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苔蘚，如滾石，ikkibawiKrrr的微小行動主義

ikkibawiKrrr肖像

左：趙芝恩（Jieun Cho）

中：金重沅（Jungwon Kim）

右：高結（Gyeol Ko）

圖片致謝藝術家

起點總是如此。荒蕪之地，人類蹤跡難尋，野草蔓生，苔蘚與巖石沉默地呼吸。由Gyeol Ko、Jungwon Kim和 Jieun Cho組成的韓國藝術團體ikkibawiKrrr一次次被類似的場景吸引，接著，如一顆滾石，他們越過人類與動植物的物種藩籬，以及人為定義的種種邊界，進入繁茂的荒蕪，開始田野式的在地調研。在他們的作品中，這些場景會走向迥異的故事：有時候，荒地是為戰爭遺跡，它承載著密克羅尼西亞、印度尼西亞與濟州島過往激烈交戰的記憶（《Tropical Story》）；有時候，廢棄的彌勒佛造像訴說人類與土地曾經的親密，以及今時的失聯（《Rocks Living in Rewind》） —— 而最近一次，荒蕪背后的講述者是失落的、真空的村莊，以及停滯在此的村民（《Who Forgot the villiage》）。

ikkibawiKrrr

《誰忘了村莊》（Who Forgot the Village）（靜幀）

2025

雙頻道影像（彩色、有聲）

9:27 min.

由國家亞洲文化中心（光州）、M+（香港）

和阿那亞藝術中心聯合委任

圖片致謝藝術家

<< 滑動查看下一張圖片

首爾郊區、日本京都以及中國延邊和秦皇島的朝鮮族村，影像《誰忘了村莊》呈現橫跨三國的空曠的村莊場景 —— 仿佛是藝術家以眼睛和鏡頭輕撫過村莊的表皮。表皮僅存，而內在空蕩，ikkibawiKrrr為此項目創造的作品都圍繞這一辯證關系：《門柱、排水管、地板、墻上的木頭、墊腳石》通過拓印捕捉村莊各類基礎設施表面的肌理，是對物質性的“表皮”的還原；雕塑《塔》以舊報紙和膠為材料，效仿石碑及碑文的形態，卻因“空心”失去重量。他們相信，唯有如實呈現“表皮”，才能喚起對缺席的“內在”的關注 —— 由于改造計劃或跨國勞動力移民等不同原因，這些說朝鮮語的村莊瀕臨消逝——而通過記錄和銘刻的行動，藝術家意圖繼續提出問題，對抗遺忘。

ikkibawiKrrr

《誰忘了村莊》（Who Forgot the Village）（靜幀）

2025

雙頻道影像（彩色、有聲）

9:27 min.

由國家亞洲文化中心（光州）、M+（香港）

和阿那亞藝術中心聯合委任

圖片致謝藝術家

<< 滑動查看下一張圖片

“苔蘚是非常微小的存在，卻能夠改變地表的空氣與土壤。”ikkibawiKrrr在此前的采訪中提及，“藝術是一種可以通過微小行動逐步實現的態度與實踐。我們希望在作品中體現這一點。”他們的名字“ikkibawiKrrr”亦由之延展：韓文中，“ikki”意為“苔蘚”，“bawi”意為“巖石”，“Krrr”則是一個擬聲詞，象征石頭滾動起來的聲音。也是因此，很多項目本身從行動出發，讓人偶爾難以判別“那究竟是‘藝術’還是‘行動主義’”。

他們自稱“視覺研究樂隊”，不愿將自己嵌進傳統的當代藝術系統，“我們喜歡存在于不同學科的交匯處，希望創作不只作為藝術存在的藝術，想要在作品中融合文化與社會面向、漫畫、歌曲與各種媒介。這意味著我們像樂隊一樣行動。”美術館的白盒子內外，凝聚人群的活動總在發生：在濟州島海灘，舞者將海女們采集鮑魚、撒網、潛入深海以及呼吸技巧溶圖編舞，海女合唱團在一旁歌唱，洪亮而清澈的聲音回蕩；在國立亞洲文化中心，工作坊讓參與者們在展廳內圍聚成圈，一同自在起舞。

ikkibawiKrrr

《誰忘了村莊》（Who Forgot the Village）（靜幀）

2025

雙頻道影像（彩色、有聲）

9:27 min.

由國家亞洲文化中心（光州）、M+（香港）

和阿那亞藝術中心聯合委任

圖片致謝藝術家

<< 滑動查看下一張圖片

“我們目前的關注點是村落、人，以及歌聲。這并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期待遇到那些讓人性以不同方式顯現其美的瞬間。”ikkibawiKrrr的起點或許是荒地 —— 而終點總是人群。

ikkibawiKrrr

《門柱、排水管、地板、墻上的木頭、墊腳石》（Doorpost, Drain, Floor, Wood from the Wall, Stepping Stone）

2025

木炭于韓國手工紙上

149 × 210 cm

圖片致謝藝術家

先從展覽同名影像作品《誰忘了村莊》開始。之前你們提及，有著長苔蘚的石頭的場所總會吸引你們 —— 它們往往是人類的遺址，如今被植物所“占領” —— “真空”的村莊也一樣。但你們最開始是如何關注到“村莊消失”這一議題的？繼而，如何選定拍攝和調研的對象，即跨越日本（京都）、中國（秦皇島、延邊）和韓國（首爾）的不同村莊？

在工作過程中，我們經常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這自然讓我們有許多機會前往不同的區域。我們常常在外景拍攝，也會順道拜訪一些村莊，因此與這些地方相遇幾乎已成為我們實踐的一部分。2024 年，為創作《Rocks Living in Rewind》（倒轉生活的石頭），我們走訪了許多韓國的鄉村，因為彌勒佛像總是與其所在的村落緊密相連。有些村子因為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而特地再訪，有些則是旅途中偶然抵達。大多是位于京畿道、全羅南道與江原道的小村莊。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在日本，我們也選擇了曾經到訪過的村子 —— 尤其是曾經或仍然有在日朝鮮人居住的地方。這些地點包括我們在早期調研時很想去、卻未能成行的場所（例如原宇特羅村），也包括大阪一些仍留有在日朝鮮人生活痕跡的區域，以及京都河岸附近那些昔日貧困家庭搭建住所、而如今已無人居住的地方。在中國，我們則選擇了靠近阿那亞藝術中心的一個朝鮮族社區，以及延邊一些仍有朝鮮族（朝鮮族/朝鮮裔中國人）居住的村落。這樣選擇并非出于民族主義考量，而是因為我們想追索那些與自身感受密切相連的地方。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你們在創作時注重田野調查，強調和人們在一起，帶有一定的人類學屬性。在做這個項目時，哪些歷史性的資料或人類學的理論讓你們印象深刻，甚至在作品創作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我們經常與一位研究人類學的朋友深入探討，但并不是把某個理論直接應用到作品上，而是圍繞一個更寬泛的問題：作為生活在當下的人，我們應該思考什么？帶著這樣的心態，我們以更開放的方式閱讀了許多書。比如楊石一的《夜之步行》描繪了已消失的在日朝鮮人村落，讓我們得以更具體地想象過去，弗朗索瓦·朱利安關于中國思想的寫作，為我們打開了另一種觀看方式，而尤迪特·沙蘭斯基《孤獨之島圖志》的導言，則為我們如何看待村落、如何思考那些消失的地方提供了最初的線索。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選擇將“說韓語”這一線索作為串聯紐帶，是出于怎樣的考量？它似乎暗示著雙重“流徙”的疊加 —— 即歷史語境下曾經的流徙者們，又在新時代遭遇新的遷移處境。這樣的理解對嗎？

在創作時，我們會嘗試遵循一種“自然的因果”。這些村莊過去是韓語社區遷移、定居的地方。因為共享的語言與歷史背景，我們比在其他類型的村落更容易理解這些地方。但比起關注“國家”或“族群”，我們更感興趣的是村落生活的普遍性 —— 人們如何定居、生活、形成共同體。同時，我們也沒有忘記遷徙的歷史，希望這些層次能夠像一種無意識的暗流，在作品里持續存在。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想必上一代流徙至中國的朝鮮族在文化上已有諸多變化，我很好奇，坐落于秦皇島、延邊的村莊是否讓你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受到了哪些文化沖擊？

在韓國，很難接觸到中國東北或朝鮮邊境一帶的文化。我們都喜歡詩人尹東柱，在他的傳記中出現的東北明東村，以及舊文學描述的滿洲與東北風景，都與我們原來的想象非常不同。我們模糊地以為“北方”應該荒涼、貧瘠，結果卻看到遼闊的田野、森林，以及意外美麗的風景。

延邊的城市景觀也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既像韓國的城市，又有其獨特之處。由于韓國被海洋包圍，同時又與朝鮮隔絕，我們一直很難想象與“北方”的任何文化延續。因此，在延邊與東北，我們看到的差異與相似，都讓我們感到非常新鮮。尤其是那些漢字詞在當地與在韓國的意義差異，更是耐人尋味。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我在Instagram上看到許多幕后的記錄圖像，能感覺到你們和本地村民真實的、鮮活的相遇。能否具體分享些讓你們觸動極大、連結深刻的故事？和這些村民們意外的相遇，又怎樣反過來塑造、影響作品最終的呈現方向？

因為我們無法在村里長期停留，所以并不覺得自己可以聲稱那里的關系已被作品完全捕捉。然而，大多數遇見的人都非常熱情。他們的好客讓我們得以拍下許多遇到的風景。作品中所記錄的是村落的影像，但每當我們凝視這些景色時，遇見的人便會浮現腦海 —— 或許某一天，我們也能真正講述他們的故事。而許多未被使用的鏡頭，也可能在未來的作品中繼續延伸下去。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這次展覽特別采用拓印以及中空雕塑，以隱喻村莊遺留的“表皮”。拓印對物體表面的還原不難理解 —— 但為何你們認為，錄像也殊途同歸，僅能捕獲“表皮”？這種“內在”的缺席不同于以往的作品，它意在創造怎樣的張力？

我們的工作很大一部分，是把注意力“重新帶回”那些在快速現代化中被忽視或遺忘的事物。走在這些村落里，我們會想象那些曾經喧鬧的巷子、扶手、門把或石階 —— 昔日每天被無數人觸碰的地方，如今可能一天只被一兩個人觸碰。例如，一個曾經每天被幾十個人轉動的門把，現在可能只被一兩位居民偶爾握起。樓梯、墻壁、舊物件 —— 村落中的許多角落，仿佛正慢慢變成無人注意、無人觸碰的空間。這使我們升起一種沖動：想把村子的某些“表面”輕輕提起、剝開，重新細看。

今年Frieze時，我在SONGEUN Art and Cultural Foundation看到你們的另一組作品 —— 關注廢棄的造像。敘述的語調是幽默的，這讓我想起你們講述海女的視角也是輕快的。幽默對你們的作品來說有多重要？嚴肅和幽默是否一定對立？

我們不認為“嚴肅”與“幽默”是彼此對立的。有時它們彼此分離，有時也能并存。我們個人覺得，幽默是非常有力量的元素。我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做得好，但始終希望作品里能有一些小小的幽默 —— 那些會讓人悄悄微笑的細微瞬間。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長期關注“流徙”這一議題，對你們看待世界、介入世界的方式帶來了哪些影響？比如說，松動對國別、物種等人為邊界的認知？

關于流徙的創作，讓我們學到很多關于跨越國界的地方，也讓我們有機會理解不同文化。因為也長期與移民社區一起工作，我們得以體驗“共同體”可能呈現的許多不同形態。認識的人越多、理解越深，我越意識到人類學的重要，也越意識到自己有多少未曾知道的事。同時，我也感覺當今世界圍繞流徙的邊界變得更加緊縮。政治、經濟與社會力量共同塑造著這些條件，制度越僵化，移民的生活就越艱難。如今，我們最需要的是一種自由、靈活與寬厚。然而，隨著數字科技與科學的飛速發展，這些品質在日常生活中反而變得更加難以實踐。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藝術行業近年尤其關注流徙和離散。由于長期關注和表達流徙議題，也想請Ji Eun分享自己的洞察，比如，這些年韓國藝術家對流徙的關注方向是否有所轉變？藝術表達對這個議題又產生了哪些積極的影響？

這是個困難的問題。流徙與離散非常龐雜，不同主題會有完全不同的路徑，因此很難一概而論。例如，在韓國的移民勞工群體中，世代正在更迭，年輕、數字技能更強的移民加入工作，使得他們內部的共同體已不如過去緊密。

在韓國，有藝術家與非洲移民社群合作，也有人與高麗薩拉姆（前蘇聯的朝鮮裔）合作。我在 Mixrice 工作時，項目本身更多從行動出發，而非傳統意義的藝術，因此也很難明確判斷那究竟是“藝術”還是“行動主義”。有些創作者拍電影，我認識的一位移民朋友甚至創辦了電影發行公司。我認為藝術表達的影響力，往往來自關系本身 —— 人們如何相遇、互相影響、經歷階段性的同行，再逐漸分離。在所有變化中，持續進行自己的創作仍然是重要的。然而，韓國的移民現狀仍十分艱難。許多移民朋友都在很困難的條件下生活。

現場圖，“ikkibawiKrrr：誰忘了村莊”，阿那亞藝術中心

2025年9月21日至2026年3月1日

攝影：孫詩

創作過程的孤獨中，如何評估自己作品的意義？有過自我懷疑的時候嗎？

我們認為，對那些在實踐上已經建立起某些東西的藝術家來說，懷疑與孤獨是自然的。但我們還處在努力建立的過程之中，因此沒有太多時間停下來思考懷疑。話雖如此，我們有時也會質疑藝術系統本身 —— 藝術教育、展覽、雙年展、資助體系。在現實中，我們確實在這些系統中工作：我發表作品、遇見人們、得到支持 —— 但同時，我覺得保持適度的距離與懷疑也是必要的。這種心態可能在韓國以外的語境里較難理解。不過，每當我們遇見那些真正跨越系統、成就了某些事的藝術家，總會感到由衷的喜悅與感激。

如擬聲詞“Krrr”般，一種動態始終在你們的作品中發生，行動也許微小卻有力量。接下來你們要往哪個方向前行呢？最害怕自己走向哪里？

我們希望在經驗中學習與發現。而我們目前的關注點是村落、人，以及歌聲。這并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期待遇到那些讓人性以不同方式顯現其美的瞬間。我們最害怕的，是任何不健康的事物 —— 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

采訪/撰文Klara

編輯Leand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