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筱蘇(史念海)老師的名字,是在1978年初夏。我因年齡超過三十一足歲,在1977年恢復高考時無法報名。到1978年研究生公開招生時年齡放寬至四十足歲,又沒有學歷要求,就抓住這最后機會。當時只是為了圓此生“考大學”的夢想,并未寄多大希望。初試結果我獲得復試資格,按規定可以享受十天復習假,這才臨時抱佛腳,一本正經地復習了。知道復試時要考專業了,但家中和供職的中學根本沒有歷史地理方面的書,只能去上海圖書館。到了參考閱覽室,才發現其他考生早已捷足先登,周圍坐的幾乎都在準備復試。那天我到得早,居然順利地借到了《中國歷史地理名著選讀》。正看著,一位讀者過來問:“你是報復旦大學歷史地理專業的吧?”因為此專業在上海只此一家,他一猜即中。原來他就是報考復旦歷史系的顧曉鳴,經他介紹,認識了同時在復習的、以后成為同門的顧承甫等人。原來他們是因為借不到這本專業性很強的書,肯定室內已有同專業的考生,才找到我的。在他們的桌上,我看到了史先生所著《河山集》和侯仁之先生所著《步芳集》。
在以后幾天里,我第一次讀《河山集》,盡管我那時毫無歷史地理專業基礎,更不懂他所論述的具體內容,但讀來覺得明白易懂,引人入勝。其中的《釋〈史記·貨殖列傳〉所說的“陶為天下之中”兼論戰國時代的經濟都會》一文的內容我以前并不了解,但讀后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以后撰寫《西漢人口地理》時還在運用于論述關東的經濟地理基礎。對三國和諸葛亮的歷史我是比較了解的,有關史料大多看過,史先生的《論諸葛亮的攻守策略》卻使我耳目一新,因為此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還能這樣考慮問題。
成為復旦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后,我開始在先師季龍(譚其驤)先生的指導下,比較系統地學習已有的研究成果,史先生的《河山集》和其他論著自然在必讀之列。但直到1981年10月我作為譚先生的助手隨同他去陜西師大開會,才有機會瞻仰史先生的風采,接受他的教誨。10月17日清早,譚先生與我在上海登機,經停南京、鄭州,下午1時半才到達西安機場。那時沒有手機,連打電話都不方便,史先生早早就在機場等候。在出口處,我第一次見到史先生。盡管已年近七旬,身材魁梧的他精神矍鑠,熱情地向譚先生問候,扶持上車。到了學校專家樓,史先生詳細詢問助手和接待人員,知道全部安排妥當了才放心。
這次會議安排了考察壺口瀑布。10月21日一早不到8點就出發了,一行四十余人坐一輛大客車,中午就以面包充饑,翻山越嶺經過黃龍山脈,晚上7點半才到達宜川。第二天5點半就出發,在孟門山下的公路橋步行至對岸的山西吉縣,又返回北行,近距離觀賞瀑布。陳橋驛先生在現場講解,將《水經注》中的記載與現場一一對照,說明自6世紀來地貌的變化。下午從宜川返回,途經白水縣晚餐。由于路程長,路況差,直到午夜1時才回到專家樓。史先生全程同行,還要兼顧安排,比大家更勞累,但第二天早上又出現在專家樓。譚先生對他說:“你膽子真大,帶著我們這批老頭走那么一次。”史先生笑著說:“這條路我走了不止一次,沒有問題的。”原來在“文革”后期,陜西省軍區為了落實戰備,請史先生為他們研究歷史軍事地理,專門調撥一輛吉普車給他用,史先生如虎添翼,走遍了黃土高原各地,為《河山集》開了新篇。
1986年秋,譚先生應河南安陽市之邀參加七大古都的論證會。安陽應列這七大古都之一的觀點是譚先生提出來的,得到了由史先生發起成立并擔任會長的中國古都學會的響應和肯定。會議期間考察安陽、內黃、湯陰等地,譚先生和史先生全程參加。當天一些考察點尚未通汽車,離公路有一段距離,有時還是走山路,史先生健步如飛,毫無倦容。去內黃時一路黃沙滾滾,從停車處進寺廟時就像走在沙漠中,步履維艱。看史先生踩著穩健的步伐,我仿佛看到了《河山集》中他考察過的路程在不斷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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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先生(左三)與譚其驤先生(左四)等在安陽古都考察(左二為作者)
第一次見到史先生時,他就對我說:“我也是譚先生的學生。”關于這段歷史,在我為譚先生起草自傳稿時已經聽譚先生說過了。其實史先生只比譚先生小一歲,出生于1912年。不過因為譚先生上學早,中間又跳了幾級,所以到1933年,譚先生已畢業于燕京大學研究院,并在輔仁大學兼中國沿革史的課了,而史先生上學較晚,還是輔仁大學的學生,選修了這門課。此后,史先生就與譚先生成了禹貢學會的同人,并且是學會的駐會會員、顧頡剛先生的學生,與譚先生師出同門。中國地理學會設立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后,他與譚先生同為副主任。他還擔任過陜西師范大學副校長、省民主黨派負責人。但他對譚先生一直執弟子禮,往復信函中都是如此,前輩的謙恭風范令人感動。
但在學術討論中,他們卻總是當仁不讓,毫不含糊。上世紀70年代末,譚先生研究西漢以前的黃河下游河道,意外地發現了一條《山經》中記載的下游河道,并對西漢前的黃河下游河道作出了多次改道的新說,撰寫了兩篇論文,其中涉及史先生以往論著中的觀點。譚先生將文稿寄給史先生提出商榷,史先生仍堅持己見,復長函辯論。譚先生進一步查找文獻,仍不同意史先生的觀點,又逐點討論,并最終寫入論文公開發表。有一次他們對陜西本地學者王重九的一篇論文產生分歧,譚先生認為王文不失為一家之言,可以在《歷史地理》上發表;史先生覺得王文學術水平差,觀點牽強,不值得發表。他們之間不僅書信往復,還當面發生爭執。我見他們言辭頗激烈,又不便插話,只能避之室外。但等我返回時,他們已恢復平靜,繼續談其他學術問題。他們之間的友誼和合作并未受到學術觀點不同的影響,當史先生的歷史軍事地理論文結集出版時,譚先生熱情地撰寫序言,給予高度評價。而當譚先生主編《國家歷史地圖集》時,史先生欣然出任編委,擔任農業圖組主編。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來自:張世林主編《想念史念海》,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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