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嫂子,像我媽一樣。”小姑子林薇站在婚禮臺上,捧著話筒,笑盈盈地看著我。臺下掌聲雷動,夾雜著幾聲善意的哄笑和叫好。我坐在主桌,手里捏著的高腳杯輕輕晃了一下,香檳金色的液體差點潑灑出來。我臉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嘴角上揚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過。丈夫林峰在桌下握了握我的手,低聲說:“薇薇這是真心話,她感激你。”我點點頭,沒說話,只是覺得“像我媽一樣”這幾個字,像細密的針,扎在心口最軟的地方,不流血,但密密麻麻地疼。司儀還在煽情:“讓我們再次把掌聲送給這位偉大的嫂子!長嫂如母,真是感人至深!”掌聲更熱烈了,不少賓客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贊賞,有羨慕。我舉起杯,向臺上的新人示意,一飲而盡。酒是澀的。
婚禮晚宴鬧哄哄的,敬酒,寒暄,拍照。林薇換上了敬酒服,挽著新郎一桌桌走過來。到了主桌,她臉頰緋紅,眼睛亮晶晶的,帶著酒意和幸福的光。“嫂子!”她親熱地摟住我的脖子,濃郁的香水味撲鼻而來,“今天我最想感謝的人就是你。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新郎也在一旁誠懇地點頭:“嫂子,薇薇常跟我說,您比親媽還親。”林峰笑得開懷,拍拍妹夫的肩膀:“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看著林薇精心描畫的眼睛,那里面映著宴會廳璀璨的水晶燈,也映著我有些模糊的臉。我笑了笑,聲音平穩(wěn):“你們幸福就好。”林薇又用力抱了我一下,才轉(zhuǎn)向下一桌。我看著她窈窕的背影,那身昂貴的定制禮服,是我陪她去挑的,刷的是我的卡。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項鏈,是我上個月送她的新婚禮物。耳邊似乎又響起她剛才那句“像我媽一樣”。她親媽,我的婆婆,坐在輪椅上,在宴會廳角落的家屬區(qū),由保姆照看著,遠遠望著這邊熱鬧的一切,神情有些木然。婆婆中風五年了,語言功能受損,行動不便。林薇大學四年,工作三年,回家的次數(shù),掰著手指頭能數(shù)清。每次回來,待不了半天,就說工作忙,城市遠,匆匆走了。陪護、復健、日常瑣碎,是我和林峰,主要是我。
深夜,賓客散盡。我和林峰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家里還留著喜慶的痕跡,窗上貼著沒撕掉的喜字。我癱坐在沙發(fā)上,揉著酸脹的小腿。林峰倒了杯水給我:“累壞了吧?今天真是圓滿。”我沒接水,抬頭看他:“林峰,薇薇那句話,你怎么想?”“哪句?哦,感謝你那句?挺好的啊,孩子懂事,知道感恩。”林峰脫掉西裝外套,松了松領(lǐng)帶。“‘像我媽一樣’,”我慢慢重復,“你覺得,我像她媽嗎?”林峰愣了一下,坐到我身邊,攬住我的肩:“老婆,你別多想。薇薇那是表達親近,說你對她照顧多。媽那個情況,你也知道,薇薇心里可能也覺得……有點隔閡。她這話沒別的意思。” “沒別的意思。”我咀嚼著這幾個字,“七年了,林峰。她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她考研報班的錢,她找工作租房子的押金,她每次回家?guī)ё叩奶禺a(chǎn)、紅包,甚至這次婚禮大半的花銷……我們付出這些,換一句‘像我媽一樣’?” 林峰皺起眉:“你怎么算起這個來了?我們是一家人,當初爸走得早,媽又病了,我工作忙,幫襯薇薇不是應(yīng)該的嗎?你以前從沒計較過。” “我不是計較錢!”我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又疲憊地壓下去,“我是計較……算了。”我起身往浴室走。林峰在身后說:“你就是太累了,早點休息。”浴室鏡子里的女人,眼角有了細紋,臉色是掩飾不住的倦怠。這七年,我從一個剛結(jié)婚不久、對生活充滿憧憬的年輕女人,變成了一個單位、家庭、醫(yī)院三頭跑的中年婦人。我的時間、精力、積蓄,像水一樣流向了這個家,流向了婆婆的病床,流向了林薇的前程。而我得到了什么?一句輕飄飄的“像我媽一樣”。像媽,但不是媽。意味著付出被視為理所當然,意味著界限可以模糊,意味著情感可以被高高架起、輕輕放下。我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撲了撲臉。
第二天是周日,按照慣例,我們要去婆婆的住處看她,帶她去復健。婆婆住在老城區(qū)一個舊小區(qū)的一樓,為了方便輪椅進出。我們到的時候,保姆王姨正在給婆婆喂早飯。婆婆看到我們,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渾濁的眼睛里有點光亮,右手費力地想抬起來。我走過去,握住她枯瘦的手:“媽,我們來了。”王姨笑著說:“老太太從早上就盼著呢。”林峰去檢查冰箱里的食材,又和王姨交代一些事情。我推著婆婆到陽臺曬太陽,給她按摩僵硬的手臂和腿。陽光很好,婆婆安靜地坐著,偶爾看看我,咿咿呀呀。我一邊按摩,一邊有些走神。想起林薇剛考上大學那會兒,婆婆還沒中風,拉著我的手說:“小娟,峰子忙,薇薇這孩子去外地上學,我身體也不太好,以后少不了要你多操心。媽謝謝你。”那時我覺得,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后來婆婆病了,林薇哭著打電話給我:“嫂子,怎么辦啊?我還在上學,哥說他項目正關(guān)鍵……嫂子,我只能靠你了。”那時我覺得,這是一種無法推卸的責任。于是,我的人生軌道就這么轉(zhuǎn)了彎。我的進修計劃擱置了,跳槽的機會放棄了,和朋友的聚會越來越少,甚至和林峰要孩子的計劃也一推再推。林峰總說:“等媽好點,等薇薇穩(wěn)定了。”可婆婆的病是持久戰(zhàn),林薇的“穩(wěn)定”似乎永無止境——畢業(yè)后要考研,考研后要找工作,工作后要戀愛結(jié)婚。
中午,我給婆婆喂飯。她吞咽有些困難,吃得很慢。我小心地一勺一勺喂著,擦去她嘴角的飯漬。王姨在旁邊感慨:“林姐,你對婆婆真有耐心,親閨女也不過如此了。”我笑了笑,沒說話。親閨女?林薇上次來,是半個月前,婚禮前試禮服順路來的。待了不到半小時,給婆婆帶了盒點心,說了幾句“好好休息”之類的話,就急著走了。婆婆當時望著門口,看了很久。喂完飯,推婆婆回房間午睡。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休息,林峰在陽臺打電話,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手機震了一下,是林薇發(fā)來的微信消息:“嫂子,醒了嗎?昨天太忙都沒好好跟你說話。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愛你哦!(愛心表情)我和俊明明天就飛馬爾代夫度蜜月啦,給你帶了禮物,回來給你!” 緊接著是一條銀行短信通知,我的賬戶收到一筆轉(zhuǎn)賬,金額是五萬塊,備注是“薇薇還錢”。我盯著屏幕,手指有些發(fā)涼。過了一會兒,林薇的電話打了進來,聲音輕快:“嫂子,收到轉(zhuǎn)賬了吧?這些年零零總總借你的錢,我算了個大概,這五萬你先拿著,不夠我再補。我知道你和我哥不容易,以前是我不懂事,光知道要。現(xiàn)在我結(jié)婚了,自己能掙錢了,該還的得還。” 我沉默了幾秒,問:“薇薇,你覺得我們之間,是借和還的關(guān)系嗎?” 林薇似乎沒料到我會這么問,頓了一下,笑道:“哎呀嫂子,親兄弟明算賬嘛。你對我好我知道,但錢的事不能糊涂。對了,媽那邊還得辛苦你和哥,我這一出去半個月,回來又得忙新工作……” 我打斷她:“薇薇,你記得媽的生日嗎?” 電話那頭安靜了。“記得……是秋天吧?具體幾號我……我查查日歷。”林薇的聲音有點虛。“不用查了。”我說,“下周三。她今年六十五。” “哦哦,下周三啊……我可能還在國外,嫂子你幫我給媽買點好東西,錢我出……” “林薇,”我再次打斷她,聲音很平靜,“媽不需要好東西。她需要人陪。哪怕只是坐在她旁邊,跟她說說話,哪怕她聽不懂。” “嫂子,你這話說的……我不是不關(guān)心媽,可我也有我的生活我的壓力啊。你不能拿你的標準來要求我,你像我媽一樣事事操心,那是你愿意,我可做不到那樣。” 話一出口,兩邊都沉默了。像我媽一樣。又是這句話。但這次,從她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清晰的、撇清界限的意味。我忽然覺得無比疲倦。“玩得開心。”我說完,掛了電話。
林峰從陽臺進來,看我臉色不對,問:“怎么了?薇薇電話?說什么了?” 我把手機短信給他看。林峰看了,眉頭舒展開:“這不是挺好嘛,薇薇長大了,知道把錢還我們。這丫頭,總算懂點事了。” “懂事?”我看著他,“林峰,你覺得她轉(zhuǎn)這五萬塊錢,是懂事?” “不然呢?她知道我們壓力大,媽每月康復治療要錢,房貸車貸……” “這是錢的問題嗎?”我站起來,聲音有些發(fā)抖,“她這是在劃清界限!用五萬塊錢,把過去七年我對她的好,我對這個家的付出,一筆勾銷!然后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過她的新生活,繼續(xù)當那個偶爾回來看看、只需要動動嘴皮子說‘感謝’、‘辛苦’的小姑子!而我還是那個‘像媽一樣’、活該操勞一輩子的嫂子!” 林峰被我激動的樣子嚇了一跳,試圖安撫我:“你冷靜點,小娟。薇薇沒那個意思,她就是覺得欠我們?nèi)饲椋胗缅X表達一下。你怎么把人想得這么復雜?” “是我想得復雜,還是你們想得太簡單?”我指著房間的方向,“里面躺著的,是你親媽!外面那個飛馬爾代夫的,是你親妹妹!這七年,我趙小娟,一個外姓人,掏心掏肺,結(jié)果換來了什么?你妹妹在婚禮上當著幾百人的面,說我‘像媽一樣’,現(xiàn)在又用五萬塊錢來總結(jié)我們的關(guān)系!林峰,你摸著良心說,這公平嗎?” 林峰的臉色也沉了下來:“趙小娟,你付出多,我們都知道,感激你。但你說‘外姓人’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不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媽對你怎么樣?我對你怎么樣?薇薇以前是小,不懂事,現(xiàn)在她在改,在努力回報,你非要這么咄咄逼人嗎?難道要她給你磕頭謝恩才行?” “回報?”我笑了,眼淚卻掉下來,“我要的不是回報!我要的是‘看見’!是把我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自己生活、會累、會委屈的人,而不是一個‘像媽一樣’的符號,一個可以無限透支的‘嫂子’!你媽是病人,需要照顧,我認了。可你妹妹呢?她早就成年了!這七年來,她除了索取和享受我的付出,她為這個家,為她親媽,做過什么實實在在的事?哪怕一次?” 林峰張了張嘴,一時語塞。婆婆的房間里傳來一些響動,像是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我們同時停住爭吵,趕緊跑進去。是婆婆把床頭的水杯碰掉了,她看著我們,眼神里有些驚慌和難過,咿咿呀呀地想說什么,口水流了下來。我連忙上前收拾,拿毛巾給她擦嘴,柔聲說:“媽,沒事,杯子掉了而已,沒嚇著吧?” 婆婆看著我,又看看林峰,眼里慢慢蓄了淚。她那只還能動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很用力。那一刻,我所有的憤怒和委屈,仿佛被這枯瘦的手攥住了,堵在胸口,悶得發(fā)疼。林峰也蹲下來,握住婆婆的另一只手,低下了頭。
從婆婆家出來,一路無話。車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快到我們家時,林峰開口,聲音干澀:“小娟,對不起。我……我可能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我覺得你堅強,你能干,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所以我……我就習慣了。薇薇的事,我總想著她還小,我是她哥,我們有責任。卻忘了,這些責任,本不該全壓在你身上。” 我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說:“林峰,我不是超人。我也會累。我嫁給你,是因為愛你,想和你組成一個家庭,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不是來給你家當替補母親,當無償保姆的。” “我知道,我知道。”林峰把車停進車庫,卻沒有立刻下車,雙手握著方向盤,“給我點時間,也……也給薇薇一點時間。我會跟她好好談?wù)劇屇沁叄覀円部梢栽僬垈€鐘點工分擔,你別什么都自己扛。還有……我們要個孩子吧。我們的孩子。” 我轉(zhuǎn)過頭看他,他眼里有紅血絲,有愧疚,也有懇切。我嘆了口氣,積壓的情緒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點微茫的期待。“再說吧。”我推開車門。
日子似乎恢復了平靜。林薇度蜜月回來,給我?guī)Я藯l絲巾作禮物,絕口不提轉(zhuǎn)賬和電話的不愉快,對我依然親熱“嫂子”長“嫂子”短。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事無巨細向我匯報,遇到麻煩第一時間找我求助。她開始更頻繁地聯(lián)系林峰,盡管林峰往往還是把事情轉(zhuǎn)給我處理。我學會了拒絕。當她又一次提出讓我?guī)兔⒖妓录业难b修方案(她婚房離我們很遠)時,我說:“薇薇,我最近單位忙,媽這邊也離不開人,裝修你多問問俊明和他家人意見,或者請個設(shè)計師。” 電話那頭,她愣了一下,很快說:“哦,好的嫂子,那你忙。” 語氣里聽不出情緒。林峰確實和林薇談了一次,具體內(nèi)容他沒細說,只告訴我薇薇哭了,說沒想到讓我受了那么多委屈。后來,林薇每月會固定給林峰轉(zhuǎn)一筆錢,說是給婆婆的贍養(yǎng)費和我的“辛苦費”。林峰要把錢給我,我沒要。“你存著吧,用在媽身上,或者家里開銷。”我說。我不需要這份明碼標價的“辛苦費”。我開始把更多時間用在自己身上。重新聯(lián)系了以前的同事和朋友,偶爾出去吃飯聚會;報了一個線上課程,拾起荒廢已久的專業(yè);周末有時和林峰去看電影,或者短途旅行,把婆婆暫時托付給王姨和鐘點工。林峰起初有些不適應(yīng),抱怨家里冷清了,飯菜沒以前準時了。但漸漸地,他也習慣了這種新節(jié)奏,甚至有一次我晚上有課回來晚了,發(fā)現(xiàn)他居然自己煮了面,還給婆婆打了視頻電話(我教了王姨怎么用)。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好像也沒那么難。”
婆婆的生日到了。我和林峰商量,不搞什么儀式,就接她來我們家吃頓家常飯,買個小小的生日蛋糕。沒想到,林薇和俊明居然來了,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yǎng)品和一件新毛衣。“媽,生日快樂!”林薇把毛衣給婆婆看,婆婆摸著毛衣,呵呵地笑。吃飯的時候,林薇主動給婆婆夾菜,雖然動作有些生疏。她看著婆婆緩慢咀嚼的樣子,忽然說:“媽好像比上次見瘦了點。” 我說:“天氣熱,胃口是不太好。” 林薇沉默了一會兒,說:“嫂子,平時……辛苦你了。” 這次,她沒有笑,眼神很認真。我點點頭:“應(yīng)該的。” 飯后,林薇沒有像以前那樣急著走,而是推著婆婆在客廳里慢慢轉(zhuǎn)圈,低聲跟婆婆說著話,盡管婆婆可能聽不懂。俊明在廚房幫林峰洗碗。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這一幕。窗外的夕陽照進來,給一切都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那一刻,心里那根緊繃了七年的弦,似乎微微松動了一些。不是釋然,不是原諒,而是一種淡淡的、復雜的平靜。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產(chǎn)生,就無法完全彌合。我和林薇,再也回不到過去那種“像媽一樣”的單向付出與依賴。但或許,我們可以嘗試建立一種新的、更清晰、也更真實的關(guān)系。有界限,有分擔,也有溫度。這溫度可能不熾熱,但或許更持久。婆婆忽然抬起那只不太靈活的手,朝我的方向伸了伸,嘴里含糊地發(fā)出一個音:“娟……好……” 林薇推著輪椅轉(zhuǎn)向我。我起身走過去,蹲在婆婆面前,握住她的手。“媽,我在這兒。” 婆婆看著我,又看看林薇,臉上露出一個近乎孩童般的、滿足的笑容。林薇也蹲了下來,握住了婆婆的另一只手。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夕陽的余暉靜靜地籠罩著我們?nèi)齻€人。
聲明:虛構(gòu)演繹,故事經(jīng)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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