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散的群聊與未送達的“谷子”，一張未成年人買谷的單程票

“無法在已解散的群聊中發送消息”，微信群聊對話輸入框上彈出的一句提醒，讓高中生黃藝怔住了，她開始意識到，團咪（即：拼團團長）散群跑路了。

這已是“谷圈”（周邊收集愛好者組成的社交圈）里見怪不怪的戲碼?！肮茸印保切┚碌慕巧苓叄菬o數像黃藝這樣的愛好者的心頭好，卻也成了某些人斂財的幌子，不斷收割未成年人。

黃藝本以為自己會是幸運的那個，之前曾逃過一劫?！拔宜⒌竭^類似的瓜條（即：吐槽帖），進群看了最后覺得丑就沒買。”她回憶道。

曾經的“買谷”熱情，被這次翻車事件潑了冷水，黃藝“買谷”熱情開始消退。作為高中生，她對維權渠道了解不多，能做的只是在課余時間查看維權群里的消息，關注團妹們（即：在拼團里購買周邊的消費者）的維權進展。

這些拼團“買谷”的鏈接，大多源自“拼團呀”微信小程序。幾乎所有的拼團鏈接都在這里生成，團長們通過社交媒體“宣團”引流，將散落的愛好者們聚進一個個微信或QQ群，完成下單。

然而，這個便利的平臺，開團門檻卻低得驚人。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臥底拼團群聊，并實測“拼團呀”團長身份發現，“拼團呀”微信小程序對入駐團長的聯系方式、實名認證等信息的審核非常寬松。記者實測發現，未成年人甚至有機會通過實名認證成為團長，這意味著，“谷圈”里關于“未成年人團長卷款跑路”的瓜條并非空穴來風。

“拼團呀”公開顯示的團長信息并不齊全，一旦團長銷號、散群、跑路，留給團妹們只有一條希望渺茫的維權之路。

拼團“買谷”先“交腎”，預售期長達3至4個月

7月26日，黃藝在賬號名為“Yadira”的拼團里下單了41元的“谷子”，加上收的二手轉單一共276元。團長曾經在微信群里承諾11月20日前發完貨，但她至今依然沒有收到貨，團長還解散了群聊、注銷了微信賬號。

拼團買“谷”背后普遍是團長、管理們為愛發電、自愿勞動，但一旦涉及交易，容易模糊商業與愛好的邊界。官方和自印周邊都有可能成為拼團標的，這類拼團通常劃分為無盈利團和盈利團，無盈利團長通常都宣稱自己不盈利或盈利微薄。

信任是這一切得以運轉的基石，但也脆弱。拼團買“谷”的交易流程并不復雜，團長在“拼團呀”等小程序上架鏈接，團妹們選擇品類、數量，但真正的支付卻發生在小程序之外——通過二維碼或微信群內直接轉賬，這個過程稱為“交腎”。轉賬完成后，團妹們需要返回鏈接上傳支付截圖作為憑證，證明“交腎”完成。若是沒有在規定時間內“交腎”，則可能被取消訂單。

受訪者提供的團長收款碼。

“交腎”可能是漫長等待的開始。此后數月，團妹們習慣將群聊備注改為“已補郵”“某某IP谷”等，以防錯過進度更新。拼團買“谷”基本都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才能拿到制品，黃藝表示，自己暑假買的“谷子”到現在（12月）還有4個沒發貨。

這種交易模式背后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灰色地帶？11月24日至27日，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分別在兩個拼團進行測試，下單購買“谷子”。

記者臥底的拼團鏈接售價頁面截圖。

其中一個通過二維碼轉賬“交腎”并進了“禁言群”，但截至發稿時，記者在微信小程序上的訂單狀態仍顯示為“未付款”。這一拼車團的團長在群聊中表示，無盈利到手周期一般是3至4個月。另一個拼車團則要求截團后再付款，群里公告顯示的截團時間為2026年3月1日。

從支付到發貨，團妹們仿佛手握一張通往等待的單程票。

僅憑微信號即可在“拼團呀”一鍵開團

柄圖（圖案）貌美、團咪有經驗、冷門燙門都有、超長截團時間無需擔心尾款壓力……社交媒體上，一則則精致的“宣團”廣告正在收割著無數心動。團妹們躍躍欲試，都想進團“吃”上一口心儀的“谷子”。

谷圈常用的拼團微信小程序叫“拼團呀”。根據服務協議，“拼團呀”是一款微信小程序中的SaaS（軟件即服務）工具，用戶可在該小程序上獨立發起、管理其團購活動，并通過微信好友、朋友圈等私域流量傳播分享，進行訂單管理、訂單核銷及賬單統計等。

11月27日，貝殼財經記者在“拼團呀”上注冊了團長身份、新建拼團鏈接后發現，開通一條拼團鏈接要求必須填寫聯系方式，但未具體要求是何種聯系方式，記者只填寫了微信號即可通過審核。這意味著，一旦團長注銷賬戶、解散群聊、拉黑好友，團妹們將無從追索，可能再也聯系不上團長。

在一個買“谷”的維權群里，黃藝看到有人通過閑魚賬號“扒”出團長賬號的IP地址是河南，通過二維碼收款碼頁面查到團長微信賬號實名部分最后一個字是“梅”，但除此之外，再無更多有關團長的信息?！案杏X沒招了?！秉S藝說。

12月9日，維權群里有人根據“拼團呀”提供的團長聯系方式撥打了電話，顯示為空號。

貝殼財經記者在“拼團呀”找到訂單唯一的官方售后途徑是“投訴”。投訴類型又分為交易投訴、違規舉報，小程序會將交易投訴同步發送至團長賬戶。

維權群里的一張截圖顯示，平臺強調，他們不參與具體交易，只是提供技術支持。

“拼團呀”稱，自己作為小程序網絡服務提供者，非電子商務交易平臺，并非團長與團員之間交易行為的參與方，無法直接對用戶的交易、退款訴求進行回應。如果用戶發現團長有違法違規等行為，建議盡快向公安機關報案，拼團呀會積極配合并支持用戶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如果不確定團長信息，可向“拼團呀”申請調取團長信息?！捌磮F呀”表示，若發現團長為詐騙等違法行為，建議發起申請調取團長信息，用于維護自身合法權益使用，并需填寫《申請披露函》、訂單投訴編號、支付憑證、與團長在私聊/群聊內最后一次的聊天記錄。即便如此，所能獲取的信息也有限——“團長綁定微信的手機號”與“帶星號的姓名”。

更詳細的團長信息披露需要團妹們取得司法背書。“拼團呀”表示，如立案需要提供該交易對象的詳細身份信息，需添加調取證據通知書、調查函等司法調查手續，包括法院提供的協查函等相關文件，調取通知書、立案決議書等公安機關相關文件，以上任一皆可。提供以上證據可以調取“團長綁定微信的手機號”“姓名&身份證信息”“訂單及拼團數據”。而在維權群里，有人曾表示嘗試報警未果，“（他們）讓去法院起訴”。

維權群建議團妹們在備注里加上自己的付款金額，黃藝提供的資料顯示，在備注顯示付款金額的名單中，損失最大的是1646元，其余在幾十到幾百元不等。截至記者發稿時，該維權群里一共111人。

“拼團呀”存未成年人實名認證漏洞

在社交媒體平臺上，流傳著大量聲稱“未成年團長跑路”的瓜條。有網友告訴記者，“與其找被騙的未成年人，不如找那些卷走幾十萬的未成年團長?！?/p>

見過不少未成年團長跑路的瓜條，黃藝也懷疑這次遇上的團長還是個學生，她表示對方“經常不在線、不處理問題”。但該團長“拼團呀”賬號注冊信息中“已實名”后顯示的是70后。

在這片模糊地帶，“團長是未成年人”看似是一種猜測，但并非全無可能。記者實測發現，“拼團呀”存在著未成年人實名認證漏洞。

“拼團呀”支持未成年人實名認證開團。記者測試截圖

在團長權限上，“拼團呀”確實設置了一道基礎門檻：未經實名認證的團長賬戶，無法轉發拼團鏈接。然而，實名認證過程卻令人深思。記者在“拼團呀”實測開團發現，在整個流程中，“拼團呀”只要求提供身份證正反面照片。這不禁留下一個問號：若提供他人的身份證信息，是否也能順利過關？

12月7日，記者再次以朋友（成人）身份信息及身份證照片嘗試實名認證，在記者以本人進行人臉識別的情況下通過了審核。

更值得關注的是未成年人認證通道。“拼團呀”允許未成年人注冊為團長，但附加了一個條件：需上傳監護人委托書。這份委托書包括監護人姓名、身份證號、聯系方式、簽字、身份證照片等信息。理論上，這需要監護人的知情與同意。但現實中，這道防線存在兩種可能的缺口：一是監護人確實知情并授權；二是未成年人通過其他途徑獲得了成人的身份證信息，完成了“合規”的越界。

在“已實名”的標簽背后，是一個真實可靠的經營者，還是一個被借用或冒用的身份？如何厘清其中平臺的責任？

“‘拼團呀’雖然自稱軟件工具，但其確實表現出一定平臺屬性?！敝袊▽W會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研究會副秘書長陳音江認為，如果被認定為平臺經營者，除了要對入駐團長的資質進行審核，還應提供入駐商家的經營地址、經營電話、聯系方式等詳細信息，以便消費者遇到問題后能提供經營者相關信息。

針對實名制，他強調必須防范身份盜用，“如果沒有盡到審核義務要承擔相應責任”。

而未成年人用戶的審核需更為審慎。他強調“必須區分其是否具備民事行為能力”，如果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或屬于限制行為能力人，平臺應當采取相應的限制措施，應當對監護人授權、監護人的實名認證進行審核，還應當通過動態人臉識別等技術手段確保“人證合一”，防止冒用。

中國互聯網協會未成年人網絡保護與發展工作委員會專家委員、北京德和衡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馬麗紅律師持有類似觀點?！啊磮F呀’實名認證可以從三個方向改進：一是強制接入國家網絡身份認證公共服務，實行人臉識別核驗，確保身份真實性；二是未成年人開團需監護人人臉識別實時授權，明確監護責任；三是建立團長年齡分級機制，限制未成年人發起大額或長期預售拼團，從源頭降低交易風險?！?/p>

572條投訴背后“拼團呀”是軟件工具還是電商平臺？

12月4日，貝殼財經記者在黑貓投訴平臺上檢索發現，572條針對“拼團呀”的投訴幾乎都指向相似的經歷：團長跑路不發貨、售后無門、錢款難以追回。

公開信息顯示，“拼團呀”微信小程序由杭州可火網絡科技有限公司開發。

在服務協議中，“拼團呀”以一段加粗的文字劃清了平臺與交易的關系：“拼團呀”只提供軟件工具服務，并非網絡經營場所、交易撮合、信息發布等服務的提供方，亦非商品的銷售方，或拼團呀用戶團購及/或其他行為的參與方，拼團呀用戶對自身行為獨立享有權利，獨立承擔責任。

然而它的商業模式卻遠不止技術“工具”那么簡單。

服務協議顯示，“拼團呀”提供提現功能，用戶有權在完成實名認證、綁定銀行卡等流程（具體以拼團呀小程序交互顯示為準）后，使用拼團呀的提現功能，對本協議項下的各項收入（包括但不限于貨款、推廣傭金等）申請提現。

“拼團呀”收取一定的技術服務費。根據“拼團呀”服務協議，因使用拼團呀服務，用戶無條件并不可撤銷地授權拼團呀通知相關合作方（包括但不限于第三方支付機構、合作銀行等）自拼團呀資金賬戶中直接扣除相應的技術服務費，結算數據以拼團呀系統記錄為準。

但其收入來源不僅限于服務費，它還提供會員付費及二維碼智能識別付費。其二維碼智能識別付費套餐共五類，分別為19.9元200次、39.9元500次、59.9元1000次、270元5000次、499元10000次。而其會員附贈一定數量的智能識別次數，月卡、半年卡、年卡會員分別為29元、159元、259元。

“通過協議文字將自己定性為‘工具’，從而避免適用《電子商務法》中關于平臺需對經營者進行身份核驗、建立信用評價體系、保護消費者權益等強制性規定。這可以視為一種法律與監管套利?！瘪R麗紅表示。

在陳音江看來，“拼團呀”具有一定電子商務平臺屬性，它提供了個人或商家入駐、發布信息、信息撮合等功能，并通過收取會員費、吸引流量等方式獲利，應當依據《電子商務法》承擔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的責任，例如審核入駐團長資質、加強管理團長日常經營行為、對入駐團長違法違規或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的行為采取相應措施等。

“如果明知團長存在違法違規或其他損害消費者權益行為，沒有即使采取措施導致消費者權益受損，可能需要與團長承擔連帶責任，消費者可以直接找平臺維權。如果因為沒有履行資質審核義務導致消費者權益受損，也需要承擔相應責任?！标愐艚f。

馬麗紅認為，從交易鏈路看，責任主體主要涉及三方：團長是核心交易方，消費者與團長構成直接買賣合同或委托合同關系。用戶維權應首先鎖定團長，同時可依據平臺實際功能主張‘拼團呀’運營方承擔連帶或補充責任。微信支付在此鏈路中主要作為支付通道，若其盡到對商戶（團長）的基本審核義務，則責任相對有限；但若明知或應知交易存在高風險而未采取措施，也可能需承擔相應責任。

拼車已成為買谷常見方式，消費者如何規避因交易地帶性質模糊帶來的風險？

“要加強對這類小程序的管理?！标愐艚硎?，首先需要壓實它們的責任。有關監管部門需要根據小程序的服務功能及參與經營的程度認定其是否具有平臺屬性，并要求它們承擔相應的審核和管理責任。另外也要加強對這類小程序的日常管理，“如果它們提供服務又不承擔管理責任，甚至可能放任小程序內的違法違規行為，監管部門應該依法查處?！?/p>

中國互聯網協會未成年人網絡保護與發展工作委員會、調解工作委員會秘書長王斌則建議，未成年人切勿在不明網站或者平臺上隨意注冊個人信息，謹防個人信息泄露。購買“谷子”要通過正規交易平臺購買，切勿輕信來源不明、價格過低的商品信息，避免私下交易。

（應受訪者要求，黃藝為化名）

記者聯系郵箱：weiyz@bjnews.com.cn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韋英姿 編輯 陳莉 校對 穆祥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