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婦女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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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建德梅城古鎮(zhèn) 白杏玨/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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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鶴婦女精神博物館雕塑 白杏玨/攝
新安江畔,有城名建德。1800年前,孫權(quán)在此封侯,取“建功立德”之意,這座浙西小城由此得名。唐代詩人孟浩然的一首《宿建德江》,則承載了無數(shù)游人對于這座城的想象。而建德這方土地上留下的,不只有游人之思,更有千鶴村“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昂揚精神與火熱實踐。
今年11月初,第十二屆報紙副刊理論交流活動在浙江建德舉行,來自全國各地的80余名文化記者來到建德,走讀這座城承載的文明印記。本期“什剎海·美文”版特精選本次采風(fēng)活動的三篇佳作,與讀者共同觸摸文人墨客的曠古之思,感受“千鶴婦女精神”的時代內(nèi)涵。
■ 白杏玨
游覽一個地方,有很多種“游”法。最便捷可以線上速覽,最從容可以旅居慢游。
然而,要說最“中式”的游法,或許還得是水上游。“游,旌旗之流也。”《說文解字》記載,游的本義,是指旗幟的垂飾,或許也可理解為是一種飄蕩的形態(tài)。之后,“游”字演變成了多種形態(tài),既包括了水上浮沉之“游”,也包括陸地行走之“游”,乃至背井離鄉(xiāng)之“游”,神思運轉(zhuǎn)之“游”。在這不斷的懸浮與流動中,“游人”變成了中國古典詩詞最重要的主體之一,諸多流傳千古的詩句就在流水行舟和渡口燈火中悄然生發(fā),蔓延成讀不盡的古典詩意。
于是,也就有了一種頗堪玩味的現(xiàn)象:游人鼓動了流水,流水催生了詩意,詩意又織就了岸上的故事。
杭州建德,就是其中的代表。
在如今的建德,孟浩然的《宿建德江》幾乎成了城市名片。唐開元年間,孟浩然在多次科舉失利后,索性揮一揮衣袖,踏上了“以游代仕”的吳越漫游之旅,途中寫下的這首《宿建德江》,將“建德”刻進了人們的記憶里。“煙渚”之“煙”,說的是江上彌漫的霧氣。據(jù)介紹,新安江水溫恒定,冬暖夏涼,所以春夏時江面上常會有彌漫的霧氣。水霧將暮色渲染得溫柔,夜色迫近之時,孟浩然所乘的小舟也緩緩靠近了煙霧中的小島。在這個日夜交替、動靜相接的時刻,在行舟輕輕碰撞渡口的時刻,孟浩然的心突然蒙上了一層新的感受。這感受是什么,難以準(zhǔn)確描摹,就像這江上的霧氣一樣,潮濕、朦朧、鮮活,姑且名之為“新愁”。
建德地處的新安江,是錢塘江水系的一部分。聞名遐邇的富春江在建德舊時的中心梅城鎮(zhèn)處,分流成新安江與蘭江,也就形成了三岔口的獨特景觀。相比于平緩敦厚的富春江,新安江是以清水和險灘而聞名的。可以想見,孟浩然這一路走來,少不了顛簸勞頓。但在那一夜,他被這突然而至的新愁攝住了心魄,久久難以入眠。于是,他得到了一位游人最好的禮物——只被他發(fā)現(xiàn)的美景。霧氣漸散,夜空變得深邃,月亮從清澈如鏡的水面上升起,就和頭頂?shù)臉淠疽粯佑|手可及。在這樣的月色前,孟浩然顯然顧不上“立德、立功”了,只想趕緊用語言將此情此景永久封存。
那夜未眠的孟浩然,便是千百年來新安江過客的縮影。這些游人因種種事務(wù)而出發(fā),在行舟路過此處時,不經(jīng)意間被朦朧的霧氣、清澈的江水?dāng)z取了心神,在這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記。如今,在新安江上乘坐快而穩(wěn)的游輪,眼前已然是另一番景象——江面上躍動的是霓虹光影,岸邊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建筑群。月亮依然是親切近人的,可風(fēng)景和視角已全然改變。或許,又有新的過客,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新愁。
一個地方的故事,總離不開人,尤其是名人。在富春江至新安江水路寫下的詩詞,經(jīng)常會提到一個人:嚴(yán)子陵。
嚴(yán)光,字子陵,是東漢初年人。他少有才名,與后來的光武帝劉秀是同學(xué),兩人交情深厚。劉秀起兵時,嚴(yán)子陵積極響應(yīng),并為劉秀出謀劃策,幫助其奠定基業(yè)。然而,當(dāng)劉秀成功稱帝后,嚴(yán)子陵卻不愿出仕為官,隱居到富春山,以耕田和釣魚為生。他垂吊的地點,被稱為嚴(yán)陵灘(或稱嚴(yán)陵瀨),位置在富春江七里灘(或稱七里瀨)。
嚴(yán)子陵招人喜歡,有很多理由。有人稱贊他忠義愛國,有人佩服他高風(fēng)亮節(jié),還有人敬慕他超然物外……嚴(yán)子陵和他的釣臺,如同這從富春江到新安江的流水一般,在時節(jié)和人力的共同作用下不斷變化,折射出每一位游人暗藏的心事。
率先將七里瀨和嚴(yán)子陵寫入詩史的,是最好游山玩水的謝靈運。來到七里瀨時,謝靈運正處于人生的低谷期。年少成名的謝靈運在由晉入宋的變革中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政治博弈的失敗,讓他被貶到彼時還是窮山惡水的永嘉郡。謝靈運滿腹抑郁地離開建康,先回始寧(今浙江上虞)休整一番,而后沿富春江而行,終于在一個身心俱疲的秋日早晨,來到了以“險”著名的七里瀨。
謝靈運所寫的《七里瀨》,其中有一句“石淺水潺湲,日落山照曜。”這“潺湲”二字,精準(zhǔn)寫出了這里的水文特征:灘淺石多,水流曲折。旅途的勞頓,恰與眼前水流的“潺湲”相呼應(yīng),觸發(fā)他郁郁不得志的心情。
山水無言,不能解釋人世的浮沉,于是謝靈運找到了嚴(yán)子陵。在這里,能給他以安慰的,似乎就是這位東漢的隱士。謝靈運素來孤傲,就算是隱居垂釣,他更愿意自比為那位有著過人神力的任公——這是《莊子·外物篇》記載的寓言故事,說任公所用的魚鉤碩大非凡,用五十頭牛做魚餌。他每天堅持垂釣,卻沒有釣到任何一條魚。直到有一天,釣竿動了,那條咬住魚鉤的龐然大物,掀起了滔天巨浪,最終,任公捉住了這條魚,把魚肉分給各地百姓飽餐了一頓。
在我看來,《七里瀨》或許是最體現(xiàn)謝靈運本性的詩作之一。謝靈運自幼入道,精研玄學(xué)與佛理,其山水詩往往有超然之態(tài)。但歸根結(jié)底,他將自己視作驚天動地的鯤鵬,而非超然物外的仙鶴。他不甘心做嚴(yán)子陵那樣回歸日常的隱者。他要隱,也要在這人跡罕至的山水間做出一些事業(yè)來。
多年以后,沈約也追隨謝靈運的腳步,來到了新安江。同樣是貶謫,沈約的心境卻要平和得多。他眼中的新安江清淺平和,皎然如鏡。此情此景,他自然想到了謝靈運的那首名作。他理解謝靈運的不甘,然而,事情不總是在變化之中嗎?有湍急的險灘,就會有平靜的江面;有紛落的枯葉,就會有復(fù)綠的喬木。同樣是看水,他看到的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游人無法決定水的清濁,但至少可以調(diào)整自己的動作。
此后數(shù)百年間,無數(shù)詩人在路過或居于建德時,游歷于富春江、新安江的山水之間,懷想著嚴(yán)子陵,以及那些先于自己留下印記的過客們。每個人的心境,都被這清澈的江水照得透徹。柳永自是白衣卿相,繞嚴(yán)陵灘畔,看鷺飛魚躍,笑言“游宦區(qū)區(qū)成底事?平生況有云泉約。”(《滿江紅》)蘇軾乘一葉輕舟漫游,嘆“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惜眼前“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曾在此任職的范仲淹,則超越了匆匆一瞥的過客心態(tài),對此處生活困苦的百姓多了掛懷,感慨這里“風(fēng)物皆堪喜,民靈獨可哀。”(《新定感興五首·其三》)。
范仲淹的掛念,李清照或許能感知一二。在諸多關(guān)于嚴(yán)子陵釣臺的名作中,李清照的這首詩顯出了非同凡響的氣度——
釣臺
宋 李清照
巨艦只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
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
這首大開大合、昂然如“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詩作,展現(xiàn)出晚年李清照的風(fēng)格。此時的她,經(jīng)歷了家國之痛、人情冷暖,已然變得冷靜而慎思,在穩(wěn)重之中又有幾分少年聰慧蛻變而出的透徹與諷刺。她沒有寫一筆山水,只是單刀直入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從這里路過的人,商人也好,官員也好,文人也好,若不是為名,也就是為利。而她特地來一趟七里瀨,不是為了辦什么事務(wù),也并非想“打卡”借以標(biāo)榜自己。她只是深感“往來有愧先生德”,痛心于那些如過江之鯽的游人,沒人真的理解嚴(yán)子陵,所以她要專門來向嚴(yán)子陵表達自己的心意。每個人眼中的嚴(yán)子陵,都有不同的意味。我大膽揣度,李清照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深夜,心中所念所想,大約與范仲淹相似,是嚴(yán)子陵輔助劉秀平定亂世,為黎民帶來安穩(wěn)生活的那一面。
在參觀建德的千鶴婦女精神教育基地時,我驀然想起了李清照。建德千鶴村因最早一批解放婦女,使之能參與勞動并按工計酬,而獲得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批語。這些通過自己的勞動而獲得尊嚴(yán)的婦女,或許并未讀過李清照的作品,卻無意間與她有了精神的共鳴。這個村的名字,取自《詩經(jīng)·小雅·鶴鳴》的“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在這里,女子的理想,是于高空盤旋,是將自己的聲音充滿曠野,這與李清照一生以文字為女子正名何其相似。我想,若是易安居士在世,也會對這些如鶴一般飛翔的女子贊許有加吧? (本文原刊于《北京晚報》11月20日19版,本版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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