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上游的礁石總在浪里翻滾,像惡龍齜露的獠牙。那片灘涂常年被水霧裹著,晴日里也能聽見水底傳來的悶響——是惡龍在睡覺。它一睡就是一年半載,只等六七月的熱風刮過江面,才肯伸個懶腰,尾巴在灘上一拍,川西壩子的田就成了澤國,沉甸甸的稻穗在洪水里打著旋,牛羊的哀鳴混在浪濤里,聽得人心頭發緊。
老百姓都叫它“惡龍灘”。沒人見過惡龍的全貌,只在漲水時瞥見它脊背露出水面,青黑色的鱗甲在日頭下閃著冷光,像塊浸了血的鐵。唯有龍妹,總在惡龍酣睡時悄悄浮出水面,望著下游被淹的村莊,珍珠似的眼淚滾進江里,漾開一圈圈細浪。
那年春天,龍妹又溜出龍宮。她飛過嘉定河邊,看見凌云山腳下的河道被亂石堵得死死的,河水漫過堤岸,把成片的油菜花田泡成了黃湯。“不能再讓哥哥害人了。”她尾巴一甩,鱗甲在巖壁上劃出火星,“轟隆”一聲,一百多丈寬的缺口被撕開,江水“嘩嘩”地順流而下,像脫了韁的野馬。
可惡龍醒來時,還是發了狂。它在灘上翻來滾去,吐水吐得喉嚨冒煙,卻見江水只打了個旋就流走了,連岸邊的蘆葦都沒淹著。“是誰壞了我的事?”它順著水勢往下游沖,看見被劈開的山口,頓時明白了——除了那個總愛多管閑事的妹妹,再沒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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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龍把龍妹鎖進了高山巖洞,洞口派了四只猛虎看守。虎嘯震得山巖掉渣,龍妹的哭聲卻比虎嘯更讓人揪心。惡龍又搬來巨石堵了河道,洪水再次漫過川西壩子,老百姓爬到屋頂上,看著自家的糧倉在水里浮沉,哭聲比岷江的浪還沉。
青城山的竹林里,獵人杜宇正磨著箭鏃。他聽著山下傳來的哭嚎,箭頭在石頭上磨得發亮。這已是第三年了,洪水像條甩不掉的毒蛇,纏著壩子上的百姓。“我要治了這水。”他把弓箭往背上一捆,往最高的山峰爬去。
山頂的古樹下,杜宇累得睡著了。夢里有個白胡子神仙,手里的龍頭拐杖在地上一點,山石就裂開條縫,水流順著縫兒乖乖地淌。“降龍于灘,伏虎在山。”神仙的聲音像山風拂過松針,“治平洪水,造福人間。”
杜宇驚醒時,拐杖真的躺在身邊。杖頭的龍頭張著嘴,眼里嵌著兩顆綠寶石,杖身刻著的字還在閃著微光。他握緊拐杖往惡龍灘趕,剛到灘邊,就見惡龍正把半個身子探上岸,尾巴一掃,就卷走了半畝地的秧苗。
“孽障!”杜宇舉杖就打。龍頭拐杖砸在惡龍脊背上,發出“當”的一聲,像敲在銅鐘上。惡龍疼得大吼,轉身就撲過來,血盆大嘴里的腥氣熏得人頭暈。杜宇仗著靈活,左躲右閃,瞅準惡龍抬爪的空當,一杖劈在它背脊骨上。“咔嚓”一聲脆響,惡龍的背拱成了橋,再也直不起來。
它拖著斷背往水里逃,舌頭還在不甘心地亂卷。杜宇追上去又是一杖,半截舌頭“噗”地掉在灘上,化成塊暗紅色的礁石。惡龍鉆進深水,再也不敢露面了。
杜宇又趕往高山巖洞。四只猛虎見了他,張著血盆大口就撲過來。他舞起拐杖,杖頭的龍嘴一張,噴出道白光,老虎剛沾著光就倒在地上,化成了四塊石頭。巖洞里,龍妹被鐵鏈鎖在石壁上,看見杜宇,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恩人……”
杜宇劈開鐵鏈,龍妹變回人身,青綠色的裙擺在風里飄得像江水。“我知道哪里該開山,哪里該導水。”她拉著杜宇的手往嘉定趕,兩人合力劈開堵河的山石,江水順順當當流進了田壟,連岸邊的野花都仰起了臉。
蜀地的百姓再也不用怕洪水了。他們擁戴杜宇做了國王,稱他“望帝”;龍妹成了他的王后,教女人們栽桑養蠶,蠶寶寶吐出的絲,比天上的云還白。望帝每天帶著百姓修水渠,龍妹就在田埂上撒花種,川西壩子慢慢變成了天府之國,稻穗沉甸甸的,壓得稻稈直不起腰。
直到那年,望帝在玉壘山巡查,看見江面上漂來具尸體。撈上岸一看,心口還有點熱乎氣。他趕緊倒出死者肚里的水,灌了碗姜湯,那人“咳”地吐出口江水,活了過來。“我叫鱉靈,湖廣來的。”那人磕頭謝恩,說起治水的法子,頭頭是道,“要開山導江,讓水順著溝渠走。”
望帝見他有見識,就讓他掌管治水。鱉靈倒也賣力,沒幾年就把玉壘山的河道疏通了。放水那天,望帝握著龍頭拐杖,笑著說:“從此再無水患了。”話音剛落,拐杖滑進江里,“咚”地沉了下去,水面上翻起個漩渦,鉆出條蛟龍,擺擺尾巴游進了深海。
望帝沒在意,可鱉靈的眼睛亮了。他早就覬覦王位和龍妹,只是怕那根能降龍伏虎的拐杖。如今拐杖沒了,他的心思像野草似的瘋長。
“陛下,惡龍在西山悔悟了。”鱉靈打獵回來,笑得一臉誠懇,“它說想跟您和解,還請龍妹去見一面。”龍妹皺著眉:“我哥哥本性難移,怕是圈套。”鱉靈卻拍著胸脯:“有我在,定保陛下安全。”
望帝信了他的話,跟著往西山走。剛到半山腰,腳下的石頭突然塌了,他掉進個深坑里。坑底,斷了背的惡龍正等著他,眼里的兇光比當年更甚。“鱉靈許了我,吃了你,就讓我重掌岷江。”惡龍的聲音嘶啞,像磨過的砂石。
望帝被困在洞里,日夜思念著龍妹和百姓,沒多久就含恨而死。他的冤魂化成只杜鵑,拍著翅膀往汶水南面飛,嘴里喊著:“歸汶陽!歸汶陽!”聲音慘得像刀割。
此時,鱉靈已坐上了王位,自稱“開明帝”。他把龍妹關進冷宮,騙她說望帝被惡龍所害,臨終前把王位傳給了他。龍妹不信,日夜望著窗外,眼淚把衣襟都濕透了。
那天,一只杜鵑落在窗臺上,叫得格外凄慘:“歸汶陽!鱉靈真是黑心腸!”龍妹心頭一顫:“你是望帝變的?”杜鵑連叫三聲,點了三下頭。龍妹的眼淚像決了堤的水,她絕食三日,魂魄也化成了杜鵑,追著那只雄鳥飛去。
從此,蜀地的天空里總有兩只杜鵑,一先一后地叫:“歸汶陽!歸汶陽!”叫得嘴角流出血,把花瓣都染紅了。到了二月,它們的叫聲又變了:“春日忙!春日忙!”老百姓聽著,就知道該下田播種了,不敢有半點耽擱。
有人說,望帝夫婦到死都記掛著百姓,連化成鳥兒,都要催著大家好好過日子。也有人說,他們是在哭自己的冤屈,那血一樣紅的杜鵑花瓣,都是他們的眼淚染的。每年春天,川西壩子的稻田里,總有人聽見風吹過稻穗的聲音,像望帝在說:“水治好了,該種莊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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