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除夕夜，多倫多的雪下得很大。
我關(guān)掉公寓里所有的燈，只留下一盞落地?zé)簦椟S的光暈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手機在桌上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媽”。
我盯著那個號碼，一個我拉黑了無數(shù)次，卻總能通過各種方式再次聯(lián)系上我的號碼。
我劃開接聽鍵，沒有說話。
聽筒里傳來一陣嘈雜的背景音，有鞭炮聲，有春晚隱約的歌舞聲，還有一個女人小心翼翼的、帶著哭腔的試探。
“陽陽……是你嗎？陽陽……”
是我的母親。
她的聲音聽起來蒼老又疲憊，和我記憶中那個中氣十足，指著我鼻子罵我不孝的聲音，判若兩人。
“錢花完了？”我問，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談?wù)撎鞖狻?/p>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然后是壓抑不住的，崩潰的嗚咽。
一年前，她就是用那種不容置喙的語氣告訴我，家里老宅的五百萬拆遷款，一分都不會給我，全部要留給我大哥陳偉。
“你大哥要給你侄子在市里買學(xué)區(qū)房，要換車，要給他自己開個店，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你在上海一個月掙那么多，不少這幾瓜兩棗。你是大學(xué)生，有出息，你得讓著你哥?！?/p>
“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大，供你讀大學(xué)，現(xiàn)在是讓你為家里做點貢獻的時候了。”
那些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凌遲著我過去三十年建立起來的，關(guān)于“家”的全部認(rèn)知。
我掛了電話，將手機扔在一邊。
窗外，雪花無聲地飄落，覆蓋了這座陌生城市的一切。
真干凈。
不像我的過去，泥濘不堪。
故事要從那筆拆一拆，麻雀變鳳凰的拆遷款說起。
我們家是城郊的，一棟二層小樓，是爺爺奶奶留下來的。
我爸媽沒什么大本事，靠著幾畝地和父親在附近工廠打零工，勉強把我和大哥拉扯大。
我是家里的老二，從小就沒我大哥受寵。
吃的，穿的，玩的，永遠(yuǎn)是大哥挑剩下的才輪到我。
我媽的口頭禪是：“你是弟弟，就該讓著哥哥?！?/p>
我爸則總是沉默，默認(rèn)著我媽的一切決定。
為了爭一口氣，也為了逃離那個家，我拼了命地讀書。
從村里的小學(xué)，到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再到市里的重點高中，最后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xué)。
我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那年，我爸媽臉上有光，在村里擺了三天的流水席。
我以為，我終于證明了自己，終于可以和大哥平起平坐了。
可我錯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了上海。
從月薪三千的實習(xí)生做起，住過沒有窗戶的隔斷間，吃過一個星期的泡面，為了一個項目連續(xù)熬過三個通宵。
我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報喜不報憂。
每次打電話回家，我媽問得最多的是：“這個月寄多少錢回來？”
大哥結(jié)婚，彩禮、酒席、婚房的首付，我掏空了工作三年的全部積蓄，還背上了幾萬的信用卡債務(wù)。
我媽說：“長兄如父，他結(jié)婚你這個當(dāng)?shù)艿艿谋仨毘龃罅Α！?/p>
大哥的兒子出生，我每個月給他寄奶粉錢、尿不濕錢。
我媽說：“你是孩子的親叔叔，多疼疼他也是應(yīng)該的。”
而我自己在上海，為了湊夠一套小房子的首付，節(jié)衣縮食，不敢病，不敢窮，不敢有任何娛樂。
我像一頭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工蜂，不停地為那個所謂的“家”釀蜜，卻從未嘗過一絲甜頭。
我以為，我的付出，他們是看在眼里的。
直到“拆遷”兩個字，像一顆驚雷，在我們家炸響。
五百萬。
對于我們這樣普通的家庭來說，這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
消息剛傳出來的時候，家里人人都喜氣洋洋。
我媽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語氣里是前所未有的熱情。
“陽陽啊，我們家要發(fā)財了！五百萬?。〉綍r候給你二十萬，你在上海把房貸還一還，也能輕松點?！?/p>
那時候，我天真地信了。
二十萬雖然不多，但至少，他們還記得我這個兒子。
我甚至開始規(guī)劃，拿到錢后，是不是可以把爸媽接到上海住一段時間，帶他們?nèi)|方明珠，去外灘，讓他們也看看大城市的繁華。
我太天真了。
大哥大嫂從鎮(zhèn)上回來得越來越勤。
每次回來，都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把我媽哄得眉開眼笑。
飯桌上，大嫂總是有意無意地說起，兒子馬上要上小學(xué)了，市里的教育資源有多好，學(xué)區(qū)房有多貴。
大哥則唉聲嘆氣，說自己工作不順，開店的本錢還差一大截。
我媽聽著，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眉頭越皺越緊。
風(fēng)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的。
我再打電話回家，我媽的語氣開始變得支支吾吾。
“陽陽啊，你哥他……唉，也不容易……”
“你侄子是咱們陳家的長孫，他的前途最重要?！?/p>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媽，拆遷款的事，到底怎么分？”我直接問。
“分什么分！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分不分的！”我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錢先放在我這里，你哥那邊要用錢，我先挪給他。你那邊……你先自己扛著，你不是能耐嗎？”
那一刻，我的心，涼了半截。
但我還抱著最后一絲幻想。
或許，她只是一時被大哥大嫂洗了腦。
或許，等錢真的到手了，她會念及我這些年的付出，給我一個公道。
我再一次，錯得離譜。
拆遷協(xié)議簽訂的那天，我因為公司一個重要項目，實在走不開。
我爸打電話給我，讓我放心，說他會處理好。
我特意叮囑他，簽字的時候一定要看清楚條款，屬于我的那一份，必須白紙黑字寫明白。
我爸在電話里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了。
可等我項目結(jié)束，再打電話回家時，一切都已成定局。
是我媽接的電話。
“陽陽，錢已經(jīng)打到你爸卡上了?！彼穆曇艉芷届o。
“那我那份呢？”我問。
“什么你的我的，”她不耐煩地說，“錢，我決定了，全部給你哥。”
轟的一聲，我感覺大腦一片空白。
“你說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五百萬，全部給你哥！”她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斬釘截鐵。
“為什么？！”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p>
“為什么？就因為他是你哥！他是陳家的長子嫡孫！他得傳宗接代！你呢？你三十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死了也帶不進棺材！”
“你大哥要給你侄子買學(xué)區(qū)房，一百多萬就沒了！他要換輛好車，做生意有面子，又是幾十萬！他想開個飯店，盤店面、裝修、進貨，哪一樣不要錢？五百萬聽著多，哪里夠花？”
“你呢？你在上海有房有工作，一個月掙一兩萬，比你哥強多了！你還跟你哥爭什么？你有沒有良心！”
我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咆哮，只覺得渾身發(fā)冷。
良心？
我掏空積蓄給他結(jié)婚買房的時候，你們怎么不說良心？
我省吃儉用給他兒子寄奶粉錢的時候，你們怎么不說良心？
原來，在他們眼里，我的能干，我的懂事，都成了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壓榨我的理由。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而我這個不哭不鬧，只會默默付出的孩子，活該被遺忘，被犧牲。
“那套老房子，地契上是爺爺?shù)拿?。按照繼承法，我爸、我叔、我姑都有份。我爸繼承的那一部分，也應(yīng)該有我的一半。這是我的合法權(quán)益！”我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試圖跟她講道理，講法律。
“法？我就是法！”我媽在電話里尖叫，“我是你媽！我生的你，養(yǎng)的你，我的錢想給誰就給誰！你敢跟我提法律？你這個白眼狼！不孝子！”
“我告訴你陳陽，這錢，你一分都別想拿到！你要是敢回來鬧，我就……我就死給你看！”
啪。
電話被狠狠掛斷。
我握著手機，站在上海二十八樓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燈火輝煌。
這座我奮斗了近十年的城市，在這一刻，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荒謬。
我請了年假，買了最快一班回家的機票。
我必須回去，不是為了錢，是為了討一個公道，為了給我死去的青春一個交代。
當(dāng)我拖著行李箱，推開家門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面。
大哥大嫂，我爸我媽，還有我那七歲的侄子，正圍著桌子吃飯。
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是我從未見過的奢侈。
我的出現(xiàn)，像一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瞬間打破了屋內(nèi)的和諧。
我媽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大哥的眼神有些閃躲。
大嫂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只有我爸，站起身，局促不安地搓著手，“陽陽……你回來了……”
“我不回來，這個家是不是就當(dāng)沒我這個人了？”我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發(fā)出沉重的聲響。
“你回來干什么？興師問罪嗎？”我媽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我告訴你陳陽，這個家還輪不到你來撒野！”
“我撒野？”我冷笑一聲，目光掃過桌上每一個人，“我只是想問問，我的那一份，在哪？”
“都說了，給你哥了！”我媽毫不退讓。
“憑什么？”我盯著她，一字一句地問。
“就憑我是你媽！”
“好一個‘我是你媽’！”我氣得渾身發(fā)抖，“你是我媽，難道他就不是你兒子嗎？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為什么要偏心到這種地步？”
“我偏心？！”我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
“陳偉從小到大，哪有你聰明？哪有你學(xué)習(xí)好？他沒本事，留在我們身邊，我這個當(dāng)媽的不多為他打算，誰為他打算？”
“你呢？你從小就聰明，會讀書，現(xiàn)在又在大城市有出息。你不幫襯家里，不幫襯你哥，你對得起我們嗎？”
這套強盜邏輯，我聽了三十年。
過去，我總覺得，我是弟弟，我能干，讓著點哥哥是應(yīng)該的。
可現(xiàn)在我才明白，這不是“讓”，這是“喂”。
用我的血肉，去喂飽一個永遠(yuǎn)不知滿足的巨嬰。
“我?guī)鸵r得還少嗎？”我的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大哥結(jié)婚，誰出的錢？侄子上幼兒園，誰出的錢？家里這些年，大事小情，哪一件我沒掏錢？”
“我人在上海，一個月工資除了房貸和基本開銷，剩下的幾乎一半都寄了回來！你們呢？你們有過一句關(guān)心嗎？問過我一個人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嗎？你們只關(guān)心我這個月打了多少錢！”
我的質(zhì)問，像一顆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
大哥陳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埋著頭，不敢看我。
大嫂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她放下碗筷，陰陽怪氣地開口了。
“哎喲，瞧瞧，咱們家的大功臣回來了。這是算總賬來了？”
“陳陽，話可不能這么說。你是當(dāng)叔叔的，給你侄子花點錢怎么了？你大哥也是你親哥，你幫他一把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
“再說了，你寄回來的那點錢，夠干什么的？現(xiàn)在物價多貴啊。我們養(yǎng)個孩子，你以為容易嗎？”
我看著她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臉，怒火中燒。
“我寄回來的錢不夠？那你倒是別花??！我沒求著你們養(yǎng)孩子！自己的兒子自己養(yǎng)，憑什么要我來當(dāng)冤大G頭？”
“你！”大嫂被我噎得說不出話，臉漲成了豬肝色。
她轉(zhuǎn)向我媽，開始哭哭啼啼，“媽，你看看他！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們才是一家人，他一個常年在外面的，心里哪還有這個家??！這錢要是給了他，不就等于給了外人了嗎？”
我媽立刻心疼地?fù)ё∷?，對著我怒目而視?/p>
“陳陽！給你嫂子道歉！”
“我沒錯，憑什么道歉？”我梗著脖子。
“反了你了！你是不是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我媽氣得嘴唇都在哆嗦。
“這個家，到底是誰說了算？！”
一直沉默的父親，在這時終于開了口。
他掐滅了手里的煙，聲音沙啞地說：“陽陽，少說兩句吧。你媽……也是為了這個家好。”
“為了這個家好？”我轉(zhuǎn)向他，失望到了極點，“爸，你也是這么想的嗎？你覺得犧牲我一個人，成全他們一家，就是為了這個家好？”
“我……”我爸的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
他的懦弱，是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這個家里，母親是專制的獨裁者，大哥是貪婪的受益者，大嫂是煽風(fēng)點火的挑唆者，而父親，就是那個沉默的縱容者。
他們，才是一家人。
而我，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外人。一個會掙錢、可以供血的工具人。
“好，好，好?！蔽疫B說了三個“好”字，胸中的怒火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死灰。
“既然你們都覺得這么做是對的，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p>
我拉起我的行李箱，轉(zhuǎn)身就走。
“你站?。 蔽覌屧谖疑砗髤柭暫鹊?，“你要去哪？”
“去一個沒有你們的地方?！蔽覜]有回頭。
“你敢走出這個家門，以后就別再回來！我只當(dāng)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我停下腳步，背對著他們，笑了。
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求之不得。”
我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了，冷風(fēng)吹在我臉上，很疼。
但我心里，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那個禁錮了我三十年的枷鎖，終于，被我親手砸碎了。
我沒有回上海。
我在鎮(zhèn)上的賓館住了一晚。
第二天，我找了一個律師。
我把家里的情況，拆遷款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律師聽完后，告訴我，雖然老房子的地契上是我爺爺?shù)拿?，但由于爺爺奶奶去世多年，我父親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之一，實際上已經(jīng)獲得了部分產(chǎn)權(quán)。而拆遷款的分配，在法律上，我作為兒子，確實有權(quán)利要求分割父親名下的財產(chǎn)。
但他也坦言，這種家庭內(nèi)部的財產(chǎn)糾紛，打起官司來，過程會很漫長，而且會徹底撕裂親情。
“你真的想好了嗎？”律師問我。
我想起了母親那張刻薄的臉，大哥那貪婪的嘴臉，父親那懦弱的表情。
親情？
我還有那東西嗎？
“想好了?！蔽尹c了點頭，“不過，在起訴之前，我想先跟他們談一次。”
我讓律師幫我草擬了一份文件，一份關(guān)于財產(chǎn)分割的正式通知函。
然后，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約他們在一個茶館見面。
我說，這是我最后一次，以兒子的身份，和他們談。
見面的那天，他們一家三口都來了，唯獨沒見我爸。
我媽的臉色很難看，像是誰欠了她幾百萬。
大哥和大嫂則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篤定我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
我沒有廢話，直接把律師函推到了他們面前。
“這是什么？”我媽皺著眉。
“財產(chǎn)分割通知函?！蔽移届o地說，“按照法律，老宅的拆遷款，我有權(quán)獲得屬于我的那一份。不多，也就一百來萬?！?/p>
“一百來萬？！”大哥陳偉第一個叫了起來，“你想得美！那錢是爸媽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對啊，”大嫂附和道，“爸媽的錢，他們想給誰就給誰，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我懶得理他們，目光只看著我媽。
“媽，我最后叫你一聲媽。我只想拿回我應(yīng)得的。拿到錢，我立馬走人，以后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干?！?/p>
我媽拿起那份律師函，掃了兩眼，然后“嗤”的一聲，將它撕得粉碎。
“我呸！還跟我玩法律？陳陽，我告訴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別想從這個家拿走一分錢！”
她把碎紙屑狠狠地摔在我的臉上。
“你想告就去告！我倒要看看，法院會不會判一個當(dāng)媽的，必須把錢給一個不孝子！”
“你去村里問問，去街上問問，有誰會支持你這么個為了錢跟親媽翻臉的白眼狼！”
她的話，像是一盆冰水，將我心中最后一點溫情也澆滅了。
我看著她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突然覺得很可笑。
她永遠(yuǎn)都這樣，永遠(yuǎn)都試圖用道德來綁架我，用“孝道”來壓迫我。
可惜，這一招，對我已經(jīng)沒用了。
“好?！蔽艺酒鹕?，整理了一下衣服。
“既然你們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們，就法庭上見吧?！?/p>
我留下這句話，轉(zhuǎn)身離開。
我能感覺到背后三道怨毒的目光，但我不在乎了。
從我決定拿起法律武器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做好了和他們徹底決裂的準(zhǔn)備。
接下來的日子，我委托律師處理起訴事宜，自己則回到了上海。
我做出了一個讓所有朋友都震驚的決定。
我辭職了。
我賣掉了那套我奮斗了近十年，才換來的小房子。
房子賣得很順利，去掉還未還完的貸款，我手里拿到了一筆三百多萬的現(xiàn)金。
同事不解，問我為什么這么想不開。
朋友勸我，不要因為家里的事，就毀了自己的前途。
我只是笑笑。
他們不懂。
過去的我，像一只被線牽著的風(fēng)箏，拼命往上飛，以為飛得越高，就能離地面越遠(yuǎn)。
可那根線，一直攥在我的家人手里。
他們一拽，我就得掉下來。
現(xiàn)在，我要親手剪斷那根線。
我不要再為任何人飛翔。
我要為自己，活一次。
我用最快的速度辦好了護照和簽證。
我選擇了一個遙遠(yuǎn)的，下雪的國度——加拿大。
在出發(fā)的前一天，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這是我們決裂之后，他第一次主動聯(lián)系我。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陽陽……你真的要告我們嗎？”
“是?！蔽业幕卮鸷唵味纱?。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能不能……能不能算了？”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家丑不可外揚啊。這要是傳出去，我們陳家的臉，往哪擱??？”
又是臉面。
在他眼里，家族的臉面，比兒子的公道和委屈，重要得多。
“爸，”我深吸一口氣，“從小到大，你教我最多的，就是要懂事，要謙讓。我聽了你三十年。可結(jié)果呢？我的懂事，換來的是得寸進尺；我的謙讓，換來的是理所當(dāng)然?！?/p>
“我累了。我不想再當(dāng)那個懂事的傻子了?！?/p>
“你……你媽她，也是一時糊涂……”
“一時糊涂？”我打斷他，“她糊涂了三十年！爸，你別再自欺欺人了。在這個家里，你從來沒有為我說過一句話。你的沉默，就是對她的縱容，對我的殘忍。”
“我……”他語塞了。
“我要走了?！蔽艺f，“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以后，可能都不會再回來了?！?/p>
“什么？”他顯然很震驚，“你要去哪？”
“你不用知道。法院的傳票，我的律師會處理。屬于我的那一份，我一分都不會少要。那不是錢，那是我應(yīng)得的尊嚴(yán)?！?/p>
“還有，幫我轉(zhuǎn)告她。她不是說，只當(dāng)沒生過我這個兒子嗎？現(xiàn)在，我成全她?！?/p>
說完，我掛了電話。
然后，我關(guān)掉了手機，換上了新的號碼。
第二天，我登上了飛往多倫倫多的飛機。
當(dāng)飛機沖上云霄，看著腳下越來越小的上海，我沒有一絲留戀。
我知道，一個全新的，只屬于我自己的生活，正在前方等著我。
在加拿大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平靜。
我用賣房的錢，在多倫多一個安靜的社區(qū)租了一套公寓，不大，但很溫馨。
剩下的錢，一部分存起來，一部分用來申請一所大學(xué)，繼續(xù)深造。
我不再是那個在職場上拼命廝殺的“陳總監(jiān)”，我變回了一個普通的學(xué)生，陳陽。
每天的生活很簡單，上課，去圖書館，自己做飯，偶爾和新認(rèn)識的同學(xué)去附近的公園散步。
這里沒有人認(rèn)識我的過去，沒有人知道我那堪稱狗血的家庭。
我像一個獲得了重生的人，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國內(nèi)的官司，我全權(quán)委托給了律師。
律師告訴我，開庭那天，我媽在法庭上大哭大鬧，撒潑打滾，罵我是，是白眼狼。
我大哥大嫂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把我塑造成一個六親不認(rèn)的冷血動物。
但我爸，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
最終，法院的判決下來了。
基于那套老宅屬于遺產(chǎn)，以及我多年來對家庭的經(jīng)濟貢獻，法院判決我應(yīng)該獲得拆遷款中的一百二十萬。
一個相對公平的數(shù)字。
律師問我，對這個結(jié)果是否滿意。
我說，滿意。
錢到賬的那天，我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我只是把那筆錢，和我賣房的錢，一起存進了銀行。
我沒有動用它，我靠著自己打零工和獎學(xué)金，支付著在加拿大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費用。
那些錢，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個勛章。
一個我告別過去，爭取獨立的勛章。
我以為，我和那個家的糾葛，會就此畫上句號。
我以為，我可以徹底把他們從我的生命中剔除。
直到那個除夕夜，那個來自我母親的電話。
時間拉回到現(xiàn)在。
我握著冰冷的手機，聽著電話那頭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
我終于拼湊出了這一年來，家里發(fā)生的一切。
拿到那筆近四百萬的巨款后，我大哥陳偉，徹底飄了。
他聽了大嫂的慫恿，沒有買什么學(xué)區(qū)房，而是把錢投進了一個所謂“高回報”的P2P理財項目。
他說，要讓錢生錢，要成為人上人。
他還花大價錢，盤下了一個市中心黃金地段的門面，開了一家豪華餐廳。
開業(yè)那天，排場極大，請了全村的人去吃飯。
我媽和我爸，被他奉為上賓，坐在主桌，風(fēng)光無限。
我媽逢人就夸，說她的大兒子有本事，有商業(yè)頭腦，比那個只會讀死書的白眼狼老二強多了。
那段時間，是他們家最風(fēng)光的日子。
買了豪車，穿了名牌，出入都有人前呼后擁。
村里的人都羨慕他們，說他們家祖墳冒了青煙。
然而，好景不長。
P2P平臺暴雷了，他們投進去的兩百多萬，血本無歸。
大哥開的餐廳，因為經(jīng)營不善，加上疫情的影響，每個月都在虧損，很快就撐不下去，倒閉了。
不僅賠光了所有的錢，還欠了一屁股的外債。
追債的人，天天上門。
家里的門上，被潑滿了紅油漆，寫著“欠債還錢”。
大哥大嫂嚇得躲在外面，不敢回家。
只有我爸媽兩個老人，守著那個空蕩蕩的家，每天面對著上門討債的兇神惡煞。
我媽賣掉了她所有的金銀首飾，還是堵不上那個窟窿。
他們?nèi)フ矣H戚借錢，可那些曾經(jīng)對他們阿諛奉承的親戚，如今都避之不及。
樹倒猢猻散。
他們嘗盡了世態(tài)炎涼。
“陽陽……你哥他……他不是人啊……”我媽在電話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把我們養(yǎng)老的錢都賠光了……現(xiàn)在躲著不見人，把爛攤子都扔給我們……”
“你爸他……前幾天被那些討債的推了一把，摔斷了腿，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
“我們……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了……”
“陽陽，媽知道錯了……媽以前是偏心，是糊涂……媽對不起你……”
“你能不能……看在我是你媽的份上，拉我們一把？”
“你不是還有一百多萬嗎？你先借給你哥，讓他把債還了……等他以后東山再起了，一定加倍還你……”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我的心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快意。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東山再起？
就憑我那個好高騖遠(yuǎn)、眼高手低的大哥？
借錢給他？
那不過是另一個無底洞。
“陽陽？你在聽嗎？你說句話啊……”我媽的聲音里充滿了乞求。
我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順著喉嚨流下，讓我的頭腦更加清醒。
“我為什么要幫你？”我終于開口，聲音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電話那頭，我媽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似乎沒想到，我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我……我是你媽啊……”
“一年前，你為了他，說只當(dāng)沒生過我這個兒子?，F(xiàn)在，你為了他，又想起我是你兒子了？”
“媽，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我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刺破了她最后的偽裝。
“陳陽！”她的聲音又變得尖利起來，“你……你真的這么狠心嗎？”
“你爸還躺在醫(yī)院里！你大哥被人追債，家都不敢回！你就真的見死不救嗎？”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她又開始祭出她最擅長的武器——道德綁架。
“我的良心？”我笑了，“我的良心，在過去三十年里，被你們一點一點，親手給喂了狗。”
“當(dāng)初，你們把五百萬都給他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那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有沒有想過，那是我爺爺留下的念想？”
“當(dāng)初，你們一家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開豪車，住豪宅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在異國他鄉(xiāng)，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現(xiàn)在，他闖禍了，把家敗光了，你們就想起我了？想起我這個被你們掃地出門的‘白眼狼’了？”
“憑什么？”
“憑什么他享福的時候，我靠邊站。他遭殃了，就要我來替他擦屁股？”
“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p>
我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她的心上。
電話那頭，長久地沒有聲音。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臉上錯愕、憤怒、絕望交織的表情。
“所以……你是不肯幫忙了？”許久，她才用一種干澀的，幾乎破碎的聲音問。
“錢，是我的。我沒有義務(wù)，為一個成年人的愚蠢和貪婪買單?！?/p>
“至于爸的醫(yī)藥費，”我頓了頓，“你把醫(yī)院的賬號發(fā)給我，我會承擔(dān)我作為兒子應(yīng)盡的那一半。不多不少，就一半?！?/p>
“至于其他的，我無能為力。”
這是我最后的理智，和最后的底線。
我可以盡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wù)，但我絕不會再為那個所謂的“家”，那個無底的黑洞，付出分毫。
“你……你……”我媽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喘息聲。
“陳陽，你會遭報應(yīng)的！你這么冷血無情，你！”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對我發(fā)出了最惡毒的詛咒。
然后，電話被掛斷了。
我放下手機，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胸口那塊壓抑了多年的巨石，仿佛在這一刻，徹底被搬開了。
我走到窗邊，推開窗。
冷冽的空氣瞬間涌了進來，讓我打了個寒顫，但也讓我無比清醒。
樓下，有幾個金發(fā)碧眼的孩子，在雪地里追逐嬉戲，笑聲清脆。
遠(yuǎn)處，教堂的鐘聲響起，悠遠(yuǎn)而寧靜。
這是一個與我過去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個沒有親情綁架，沒有道德枷鎖的世界。
我知道，掛斷那個電話，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和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最后一絲微弱的聯(lián)系，也徹底斷了。
從此以后，我是個沒有根的人了。
或許會有人罵我冷血，罵我不孝。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為了走到今天這一步，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和痛苦。
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我不想再上演一次。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是一片沼澤。
你越是掙扎，陷得就越深。
唯一的自救方式，就是果斷地，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離開。
我的手機又響了一下，是一條短信。
是我媽發(fā)來的一個銀行賬號。
后面沒有附帶任何一句話。
我看著那個賬號，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打開手機銀行，按照我父親住院可能需要的費用，估算了一個數(shù)額，將它的一半，轉(zhuǎn)了過去。
轉(zhuǎn)賬成功后，我把這個號碼，連同那個銀行賬號，一起拉黑，刪除。
做完這一切，我感覺前所未有的平靜。
窗外的雪，還在下。
我知道，這個除夕夜，我會一個人過。
未來的很多個節(jié)日，或許我都會一個人過。
但這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被困在一段有毒的關(guān)系里，耗盡一生。
我給自己泡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面，加了一個蛋。
熱氣氤氳了我的眼鏡。
我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如此廣闊。
而我，終于自由了。
至于他們，未來的路，該怎么走，是他們的事。
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我的人生，從這個除夕夜開始，翻開了新的一頁。
這一頁上，沒有他們，只有我自己。
路還很長，但我知道，我會走下去。
堅定地，勇敢地，一個人，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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