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安靜的失敗者”說起
曾經,日本媒體用“就職冰河期世代”,形容大致1970年前后出生的那一批人,他們許多有大學學歷,90年代中期畢業,卻從未成為“正式社員”;他們的青春恰好撞上經濟泡沫崩塌,畢業就是冬天的開始。
在日本的官方敘事里,這些找不到穩定工作的年輕人,要么是“不夠努力”、不懂“忍耐”的問題青年,要么是追逐夢想的“自由一族”。
但在便利店夜班的收銀臺、縣城工廠的流水線、網吧的狹窄隔間里,另一個事實慢慢浮出水面,日本在維持表面安定的過程中,悄悄犧牲了一整代人的生活軌跡。
二、“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就職冰河期是怎樣形成的
要理解他們這代人發生了什么,得先回到泡沫破裂的年代。
90年代以前,日本的“日本式經營”有三大支柱:終身雇傭、年功序列、企業內工會,企業通過統一的“新卒一括招聘”,把大學生、高中生成批招進來,從青年培養到退休,換取的是忠誠與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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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于網絡
但泡沫崩盤后,企業負債累累,銀行壞賬成堆,宏觀經濟長期低迷;在成本重壓下,企業做了一個看似“合理”的選擇:
對老員工:“終身雇傭”盡量不動,裁員會付出巨大社會成本和輿論代價;
對新畢業生:直接縮減甚至凍結正式招聘,把風險轉嫁給還沒進入公司的人。
于是出現了“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的就業雙軌制。”
昭和時代留下來的“正式社員”,享受穩定工資、獎金和充足的退休金;留給90年代中后期之后畢業則是大量只能在合同工、派遣工、兼職間輾轉的“非正規雇傭”。
從宏觀指標看,當時的日本失業率并沒有像歐美那樣飆升到兩位數,看上去“社會穩定”;但對剛畢業的年輕人來說,“畢業=進入穩定正社員”的舊規則被悄悄廢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寫在法律里的、卻十分堅固的二等公民身份。
三、勞務派遣工的閘門
進入21世紀后,一個關鍵的法律變化,讓這代人真正掉進了“冰河”。
2004年,日本對《勞動者派遣法》進行了大幅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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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許向制造業派遣臨時工;
延長派遣合同的最長期限;
對派遣業務的準入門檻繼續放寬。
這些條文在文件里顯得很技術性,但它們的現實意義卻很直白,大企業可以放心地用派遣工來替代正式員工,而不必承擔長期雇傭責任,結果顯而易見。
在日本的慣例下,如果在畢業后幾年內沒進入正社員軌道,日后再想“轉正”會異常困難。
非正規雇員的時薪、年收入普遍低于正式社員,很難享受同等的獎金、晉升機會和企業年金,而且大多只能做流水線最末端的工作,難以累積可遷移的技能。
于是,我們看到現實中正式與派遣員工工作與待遇那種極端割裂。
四、企業保利潤、政府保福利,年輕人則保不住生活
進入90年代后,日本企業部門總體上長期處于“資金盈余”狀態,現金和存款不斷增加;與此同時,工資總額和資本投資增長卻十分疲弱。換句話說,公司賬上的錢越來越多,但發到年輕人手里的錢,并沒有同步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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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日本已經是全球老齡化速度最快的國家之一,養老金與醫療開支逐年攀升。
政府通過提高消費稅、調整社會保險費率來彌補缺口,負擔更多落在了正在工作、但收入本就不高的中青年身上。
對冰河期世代來說,這形成了一個殘酷的現實,自己的工資因為“非正規”身份而被壓低;卻要用這份工資去為父輩那一代的高額福利買單;
五、從工資到婚姻、生育:一場“社會性消滅”
金錢問題不會只停留在錢包里,它會慢慢滲透進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縫隙。
1.住房與城市生活成本
在東京和大都市圈,冰河期世代的許多人只能租住老舊公寓、合租房,甚至以“網吧難民”的形式在廉價網咖過夜。
2.婚姻與生育的延后乃至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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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不安全感與婚姻選擇之間的聯系,在日本數據中有非常清晰的體現,2015年的統計顯示,50歲男性中約有23.4%終身未婚,女性則為14.1%,遠高于戰后早期的水平。
各種研究與民調也顯示,不穩定就業、收入不足是許多男性不敢結婚、不敢生育的重要原因之一,婚姻變成了一道嚴苛的經濟門檻。
3.心理健康與自殺
日本的自殺人數在1998年突然跳升,從前一年的約2.4萬人增至3.28萬左右,此后至2011年連續14年維持在3萬以上。
經濟壓力、工作不穩定、長工時和孤立感,是被反復提及的風險因素。
冰河期世代的許多人,在最需要積累技能與社會關系的年齡段,卻在零碎的臨時工作和長時間的加班中消耗掉了健康。
這不是通過戰爭或災難造成的肉體毀滅,而是通過結構性安排讓一代人失去了積累資產、建立家庭、參與公共生活的可能性。
六、誰在獲益,誰在沉默
這或許可以畫一張“利益分配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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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部,是少數大企業、高凈值家庭和握有資產的人,他們在長期通縮與低利率時代,通過資產保值增值受益;
中部,是保住了正式職位的中老年員工,他們在公司內部具有話語權,也往往是政治上的積極投票者;
底部,是非正規雇傭為主的年輕與中年勞動者,他們話語分散、組織薄弱,很難在政策層面發出統一的聲音。
這種結構性分布,使得一種敘事特別容易流行,“年輕人之所以窮,是因為不夠努力、不肯吃苦。”
它通過媒體、勵志書籍和企業培訓不斷被重復,把制度問題轉化為個人道德問題,“不穩定”被說成“多樣化的工作方式”,“低薪”被包裝成“自由與靈活”。
這種敘事之所以有效,不只是“陰謀”,還因為,日本的中老年選民確實害怕福利削減;企業也確實面對全球競爭和股東壓力;政策制定者在“增長vs再分配”之間,常常選擇成本更小的那條路。
這不是某個壞人的陰謀,而是一整套制度在既得利益與現實中做出的“理性選擇”,但對冰河期世代而言,這種理性,是冷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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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遲到的政策補課與別處的影子
當時的日本政府也并非完全無動于衷。
從2019年前后開始,“就職冰河期世代支援”被正式寫進政策文件,中央和地方政府推出面向40歲左右人群的職業培訓、轉正支援、公共部門雇用等措施,希望幫助他們轉入穩定崗位。
疫情之后,隨著勞動力短缺加劇,一些企業也開始意識到,忽視一代人的技能與潛力,本身就是一種浪費;近年來有數十萬人通過再培訓與中途采用獲得正社員機會,但與整體規模相比,仍只是冰山一角。
從政策角度看,這些努力當然值得肯定,至少承認了“問題不只是個人不努力”;也為“同工同酬”“轉為無固定期限合同”等改革鋪路。
但從個人來看,這些補救顯然來得太晚,許多冰河期世代已經度過了技能累積的黃金十年;在高房價和不穩定收入夾擊之下,他們早已錯過了購房、結婚、生育的窗口;心理和身體健康也已經為長期的壓力付出了代價。
日本今天的極低生育率、高單身率、勞動力不足、財政壓力,其實都與此相關:一代人缺席了中產階級的位置,也就缺席了消費、育兒、納稅和社區建設。
在任何一個快速老齡化、增長放緩的社會里,會選擇由誰來承擔成本?
又愿不愿意承認,那些在角落里沉默的中年人,其實支撐著表面上的“穩定”?
注:個人觀點,僅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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