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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12月,深圳的藝術濃度驟然攀升。從福田或南山驅車往東,大約一小時便能抵達坪山。路程不算近,但位于坪山文化聚落北區的坪山美術館,總能讓這一趟顯得值得。作為深圳重要的公共文化設施,它以更開闊的節奏與尺度接住城市不斷升溫的藝術能量,也把“東部觀看”的視角放得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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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山美術館外景
12月6日開幕的“泡沫公園”便是在這里亮相:藝術家王璜生在六層展廳中央搭起一座由工業包裝泡沫構成的巨型“城堡”,雪白的板材層層堆疊,遠看像古典建筑的柱廊與穹頂,近看又像剛經歷過一次崩塌。環繞城堡的墻面上,《爆》系列與《消廢時代》系列以煙花灰燼、塑料包裝盒、瓦楞紙在宣紙上留下的肌理,與黑紅水墨交織——既有文人畫的雅致,又帶著當代語境中關于廢棄物、消費與時間的鋒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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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現場?坪山美術館
王璜生今年68歲。十幾年前,他還在畫傳統水墨花卉。今天,他用快遞泡沫搭了一座城堡。
這不是簡單的材料游戲。一個從傳統文人畫出身、做過13年廣東美術館館長、又在中央美院美術館當過館長的藝術家,選擇用廢棄泡沫、煙花殘骸、快遞包裝做作品,這背后是個漫長的轉型故事——關于傳統與當代,關于束縛與自由,關于一個知識分子怎么用“物”來為時代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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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現場?坪山美術館
王璜生的微信頭像是“綠川書屋”,是與他父親王蘭若“愛綠草堂”有著密切關系的書齋名。
上世紀50年代末,王蘭若在政治運動中受到沖擊,后來被下放到鄉下。那個年代,王璜生小學就失學了。“那個階段,正好我父母親被趕到鄉下,父親請到一位古典詩詞老師——也是他的老朋友——來教我古典詩詞,他自己則教我古典文學,特別是古代畫論。”
這種家庭式教育在時代的陰差陽錯中反而被保留下來,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基因。“如果當時能正常讀初中、高中、大學,這樣的家庭式教育方式可能就被弱化了。”王璜生說。
成長背景顯然塑造了王璜生身上的雙重性。一方面對傳統水墨、宣紙天然敏感,“我對宣紙長期浸淫,對宣紙、水墨以及相關的審美都很敏感”;另一方面,父親的遭遇讓他對社會保持警惕與對抗,“那個年代,我們比較少跟外面的年輕朋友交往,都充滿一種警惕性。因為也是被打怕了。”
70年代,王璜生來到北京呆過一個來月,住在坡上村。“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內在的反叛與對抗精神被培養起來。我一直帶著這種對社會的警惕和對抗。”
到了80年代中期,王璜生在北京讀書,那時正是中國當代藝術萌發的時期。“那個時候新潮美術洶涌澎湃,但我只能遠觀,沒辦法真正進入。不過那個歷史階段確實給了我很多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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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吳洪亮(左)與藝術家王璜生(右)在展覽論壇現場
?坪山美術館
父親現存最早的一張國畫叫《系累》,畫的是竹林叢中一只雞被繩子綁住了腳,寓意“不能得到自由”。 “很累。但他又能把這份累用藝術方式表達出來,流傳下來,又是一個幸福和自由。” 策展人吳洪亮說,“這個行業無論是藝術家還是美術館,我們一定是在很多累之中擠壓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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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去廣東美術館做館長,王璜生很可能會沿著傳統水墨這條路一直走下去。
廣東美術館那13年,王璜生創辦了“廣州三年展”、“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把中國當代藝術推向國際舞臺。這些工作讓他接觸到大量當代藝術家和作品,也讓他開始重新思考藝術與時代的關系。
“從理性角度講,在廣東做美術館館長時,我會更關注藝術與時代的關系,關注藝術介入社會的方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與社會、與時代問題相關的藝術方式,我會更看重這樣的藝術方式。這也是促使我后來轉型的原因。”
這種轉型在作品中體現得很明顯。從早期的傳統水墨,到后來用鐵絲纏繞的裝置,王璜生開始把文人畫中“線”的傳統進行當代轉化。
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西方當代藝術就開始用日常廢棄物做創作材料——美國藝術家賈斯珀·瓊斯直接把報紙、國旗貼在畫布上,意大利貧困藝術運動大量使用破布、木頭、石頭等“貧賤”材料,試圖打破藝術的高雅姿態。但王璜生的做法不太一樣:他既保留了廢棄物的物質性,又賦予其傳統水墨畫的審美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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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廢時代250233》/80x160cm /紙本設色拓印 /2025?王璜生
在南京的一個展覽中,鐵絲網裝置讓人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王璜生——不再是抒情的文人畫家,而是有強烈社會批判意識的當代藝術家。清華大學教授汪民安評價:“以前文人畫,線是生命力的表現,或者氣啊,中國畫特有的活力、生機,但王館在那個作品里,恰巧把線通過裝置的形式,把它的功能逆轉了,變成了一個網絡、束縛、牢籠。”
在廣東美術館任職期間,王璜生反復強調“美術館是一個知識生產的場域”。他創辦的《美術館》雜志大量翻譯介紹當代理論、批判理論,在當時的中國當代藝術發展中起過重要作用。這種對理論的關注,深刻影響了他的藝術實踐。
廣州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院長胡斌認為,王璜生的多重身份不應該被割裂看待:“我們經常會一方面不由自主把他們整合在一起,但另一方面又特別小心的覺得我們現在是在談藝術,我們似乎不要把過多的工作東西聯系在一起,但我現在不是這么來看這個問題,我覺得恰恰是要整合在一起。” 從士人、文人到當代知識分子,王璜生身上延續著一種精神脈絡——對社會的關注,對時代的批判,對生命本質的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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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對“物”的使用,構成了他近年來創作的核心線索。
最早引起關注的是他的沙發裝置——在透明的沙發里填充著鐵絲網。坐上去很舒服,但你知道里面有危險。
2020年初疫情來了,氧氣瓶成為他作品的主角。生銹的氧氣瓶,曾經是維系生命的關鍵器具。而在疫情結束后,王璜生開始收集煙花的殘骸。“三年疫情帶來的是全球社會與人心的壓抑、隔離、焦慮與變形。我們在一個連自由呼吸都成問題的現實中度過了漫長的時光。2022年12月底社會突然放開后,大家的心情一下子‘爆’開了。”王璜生在作品自述中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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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2023》截屏/影像2’26” /2023?王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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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2023》裝置 /2023?王璜生
2023年從元旦到春節,到處是煙花爆竹的火爆場面。“一來是民心的怒放,二來是希望用煙花炸響驅除‘疫魔’。《爆2023》正是在這樣的時間節點上開始收集材料的,我開著車在大街小巷收集煙花爆竹的殘件,開始構思創作。”
這些煙花遺跡被轉化為用火藥灰、泥土拓印在紙上的《爆》系列——有38×38厘米的小幅,也有588×366厘米的巨幅。黑紅交織的畫面上,保留著煙花燃燒后的肌理與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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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23-11、《爆》23-14/38x38cm /紙本拓印/火藥灰、泥土 /2023?王璜生
“‘爆’,不僅是一種強烈的聲浪與震撼,更是社會力量的積聚爆發,是對隔離壓抑的抗爭與釋放。”王璜生說,“我把時代特殊印跡的東西轉化到畫面中,保留廢棄物里煙花燒過的灰燼、泥土等等,這些東西成為我與一個時代、一段記憶發生關系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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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24-2、《爆》24-8/38x38cm /紙本拓印/火藥灰、泥土
/2024?王璜生
策展人崔燦燦觀察到王璜生使用材料的獨特性:“很多藝術家用物的時候,比如說經典的偉人的物,我們在博物館總能看到皇權、帝王用的那些物,證明時代生產力先進、時代水準發達、文明的輝煌。但你作品里用了很多時代的灰塵、廢棄品,泡沫是那個時代的廢棄物。”這些邊緣的、廉價的物質,構成了王璜生作品獨特的批判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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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2024》/588x366cm /紙本水墨拓印/2024?王璜生
除了煙花殘骸,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快遞包裝也進入了王璜生的視野。“有時候一大堆東西,本來買一個快遞,很小的東西,包了一大堆泡沫紙,一個巨大的紙箱中間就一個東西。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想將一些東西轉換做一做。”
但在動手之前,他也一直在懷疑自己。“用廢棄的東西,像意大利的藝術家,用日常用品做藝術,從50、60年代就很普遍了。我們這樣做,能做出什么呢?能做出一個特別的東西嗎?我一直在懷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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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廢時代250305》/400x180cm /紙本設色拓印/2025?王璜生
最終呈現的《消廢時代》系列,用塑料包裝盒、泡泡包裝膜、瓦楞紙拓印出朱紅與黑色交織的肌理。畫面上噴涂著“PACK”字樣和一串串長長的數字——那些快遞包裝上的編碼。歷史學者李公明注意到畫面中的數字符號:“這些數字本來標志著像進出口貿易這么一種密碼,允許、還有溝通,甚至把關稅政策。” 這些編碼在黑色、紅色的線條與幽暗光線之間,暗示著某種隱秘的權力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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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廢時代250235》/120x120cm /紙本設色拓印/2025?王璜生
傳統水墨的筆法、廢棄物的拓印、當代社會的數字編碼——王璜生的作品始終在傳統與當代之間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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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城堡》/裝置/尺寸可變/工業包裝泡沫等/2026(手稿)?王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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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城堡》/裝置/尺寸可變/工業包裝泡沫等/2026?王璜生
泡沫城堡的創作過程充滿了矛盾。
王璜生需要大量泡沫材料,館長劉曉都熱情地開著車,把自己工作室新買的空調包裝泡沫運到美術館。結果王璜生看了看,沒采用——藝術家對材料的挑剔,有時連最熱心的支持者也難以預料。
“我做完后,燈光一打,我覺得有點太漂亮了,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原來希望有很多很臟的泡沫,找到真正廢棄的泡沫來組建,但碰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廢棄泡沫有很多不衛生、不可控的問題。”王璜生坦言創作中的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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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城堡》局部/裝置/尺寸可變/工業包裝泡沫等/2026?王璜生
最終呈現的泡沫城堡,用雪白的工業包裝泡沫層層疊加,構筑出類似古典建筑的柱廊與穹頂。柱子被泡沫包裹,失去了原有的莊嚴感,卻獲得了某種荒誕的詩意。它既像廢墟,又像正在建設中的建筑——一個充滿矛盾的存在。
這種糾結恰恰體現了當代藝術的悖論:“我在想,我是不是掉入了一個悖論?本來是想批判和質疑我們高度日常化的消費,但做這么大一個泡沫城堡時,我們是不是又在消費這些泡沫?這個消費行為本身是不是也有問題?”
“這次做展覽很有意思的是,根據特殊的空間和這批作品重構了一個新的東西。吳洪亮說的‘泡沫公園’,泡沫既是物質,也是超物質,是一個更宏觀的概念,是對當下社會人生某種隱喻和焦慮性的呈現。”王璜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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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現場?坪山美術館
吳洪亮在策展時發現,泡沫材料的英文縮寫EPS,同時也是經濟數據、電腦矢量圖像的縮寫。“當一個縮寫指入一個思考的時候,跟這個世界方方面面到了一個新的交叉,在這樣一個公共美術館體系中,公園這個詞就跳到腦海里。”
館長劉曉都提到:“foam延展性更佳,對我們不止是那種吹出來的塑料泡沫,也有洗手用的擠出來的foam,每個人想象泡沫的方式是不同的。引申的含義還有很多。”
吳洪亮在策展前言中寫道:“藝術家當然有建構與激活特定空間的能力,尤其是王璜生先生,作為深耕藝術界數十年的藝術家/編輯/館長/教師/策展人,他可以輕松將創作實踐的敏銳、機構運營的格局、教育的熱忱以及策展的謀略熔于一爐。此刻復合的水墨、歷史感的影像,羅馬柱與園林意象都被王璜生引證為時間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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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身上的矛盾一直存在。
“我自己也在反思,其實我擺脫不了傳統文人的某種審美情感。我在廣東畫那些花的時候,很多人說:你在廣東想做那么當代,為什么你的藝術又那么傳統?我說如果不去廣東美術館做館長,我可能會沿著傳統這條路一直走下去。”
“但轉型歸轉型,我還是原來那個我。現在展示的這批水墨,我還是覺得里面有我擺脫不了的東西。這種擺脫不了是好是壞?是我的問題所在,還是我的特點?就像崔燦燦說的‘方言口音’,我這個潮汕話口音老是改不了。”
退休后,王璜生能更自由地創作了。“現在作為藝術家,我想的是:藝術有很多種類型,在我這個年齡,能做到什么,我就努力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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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現場作品《消廢時代》系列?坪山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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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現場作品《消廢時代》系列放大細節?坪山美術館
“我不用考慮太多其他的東西,就考慮我能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也知道自己的深淺,不太敢跟真正的藝術家比。但我可能有我的特點、我的語言,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做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
對于這次展覽,王璜生充滿感激:“一個藝術家能做一件有意思的事,背后有很多機遇和朋友的支持。我作為藝術家在畫室里畫點畫、做點作品,如果沒有拿給策展人吳洪亮老師看,他看完后給我很多鼓勵,說愿意做我的策展人,這給了我很大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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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現場作品《爆》系列?坪山美術館
“如果沒有劉曉都館長熱情的邀請,這個展覽也做不成——其實說了有兩年多時間,一直沒有特別的信心。還要感謝這個空間。做展覽有很多偶然性,當我來到這個空間,看到這些柱子,看到這么好、這么高的空間,我跟劉館長、策展人商量后,根據作品的內容——關于消費廢棄、關于泡沫經濟、泡沫物品的思考——決定用泡沫來做作品,最終形成了用泡沫搭建城堡、廢墟的想法。”
在“泡沫公園”里,王璜生用廢棄的材料構建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廢墟。泡沫輕盈易逝,卻又無處不在、難以清除;城堡堅固宏偉,卻終將倒塌、歸于塵土。一個傳統文人藝術家,在68歲完成了向當代藝術的徹底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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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現場《泡泡夢之屋》?坪山美術館
坪山美術館的四層展廳還有一個特別的公共教育項目——《泡泡夢之屋》。這是王璜生與20位來自坪山社區的藝術愛好者共同創作,大家從家里帶來日常廢棄的泡沫材料,運用傳統拓印手法與丙烯顏料,將廢棄物轉化為彩色的視覺圖案。“公園”的概念在這里得到了最直接的體現——它不再只是一個隱喻,而成為一個真實的、可以進入的、可以參與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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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現場《泡泡夢之屋》?坪山美術館
王璜生的《系累》,既是束縛,也是自由;既是沉重,也是輕盈。這或許正是一個當代文人藝術家最真實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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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廣州美術學院新美術館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廣東美術館館長、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總館館長。創辦和策劃「廣州三年展」「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CAFAM雙年展」“泛東南亞三年展”等大型展事。獲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勛章」、意大利「團結之星騎士勛章」。作品被大英博物館、意大利烏菲齊博物館、中國美術館等機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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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泡沫公園”展覽海報?坪山美術館
WORDS
Orpheus
EDITOR
Lesley、August
DESIGN
Johnny lee
POSTED
December 10,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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