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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川江的龍門陣像江浪一樣多。從前,有一個穿花衣服的新媳婦到山上砍柴,被一只老猿猴背到了山洞里。上下都是懸崖,逃不走。老猿猴天天出去偷吃的東西回來養活她。后來新媳婦生了一個像人又像猿的兒子。老猿猴很高興,經常偷花布回來給她。有一天,新媳婦把花布一段一段接起當繩子,從山洞梭下來,跑回了家。
第二天,老猿猴抱著兒子,坐在新媳婦家對面山中的一塊巖石上,嗚咽鳴叫。每天固定如此。新媳婦被叫得心煩意亂,終于想出一個法子。她燒紅一塊木炭,估計老猿猴要來了,放在它天天坐的石頭上……從此,再沒聽到老猿猴的叫聲。
西晉張華的《博物志》里就記有類似故事,發生在蜀地高山上。這種動物叫猴玃,能像人一樣站立行走,善于奔跑,專偷漂亮的婦女。
上初中,讀酈道元的“猿鳴三聲淚沾裳”時,老師告訴我們,猿與猴相似,但各是一種靈長類動物。猿比猴大,沒有尾巴;猿的手還比腿長。
三峽老詩人胡煥章以前在秭歸采風,聽一位老漁民說,除非求愛、外出尋食、招喚同伴,猿不是隨便叫喊的。如果它丟失了自己的孩子,會叫得很凄涼,那聲音在峽谷中回蕩,很久才消失。老漁民的話,在古書上得到印證。明代《益部談資》中說:三峽兩岸猿最多,或三五結伴,或幾十上百為群,但我從沒聽到過它們的叫聲。成書更早的南朝《世說新語》里講了個故事:東晉荊州刺史桓溫帶兵伐蜀,船行三峽中,有個士兵上岸抓了一只猿崽兒,母猿沿岸追趕,不停地鳴叫。追了一百多里路,在船離岸較近的地方一下子跳了上來,剛落到船板上就氣絕身亡。剖開母猿的肚子,里面的腸子全斷成一寸一寸的截。桓溫知道后,非常氣憤,下令處罰了這個士兵。
三峽崇山峻嶺,人跡罕至,樹林和山澗清涼寂靜。猿不僅平時不常叫,還不愿被聲音打擾。巫峽跳石灘兩岸壁立,樹木蔥郁,僅隔一線。川江上剛有輪船時,航行至此都不敢鳴笛,不然崖上黠猿會搬起石頭砸船。就連一般木船經過這里,也不敢靠頭、久留。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秋天,巫山人李顯榮,在大寧河邊看見一群猴子,抬著一只死猴來到沙灘,刨開一個坑,把死猴放在里面。然后圍著沙坑,一陣嗚咽哀啼后,幾只猴子準備刨沙掩埋。一只老猴忽然把死猴提起來,放在坑邊,先用嘴親,再用前爪摸,摸遍死猴全身。突然又停下來,看了它很久,才慢慢放進坑里,埋了。
猿與猴的哀鳴一樣。
二
酈道元說:“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為何是“漁者”,而不是“舟子歌曰”?
一位三峽老漁民回答我:“川江橈胡子的苦有號子可唱。我們無歌,在峽里與猿相伴,它的哀鳴就是我們打魚人的歌。”
過去,川江打魚人在岸上無片瓦遮身,立足無插針之地,都以船為家,稱“連家船”,生兒育女也在船上。他們自嘲:“船上吃、船上屙,不搭跳板上不到坡。”
帥大腦殼出生在漁船上,長大后,跟父母學打魚,滿江跑。民國時候,跟叔叔打魚從云陽到了萬縣,后來加入集體漁業社。他的五兒一女都在連家船上出生。兒子長大全進了漁業社,分別被派到多條連家船上。岔開作業,才可避免私吞產量。一條連家船上有幾家姓,晚上怎么睡覺?老漁民說,簡單,男的一個艙,女的一個艙。看來是我想復雜了。帥大腦殼女兒沒打魚,在漁業社辦的醬園廠上班,早出晚歸,但仍住連家船上。直到嫁人,男客不是漁民,才搬上了岸。
1976年5月的一天,帥大腦殼正在苦草沱打魚,突然病了。兒子陪他到醫院一檢查,肺癌。沒治,也沒錢治。回船路上,帥大腦殼說“我想吃皮蛋”,他看見商店在賣。兒子給他買了五個。三天后,皮蛋還剩三個,帥大腦殼就死在了連家船上。
家人拆了幾塊船艙蓋板,拼接起來,釘了一副棺材,把他埋了。帥大腦殼終于上了坡。下葬時無錢請吹鼓手,沒有川江人習慣的嗩吶聲相送,更沒有猿為他哀鳴。它們早搬了家。
三
川江老船長望熙康說,他只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在三峽偶爾見過猴子。1937年,元曲研究專家隋樹森坐輪船入川,行駛三峽中,始終沒見到一只猿猴,心里不免遺憾,便詢問茶房(服務員)。得知“猴子怕汽笛的聲音,所以自從江中有了輪船,它們便漸漸地遠避山之中了”。
1984年9月7日中午,“長江833號”拖輪上行到西陵峽崆嶺灘時,駁船甲板上的一個船員驚呼:“有猴子!”只見江南岸地名寒鼠鬧倉的懸崖峭壁上,約三十只猴子吊藤攀緣。十多個船員頓時一陣歡呼。猴子聽到呼聲,發現了船上的人,迅速散開,一下子藏匿在山巖和樹叢中。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李白的詩句已深入人心,三峽主航道又現猴群,意義非同尋常。拖輪二副鄒光明頭腦靈活,把發現猴群的事寫成新聞稿,寄給報社。《重慶日報》《人民日報》等十多家報紙相繼刊出,并獲得當年湖北省、四川省年度好新聞一等獎。鄒光明也因此上岸,做了《長江航運報》記者。
老船長陳勝利回憶,他1964年曾在三峽里見過猴子。那年秋天,陳勝利在拖輪“長江青年號”做實習水手。一次下行,陽光明媚,過青灘不久,突然發現南岸高處的石洞口有一只猴子,急忙招呼其他船員來看。那猴很快跑回洞里不見了。陳船長說,他在川江跑船二十一年,那次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猴子。當時船上一位心細的戴師傅,馬上在航道圖上查找,得知此處地名正是寒鼠鬧倉,距離宜昌六十四公里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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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塘關猴子 殷黎 攝
四
三峽地區猴子的品種主要為獼猴。大寧河兩岸出現猴群的時間早些。大寧河在巫峽入口處匯入川江,自河口上溯約五十公里內,有龍門峽、巴霧峽、滴翠峽,被稱為“大寧河小三峽”,為國家著名風景旅游區。從保護猴群、發展旅游出發,景區所在地巫山縣,從1983年開始,由縣財政每年撥款六萬多元,購買苞谷,設點定時投放給猴子。縣旅游局原局長龔源鼎說,從這時起,小三峽的猴子就過上了吃“皇糧”的逍遙日子。2002年,估算景區內有獼猴兩千多只。四年后,年投苞谷達六十噸。至今仍在投放。
每到投食時間,猴子早等候在那里,當天就吃得干干凈凈。奇怪的是2007年初夏,猴子“剩飯”了:有幾個投放點周圍生出一堆堆的苞谷苗,為猴子吃剩下的苞谷自然生長。這個季節是獼猴交配、哺育的高峰期,飯量很大,出現“剩飯”不應該。后來才弄明白,原來這期間樹枝嫩、野果多,還有蘑菇、昆蟲這些“野味”,猴子們采吃多了,自然就把“皇糧”剩下了。原來它們也想換換口味。
2007年,重慶林業部門要在三峽再現“兩岸猿聲”的景象,從小三峽景區捕捉八十只獼猴,送至瞿塘峽。據說本來打算從貴州黔靈公園遷入,那里猴群成患,常襲擊路人。后來專家考慮黔靈猴大都為近親繁殖,而小三峽的猴子繁殖過快,總數已近三千只,經常破壞農民莊稼,于是決定就近抓捕放歸。說是瞿塘峽景區擔心小三峽這批猴子對旅客不禮貌,放歸前進行了專項訓練:如何作揖,如何索取食物及學會感謝,如何保持優雅的吃相等。不知小三峽的猴子最終學會這些“禮儀”沒有?
第二年夏天,又有報道說,瞿塘峽景區仍從黔靈公園引進八十只猴子,是有關專家赴瞿塘峽口考察后做出的決策。
黔靈山公園里的猴子狀況又如何呢?當地有個“獼猴保護委員會”,以退休人員為主,主要工作是給猴子投食。一位八十多歲的婆婆,喂了二十年猴子,記有日記:某天,玉米一百二十五塊錢一包,買了三包;大饅頭,一塊錢一個……久而久之,被喂慣了的獼猴坐在路邊等著,或追著游客要吃的。不能滿足需求時,就強搶。公園掛牌提示:“至今,獼猴傷人累積達5927次,其中傷勢嚴重入院治療的有20多人……”這些猴子習性和身體也在變化,毛發本應油光水亮,卻逐漸枯黃,成塊脫落,身體浮腫發胖。然而,繁殖越來越快,數量越來越多。
我想起一件少年往事。有一天,我爬上姑媽家門前的大黃葛樹,給鳥兒做了幾個窩,可過了很久,沒見有鳥兒住在里面。后來初學寫作時,我覺得這事有趣,寫進了一篇散文里,寄給省里的揚禾先生指點。先生1938年考入西南聯大,1940年開始在《大公報》發表作品,后為教授、專業作家。先生看得相當認真,提筆修改多處。先生已作古二十八年,文稿也被我弄丟了,但至今仍記得一句夾批:
鳥兒自會筑巢,這是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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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門紅葉 陶靈 攝
五
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議論:“兩岸猿聲啼不住”這句詩有錯。清代學者梁章鉅的《浪跡叢談》上說,三峽北岸氣候比較寒冷,猿不能生存。有人從南岸捉猿放到北岸,猿最后還是想辦法跑回南岸。所以李白的詩應改為“南岸猿聲啼不住”才對。
我讀過《浪跡叢談》,故事來自卷十《太白詩》一文:
客有語余曰:“太白《早發白帝城》詩云‘兩岸猿聲啼不住’,考《水經注》,瞿塘峽多猿,不生北岸,非惟一處,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聞聲,將同貉獸渡汶而不生矣,然則白詩誤。”余曰:“此考據固精,然詩家則不應如此論也。”
原文并沒有“北岸寒冷”和“猿跑回南岸”的描述,也無糾錯的意思。恰恰相反。其大意是:有人說,猿在瞿塘峽北岸不能生存,《水經注》里有考證。因此李白“兩岸猿聲啼不住”有誤。我說,考據雖然正確,但詩人不可能這么寫實。
而筆者以為,即使猿只生南岸,三峽“空谷傳響”,兩岸當然有猿聲。
酈道元《水經注》中關于這事的文字在《卷三十三·江水一》里:
此峽(指瞿塘峽)多猨,猨不生北岸,非惟一處,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聞聲,將同狢獸渡汶而不生矣。
大意是,瞿塘峽有很多猿,不生長在北岸,并非只是這一處,有人捉了猿放到北山,聽不到它的叫聲,就像貉過汶水就會死去一樣。《水經注》里也無“北岸寒冷”和“猿跑回南岸”的描述。
事實上,酈道元并沒到過三峽,北岸是否有猿,他根本不知道,《水經注》中很多內容是搬用別人的資料。酈道元被選入人教版《語文》八年級上冊第九課《三峽》中,注釋①里有這樣一句,已說明問題:“涉及南方江河,則博采他人記述……”
六
“兩岸猿聲”之情景,更多的是意象。
米芾 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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