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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寶榮
“因為草書許多人都看不懂,不知道怎么評價寫得好還是壞,所以網(wǎng)友的議論比較多……”
11月23日,第二屆“中國書法大廈杯”書法大賽草書“特等獎”作者延志超在接受極目新聞采訪時,對組委會因故取消其獲獎資格進行質疑時如是說。
他的這種說法,頗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是否正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文不做討論。
毋庸置疑,這種說法給所有的書法家和書法工作者提出了一個時代的命題,即大多數(shù)人需要什么樣的書法?
要回答以上問題,先問兩個問題。
第一個,書法家工作的對象是誰?
是書法家自己嗎?是他的家人嗎?是他的女朋友嗎?顯然不是。
今年4月29日,著名書法家吳善璋在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官方賬號發(fā)出文章表示,書法家要為人民而創(chuàng)作,還應虛心地接受批評和建議。“為人民而書寫,為時代而創(chuàng)作”,這不得不說是絕大多數(shù)書法家奮斗的方向和追求的目標。
第二個,什么是書法?
關于這方面的文章已有不少,但能用一句話做定論而又被公眾接受和認可的還沒有。
據(jù)胡耀邦同志回憶,在1940年代的延安時期,偉大領袖、偉大的政治家毛澤東曾問他,什么是政治?他引經(jīng)據(jù)典,說了很多。偉人說,“沒那么復雜!政治就是,把支持我們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對我們的人搞得少少的!”
對于什么是書法?書圣王羲之好像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但對于什么不是書法,他則說的很明確。他在《題筆陣圖后》中說,“狀若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便不是書”,“算子”是古代竹做的計算用的籌子。用通俗的話來講,印刷體之類的,不是書法。
有人開始要問了,既然印刷體、美術字等不是書法,為什么還要用來印書?那是因為它們有規(guī)范化、標準化、易普及等特點,而這是印刷術發(fā)明、發(fā)展,文化推廣普及的必然要求。而書法追求的是個性和自然,字跡有大有小、有倚有正。好的作品,要把技巧隱藏在自然之中,即使用了很深的心思和安排,也要在外表上看起來像是隨意而寫的一樣。
顏真卿作為書法史上的另一位巨人,也沒見明確說過什么是書法。
筆者才淺望輕,自然不能一錘定音。但認為,書法包含兩種意思,一是指書法技藝,二指書法作品;作品是技藝運用的結果,技藝通過作品來呈現(xiàn)。
如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人們的天然追求一樣,毫無疑問,好的書法作品也同樣是人們的追求。而什么是好的作品?這就是本文要梳理的重點。
現(xiàn)不揣淺陋,試提出一個分析框架,為您的判斷提供參考。需要說明的是,藝術絕非公式,以下分析在于提供一種觀察的方式,而非機械的評定標準。
筆者認為,好的作品應當包括“法、字、藝、文、情、道”六個維度,法即筆法、字即文字、藝即藝術、文即文章、情即情性、道即立場,好書法須做到:書中有字、書中有法、書中有藝、書中有文、書中有情、書中有道。
東漢文字學家許慎認為,文字是書法的根本,他在《說文解字》中說,“蓋文字者,經(jīng)藝之本”,“經(jīng)”指儒家經(jīng)典,“藝”指“禮、樂、射、御、書、數(shù)”等六藝,包含書法。因為字是書法所表現(xiàn)的直接對象和賴以存在的基礎,所以其識讀性是必須要有的。這便是書中有字。
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孫曉云在她的書學代表作《書法有法》中指出,書要有法度,而其核心是筆法,能體現(xiàn)出筆法特征的書寫才可以稱得上書法。
什么是筆法?她認為,應當包括起行、收、提、按、轉、折這六種運筆特征,即便是一點之內,也應當有起行收的因素。而筆法運用所表現(xiàn)出來的點畫,皆須要有出處,但這種出處要從歷代經(jīng)典和先賢遺墨中挖掘。僅有這些就夠了嗎?還差的遠著呢。筆法之后,還有字法、章法、墨法等更高的山要攀爬,再之后還要有藝術家獨特個人審美意識的融入。字法即結字造型,章法即整體的體勢安排,墨法即墨色的濃淡干濕變化。以上是書中有法。
著名詩人杜甫在他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并序中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開元五年,小時候的他在郾城看過著名舞蹈家公孫大娘跳《劍器》和《渾脫》舞,印象深刻;而很多年后,他頭發(fā)已白,在臨穎看到有人跳舞覺得舞姿很熟,問后才知道,跳舞的是公孫的弟子李十二娘,于是寫詩作記。序中并記,草圣張旭,就是因為看了公孫大娘跳舞,從而悟道,書藝大增。他用“?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的詩句對于十二娘的舞姿進行了描寫。
“體五材之并用,儀形不極;像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為了說明書法之美,唐代著名書法家、理論家孫過庭在《書譜》中用音樂進行比喻。八音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等八種樂器制作質材。他認為,好的作品就像用多種樂器演奏的交響樂一樣,美妙無窮。
而關于音樂的美妙,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寫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由此可見,藝術帶給人的印象是深刻的、長久的,而書法與舞蹈、詩歌、音樂等一切藝術都是相通的。這體現(xiàn)在,首先,通過純熟的筆法使點畫和結字千變萬化;其次,通過精心的章法安排,讓空間布局合理動人;再次,通過墨色的潤燥,表現(xiàn)出節(jié)奏的輕重緩急;最終,全篇應形成揚抑頓挫,高潮迭起的整體效果;如同一個統(tǒng)一的樂章,帶給人以美的享受和情緒的感染。外國人雖然不識漢字,但看了經(jīng)典的作品,也會認為里邊有音樂、舞蹈的藝術之美。
書中有藝包含兩層意思,第一層是技藝、功夫,即“法”的問題;而第二層則專指藝術。
什么是藝術?筆者認為,能給人以視覺上的沖擊、心靈上的震撼、思想上的啟迪、感官上享受的一切藝術形式的表現(xiàn)力就是藝術。
就書法而言,一幅好的作品看了之后,能讓觀者產生或神清氣爽、或肅然起敬的、或瞬間安靜、或熱血沸騰、或忍俊不禁等感覺。而書法之美具有多樣性,行云流水的自然之美、千鈞一發(fā)的險峻之美、雄強健壯的陽剛之美、嫵媚多姿的陰柔之美、削金斷玉的堅利之美、大智若愚的憨拙之美、拔山移海的力量之美、弱不禁風的病態(tài)之美、探賾妙門的深邃之美、匠心獨運的妙趣之美、啞然失笑的幽默之美……
《書譜》謂,“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就是這些意思的表達。
如果用一只鳥作比喻,那筆法便是“鳥的腿腳”,藝術則是“鳥的翅膀”,沒有腿腳不能站立,沒有翅膀則不能飛翔。
天下一行書《蘭亭序》被列為神品,不僅因為其書法的高妙,還因為其文章的美輪美奐。“在一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春日,一群志同道合的文人雅士,在‘有崇山峻嶺,清流激湍,又有茂林修竹’的會稽山陰蘭亭這個地方,放下塵世的煩惱,無拘無束地飲酒作詩,敞開心扉地暢談友情,能不萬分高興嗎?而后又引發(fā)了對人生的思考,發(fā)出了‘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的感慨”,并寫成文章對這些進行記錄。文章融事景情理于一體,是書中有文的極致典范。
《書譜》認為,高階的書法“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祭侄文稿》所表現(xiàn)出的悲憤哀痛,《蘭亭序》所表現(xiàn)出的俊逸灑脫無不說明了這一點。陜西省文聯(lián)副主席、著名書法家藺雨認為,“書法是長期的情感積累后,瞬間通過筆墨的表達”。這是書中有情。
關于書中有道,唐穆宗曾問柳公權筆法,他答道:“心正則筆正”,可見書法也反映著人的思想立場。
當然了,以上六個維度分析的是經(jīng)典傳世之作,而普通的書法家只要能做到其中的書中有字、書中有法,便可立足和名世了。
下邊回到問題的起點,即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書法?
試做如下回答:我們需要的是能夠無限接近“好書法”的書法。這時有人要問了,無限接近,難道就不能超越嗎?
回答,確實不能超越。為什么?
因為書法本身是數(shù)千年時間沉淀的產物。書寫材料經(jīng)過了龜甲獸骨、竹簡布帛紙的變遷,書體經(jīng)過了篆隸草章行楷的演變,審美體系經(jīng)過了歷代統(tǒng)治者的篩選和塑造,而這些都具有不可再生性。雖然可以回溯挖掘,但是要想突破很難。除非再經(jīng)過象先秦時那樣的思想自由,經(jīng)過百家爭鳴后,再形成新的審美體系,而這需要至少上千年的時間。
雖然這個回答可能讓您有些失落,但社會的演變、文藝的發(fā)展,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過您也不必為此而難過,因為古人創(chuàng)作的珍品,今人依然可以發(fā)掘和研究;而今人所擁有的一切學習書法的便利條件,古人是無法想象的。當然,無法超越古代經(jīng)典,并非否定當代書法的創(chuàng)新價值,在傳承的基礎上,融入時代精神與個人意識有可能會實現(xiàn)差異化突破。
2013年,時任中央國家機關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紀委駐人社部紀檢組組長的袁彥鵬先生在給筆者的回信中,談了他對書法的認識,至今記憶猶新。他說,“書法作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藝術,不能僅僅成為書法家們自娛自樂的工具,而應該讓更多的人學習和欣賞,應努力讓書法成為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力量”。這個看法認為,書法家不應該故步自封,而應該主動打破藩籬,融入人民。當然了,筆者認為,人民也應當為書法家的工作多提供便利條件。
既然書法家工作對象是人民,也應該主動融入人民,那么大眾的審美方向和眼光,也應該是創(chuàng)作所遵循的尺度。你的作品讓大多數(shù)人看不懂,大多數(shù)人自然不會買賬。除非你只給一小部分認可者看,或掛在家里自己欣賞。
延志超先生所說的,“大多數(shù)人看不懂草書”,不知是指看不懂其字,還是看不懂其藝?
看不懂其字,這好解決。以后他再創(chuàng)作草書的時候,可以在落款中用真(楷)書注解。“草不兼真,殆于專謹”,歷史上的草書大家沒有不精通真書的。這時,會有人要問了,代碼和圖紙大多數(shù)人不也看不懂嗎?功用不同!代碼和圖紙是為了解決控制或施工問題,自然是給專業(yè)人士看的,而書法作品掛出來就是供社會大眾欣賞和品鑒的。
看不懂其藝,這說明在得到大眾的認可方面,他還需要再作努力。
難道要一味地迎合大眾嗎?這樣豈不是耽擱了書法的深入研究和向縱深發(fā)展?
這個問題也好回答,如果搞“書法實驗室”,則完全不必考慮大眾眼光,但要辦群眾性的展覽和大賽,則必須考慮大眾的意見。而引入媒體觀察團和直播機制的賽事,其目的不就是為了在提升流量和熱度的同時,也接受公眾的監(jiān)督和評價嗎?
而當大眾審美和專家視覺出現(xiàn)分歧了,我們該聽誰的?
這關系到如何更公平、更科學地判斷一件作品的好壞。筆者的意見是,要在大眾和專家之間找到平衡,而最好的平衡就是:“專家點頭,群眾鼓掌”。
2016年11月30日,中國文聯(lián)十大暨中國作協(xié)九大在京召開,這次大會指出,廣大文藝工作者要做到“胸中有大義、心里有人民、肩頭有責任、筆下有乾坤”,這無疑也是對廣大書法家的要求。
以上是個人的淺陋看法,不一定全對,或完全不對,謹供參考。
尚寶榮,學者講課網(wǎng)執(zhí)行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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