬俊宇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整整一天。
當他再次打開門走出來時,仿佛蒼老了好幾歲,但眼神里卻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沒有直接去找徐春兒。
他知道,任何語言上的道歉和安慰,在那沉重的往事和苦難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召集了管理層開會,宣布了幾項新的決定:第一,設立員工困難互助基金,由公司撥付專款,并鼓勵員工自愿捐款,用于幫助像徐春兒這樣有特殊困難的員工家庭。
第二,與縣里的職業技術學校合作,開設定向培訓班,免費為員工及其子女提供技能培訓,何淑萍被列入了首批培訓名單。
第三,加大對本地上游原材料種植戶的扶持力度,簽訂長期保價收購合同,真正帶動鄉親們共同富裕。
他把工廠的發展,深深地與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的命運捆綁在了一起。
他不再僅僅是為了彌補個人遺憾,或是追求商業利益,而是真正開始思考,如何讓這片生養了他的土地,變得更有希望。
他開始頻繁地走進車間,走進田間地頭,和工人們、農戶們聊天,了解他們的困難和需求。
他的身影,不再僅僅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馬總”,更像是一個回歸鄉土、腳沾泥土的守望者。
偶爾,在食堂,他還是會看到徐春兒。
她依舊在窗口后面忙碌,依舊沉默寡言。
但或許是他的錯覺,他感覺她的背,似乎不像以前那樣佝僂得厲害了。
有一次,馬俊宇打完飯,經過她身邊時,腳步停頓了一下。
徐春兒似乎有所察覺,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這一次,沒有了之前的驚慌和躲避。
她的眼神里,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釋然。
馬俊宇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她,輕輕點了點頭。
徐春兒也微微頷首,然后低下頭,繼續手里的活計。
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一刻,馬俊宇忽然明白了。
有些遺憾,注定無法彌補。
有些過往,注定無法重來。
但人,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的陰影里。
他將那份深深的愧疚和遺憾,化作了對腳下這片土地和身邊這些人更深沉、更廣闊的責任與關愛。
這或許,是對青春、對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最好的告慰。
夕陽西下,馬俊宇站在廠區最高的平臺上,眺望著被晚霞染紅的村莊和田野。
炊煙裊裊,雞犬相聞。
這里,有他苦澀的青春,有他錯失的愛情,也有他必須守護的現在和未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工廠新機器的機油味和泥土的芬芳。
他知道,他的根,真正地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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